此生,坦率地说,我想去的地方,似乎没几处,可又不得不去;能记住的人和名字,也仿佛消失得越来越少。但是,惟有我呱呱坠地那个麻糊村,以及从母亲灶台上升起的熬沁州黄小米粥的锅灶味,一直深藏在我心间,越来越深,挥之不去。我不敢说夹在太行山褶皱里的麻糊村,就是中国最后的具有古风古味的山里村庄,但是它一直会保留在我和我之前之后几代人的记忆中。
我还想说的是,在我扛着麻糊村的炊烟走南闯北打拼的时候,又不得不在另一个离故乡千里迢迢的城市安家落户。那里没土地,只是水泥地,人们只顾低着头建高楼大厦,乐于搞大路大街大广场,却忽视对棚户区、城中村的改造治理。导致了“锦上添花”处处花,“雪中送炭”不见炭。为了生计,我可以在这个地方安家,却无法生根。
十五年前,初到昆山时,我像一个尚未断乳的婴儿,对故乡山西充满了无法割舍的牵挂。仰望蓝天,我能望见故乡天边的白云;闭目听音,我能听见太行峡谷的风声。江苏和山西,我从不比较,因为无需比较。在我心中,山西是赋予我生命、抚育我成长的母亲,无可比拟。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问起哪里人,我都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山西人。自然,对故乡也有暂时的忘却,怎能没有呢?生活天天变新,物资的欲念把人带得团团转。每天都被忙碌驱赶着向前走,走着走着竟然忘了身处何处。忙过后,清醒,思念又回到麻糊村。忙碌过后的思念,我的心感到舒适和愉悦。
每当春节临近,我便想尽一切办法买火车票,即使再苦再累也要赶着回家。怎么能不回家过年呢?倘若到年三十日我还没回去,奶奶那三寸金莲定要僵在村口的积雪堆上了。奶奶在这个时候是多么固执啊,她拄着拐杖,眺望着远方,路上每走过一个人,她就兴奋地唤上好几声我的乳名。我不回去,奶奶要在寒风里经历多少次失望啊!我不回去,她连年夜饭都吃不下了!更要紧的是,我不回去,她围裙兜里那一兜子的好吃食怎么办?从记事起,一见着我,奶奶那双枯树枝似的瘦手就忙不迭地伸进围裙兜里掏摸,不是几颗干枣,就是一把炒瓜子。我不回去,她舍得分给谁?
去年春节回家,因大雪封路,航班取消,无法按计划返昆山上班。滞困于老家三日,借机与同学小聚。本想叙叙旧,不料言谈之际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竟是昆山,这座我长期居住的城市。昆山的经济发展、历史文化、古镇周庄、昆曲《牡丹亭》、百年小吃奥灶面、闻名海内外的阳澄湖大闸蟹等等,都成为酒桌上最热的谈资。甚至有人不觉间对我说“你们昆山”、“你们昆山人”。除此之外,还饶有兴致地印证了一个现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他们看来,我性情温婉、皮肤白净、身形纤瘦,皆是受了江南佳境的滋养。而同窗好友这般不经意的说法,却使我瞬间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凄凉。我想问,我究竟是哪里人?吃北方的面食长大,晕染了二十多年北方文化,体内流着山西人的血,口中讲着正宗的山西话,在他们眼中,我却是江苏人了……
晚上回到家,我心里仍旧酸楚,为自己被说成是江苏人。尽管已在昆山成家立业,也被称作“新昆山人”,并且十五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为昆山的现代化建设默默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更为昆山的繁荣昌盛感到骄傲和自豪。可是……可是什么呢?可是突然被同生同长的好友这般说起,我感受到的竟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按理講,当天的聚会由我发起,自应由我埋单。不料我刚要掏钱包,就被止住了:“你是客人,咋能叫你埋单?”说这话的,偏偏是邻居家从小跟我一块长大的小午哥。同年毕业后,我去了江南,他留在县城,年初一那天我们还像儿时一样兜着糖果相互串门。我却从不曾想,这些年小午哥在我心中越发亲近,而我却成了他的“客人”。
家乡的正月,连子夜都是醒着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耳畔,远的,近的,单响的,双响的,成串的。然而这热闹越是热闹,它就越冷清,甚至冷清出一种客居他乡的悲愁。
何尝不是呢?不得不承认,在这该走却留的三天里,我内心里是何等的焦急难安!按照计划,开工第一天单位要组织巡线拜年活动,到生产流水线上给春节期间留守公司加班的一线员工拜年慰问;第二天是举办开春第一期爱心行动,组织志愿者去看望市福利院的孩子。在昆山,这是我的工作,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最难以割舍的牵挂。可是,一次又一次打电话到机场咨询,得到的回复都是等待通知。汽车站被积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大门口电子流动屏上的停运通知,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格外令人绝望。街头的行人三五结伴,提着礼物走亲访友,他们悠闲自在的说笑,既与我无关,也不令我生羡,我所有的心思都飞向了千里之外。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昆山在我心中是如此不可或缺。山西似酒,越陈越香;江苏似茶饭,一日不可无,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血脉的根扎在山西,梦想的花开在江苏,以致我无论身在哪里,心都难以踏实安宁。回望来路,不过是从一个故乡到了另一个故乡,借一种牵挂牵挂着另一种牵挂。
人在思乡时是有姿势的,男人女人的姿势不同。大自然本来就赋予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生理结构和寄托感情的方式。男人思乡时抬头望明月,女人思乡时低头瞅脚尖。望明月,是让思念飞跨银河看到故乡的炊烟;瞅脚尖,是回望回家的路多么漫长。我自然是低头看的时候多,偶尔破例也会对着明月思念,那是因为别有乡愁一万重。前不久在北京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恰逢中秋佳节,我放弃了和文友赏月的机会,特地踏访了赵树理在京城的故居遗址霞公府。老赵——家乡人都这么称呼他——是从我的故乡山西沁水县尉迟村走出来的作家,他进京后住在霞公府的一间民宅里,现在那个地方早被北京饭店的楼群淹没得不知去向。我却要固执地找着一个小饭铺的留痕。得不到一块地砖,能看到曾经铺过地砖的泥土,我也心满意足。我在参观赵树理老家的故居时,想到村里的乡亲曾告诉我,那时老赵常在霞公府一个小饭铺吃一种最便宜的菜叫“炒和菜盖被窝”——菠菜炒粉丝,上面盖一层薄薄的摊鸡蛋。此次来京我虽然没有看到霞公府的“盖被窝菜”,可是对并不完美的故乡和并不完美的故乡人的思念,依然挚爱着。月光下,我站在霞公府遗址上望尉迟村,不由地想到了赵树理的烟袋锅,那时老赵总嫌一般的烟锅抽起来不过瘾,就用一个山药蛋挖空了,插一根竹管,装了一“蛋”烟,狂抽几口,才算解气。后来,他进京了,没有了山药蛋他就用“盖被窝菜”来顶替。这就是我们这位农民大作家改不掉的地气!我不得不说的是,正是这山药蛋和“盖被窝菜”给赵树理的作品注入乡土文化的内涵和人格力量!
参加北京笔会的文友来自全国各地,相互之间频频询问是哪里人。起初我很确定地回答,江苏昆山。因而从江苏来的朋友,很热情地将我当作一个小老乡,处处加以照顾。活动第二天,在前往采风的途中,我又结识了一位山西老乡。他也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创作心得,鼓励我坚持走好脚下这条平凡却不平坦的路。
活动结束,在北京火车站跟山西老乡依依不舍地道别,然后和江苏老乡同道乘车返回昆山。我一路思索,我究竟该算是哪里人?山西人?江苏人?来自江苏的山西人?还是远离了山西的江苏人?故乡究竟是什么?身在外时想着她,盼着早日回家。而回到故乡后,看到的还是曾经的那个故乡么?长着枯草的撂荒土地越来越多,空巢老人加上留守儿童成了村庄的主人,那些祖坟以及坟地上的古柏青松被迁移到了老远的山脚下……故乡,故乡,是一种辽阔、复杂、矛盾的心情。她承载了我们太多的期望和情感,也许她不要求你去膜拜,却又让你心存敬畏;她不要求你衣锦还乡,却又让你魂不守舍地牵挂!即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家乡那个血脉相连的麻糊村。然而,倘若久居故里,我的内心又无法安分。唯有背着故乡跋涉途中,才是灵魂深处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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