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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讲这个故事之前,非常有必要先说说两个字。
第一个字是“劁”,读qiao,字典里讲,“劁”,割去牲畜的生殖器,是骟的意思,比如骟猪、骟羊、骟马,是文词儿,可在我们周庄,没有叫劁的,这个字周庄没人用过,也貌似没人听说过,骟倒是用过,比如骟牛、骟马,最常用在人身上,叫“骟了你”。另一个字是“择”,这是周庄人最接触最多的字,比如择猪、择羊,这和“择菜”差不了多少,字典里又讲,“择菜”,本意是采摘野菜。引申义为剔除蔬菜中不能吃的部分﹐拣取可吃的部分。这个字在普通话里念得也太文气,叫“zhai”,是个阳声,可到了周庄人嘴里完全变了,既不跟普通话搭边儿,也不跟不普通话搭边儿,念“zhei”,不念阳声念平声不说,就连读音都给废了,换句话说,就是从内容到形式都变了。其实念什么、废不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思始终没变,就像“择菜”——用不着的扔掉,用的留下。
总之,无论是“劁”,还是“择”,都是把用不着的干掉。“择”针对的是植物,而“劁”针对的则是动物,两个字一不小心竟掌控了整个生物圈。
择菜不光是女人的活儿,男人也干,老的干过,也可能走不动了还可以干,小的从刚会挪步就开始学,因年纪太小,无法辨别哪部分该留下,哪部分该干掉,所以常常惹得大人们眼一白,撂下一句“吃货”!想当年,周庄人用“吃货”夸人,真是底蕴深厚,及至当今也还一直沿用,只是味道变得有点怪,这多少让人心里犯嘀咕:“吃货”是说这个人能吃呢,还是吃得嘴刁,吃得挑剔?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里面肯定含带夸的成分,那就是“会吃”。
择菜说到底还是为了吃,为了满足胃的欲望,和现在的吃货比起来,周庄人远没那么講究,吃个海鲜,要配姜末,必须是新鲜的生姜,还要选择某个牌子的醋,否则就品不出味道,就连咸菜也要摆弄一番,放上鲜辣椒,加醋、芫荽、葱姜、香油,这么一捯饬,咸菜味变了,就连名字也变成“老虎菜”。周庄人只知道填饱肚子,只要往肚子里灌上一两碗汤,一两块煎饼,就心满意足了,也有吃得讲究的,卷上一根葱或者两三根葱叶,更奢侈的蘸点自制的酱,就算是鲜见的美味了。和当初挨饿的时候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胃说起来就像电脑,“286”一下升级成“外星人”,内存大了,速度快了,功能全了,胃却傻了。
听我娘说过,那时候别说芋头秧子、花生秧子,就连树叶子、树皮都能往肚子里塞。实践证明,只要能从嘴里进去,万能的胃就能接纳,而且还很容易满足,至于后续的工作,只有肠子才能体味,毕竟不是食草专用通道,硬要改造成此通道,就像你拿火车票去坐飞机,人家不让你登机,你还骂人傻逼,说到底你对他不敬,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敬你。我的肠胃虽没被改造过,但我也真切感受到它的一次回敬,这事让我一想起来心都冒汗。
那天早上吃没吃饭我记不清了,反正天很热。没到中午放学,肚子就闹腾起来,不是闹肚子,而是肚子闹我,饿就饿吧,打声招呼我就知道了,这还不算完,一直咕噜得我课都没上好,课没上好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陈老师批评了周雪,因为她不专心听讲,而且被陈老师发现了,当陈老师转身板书时,周雪眼一白,嘴里一阵嘟囔,我和她同位,离她最近,眼睁睁看她嘴动,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为此,我费了大半节课的时间,总算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周雪的话如果翻译出来,肯定是对陈老师不满,就像我的胃对我不满一样。刚一下课,我就急慌慌往家跑,不想大门紧锁,面对大门,我是真沮丧,知道娘下湖干活还没回。我推了推,门纹丝没动,伸手摸了摸门梁,钥匙也不在,于是抬腿踢了一下门,大拇脚趾被撞得疼到钻心,路过胃时,还不忘挑逗一下,注意力被瞬间转移,等到疼痛解除之后,胃又做梦似的乱叫起来,饿得我心里直发慌,只盼着娘早点回来。沿着胡同慢慢朝前走,眼瞅路边,总想着能找点吃的东西塞进去,可一直没发现任何能吃的东西。拐过一个弯,看到一明和马盖正在树荫下摔烟牌。马盖眼尖,看到我,兴奋地叫道:“刘一光,过来玩烟牌,你弟快输完了!”
“哥,他赖皮,”一明瞅了瞅我,“老讹我……”
我从一明手里拿过剩下的几个烟牌,话也不说全都押上,没过一会儿,我便把马盖手里的烟牌赢了大半,一明也高兴起来,马盖想再赢回去,我说饿了,不玩了,回家吃饭。马盖紧绷着脸,可能是真急了,嘲笑道,都下湖还没来,就你家另样儿?我这才发现马盖家的门也紧锁着,于是故意道,那也不玩了!
马盖还是不死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明,走到大门前,歪着头,紧扒门缝朝里瞅,过了一会儿,转身从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头紧贴门缝,将树枝从门底伸进去,在里面扒拉了一会儿,竟够出一坨蒜,在我眼前晃着说,给你,吃完接着玩儿,我就不信赢不了你!我应都没应,一把抢过蒜,剥了一瓣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想都没想就咽了下去,没等将剥好的另一瓣放进嘴里,只觉嚼得半碎的蒜泥火炭似的,在嘴和胃的两点之间,迅速连接成一条笔直而简短的线段,该线段就像引燃的导火线,突然在我体内爆裂,瞬间变成汗水,喷薄而出,我甚至分不清汗是先从嘴里冒出来的,还是先从胃里冒出来的。总之,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冒汗。出汗还好,辣却没法消除,我被辣得直跺脚,一明赶紧跑去井台,舀了一瓢水,我一口气喝下去,嘴立时见效,辣味变淡,胃辣却丝毫不减,要搁现在,早去医院灌肠了,可那会儿只能忍着,再忍,最终也没忍住,恨恨地骂马盖。马盖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见我脸色煞白,吓得撒腿就跑。我在后面追着,边追边骂,骡子操的马盖,你想害死我!
2
周庄人都知道骡子,是马和驴的混血儿,体力上既有马的彪悍,又有驴的耐性,个头儿上比马小比驴大,介乎二者之间,是被改良过的品种,可马毕竟是马,驴毕竟是驴,从遗传学上说,马是纯种,驴也是纯种,骡子虽然改了良,却成了杂种,就像转基因,骡子只能被培育,永远做不了种子,换句话说,骡子从一出生就被阉割了,打马和驴交配成功的那一刻起,它的生育权就被剥夺了。关于骡子的事本来没必要啰嗦,但因为它和马盖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兜了这么一圈儿。马盖姓马,他爹姓马的概率一定很高,重要的不是姓不姓马的问题,而是他爹的名字只取了一个单字骡,这就有点严重了,谁都弄不清,当初他爹也就是马盖的爷爷,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马骡的名字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不喊,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也很少喊,说来说去,这名字只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叫上一声,那也仅限于和马盖黏牙的时候,但也不叫马骡,而是在后面加上一个具有尊称意味的字——“子”,于是,马骡就被改良成了“马骡子”。可仔细追究起来,马骡是两个字,而“马骡子”则是三个字,这和马盖爹一点边儿都不沾,假设马骡真是马盖爹,马骡子即使跟他爹沾亲带故,那也成不了他爹,他不可能有个混合爹,所以,马盖本当不予理睬。可他偏偏不这么想,不管谁叫一声“马骡子”,马盖都会反目成仇,那阵势看上去,骡子仿佛就是他爹,马骡反倒跟他爹没有一分钱关系了。于是,马骡的名字就像择完的猪蛋,成了摆件。
马盖一直为维护他爹的声誉奔忙不休,其实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度系数就高了,主要原因还在马盖,因为他大多时候分不清他爹和马骡以及马骡子的关系,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马骡、马骡子和他爹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天傍晚,马盖家的黑猪丢了,说丢也不是丢,不像现在,丢了就是找不到了,或者被人偷走,或者被人捡到不归还。在周庄永远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鸭子走错门,鸡进错窝是常有的事,找都不用找,第二天肯定会自己跑回来,其实那些鸡鸭的想法很简单,无非觉得在自己家过烦了,活腻了,换个环境,换个心情,或者叫体验一下生活,以便更好地面对未来,临时起意走个亲戚,串个门子,过个天把两天,鸡鸭们自觉意识很强,在生出是非之前,它们会若无其事地各回各的窝,根本用不着周庄人操心。
和鸡鸭比起来,猪在周庄人心里的地位远远超出它们,不仅因为猪的体形大,喂的时间长,而且朝夕相处,甚至形影不离,不像鸡鸭隔三岔五还串个门子。猪,各家各户都养,一年到头天天见,顿顿喂,久而久之便建立了感情,把猪说成家里的一员也没人会生气,因此,每到年底卖猪,人看着猪流泪,猪看着人流泪,那情形我看了都想掉泪。由此看来,猪的这份感情的确不知感动了多少周庄人。
马盖正是基于对猪的情感的深刻认识,才去找他家的猪的,也可能是出于被动,在他娘也就是妇女主任的催促下去找的。周庄人对猪的感情远不止这些,猪好喂,什么都能吃,给啥吃啥,酒糟、麦糠,加上麸子、汤面,甚至是长了绿毛的剩饭剩菜,最简单的莫过于掺糠剁碎的时令蔬菜了,但无论喂什么,那些吃食都算得上无污染的“绿色有机食品”,认不认证它都是。猪崽长大成猪后,卖钱不说,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一边不遗余力地吃,还一边辛苦地制造有机肥。周庄人喜欢看着猪一盆盆地吃,能吃就长得快,另一方面,它们辛苦制造的这些有机肥又反哺了蔬菜、粮食,周庄人很自然地从中看到丰收的美好愿景。
当然,找猪时的马盖肯定想不到这样的美好愿景。在这个严峻的形势下,开始我还不知道如此严峻,见到马盖的时候我以为他没事乱溜达,他说猪丢了,是他妹妹马灵最先发现他们家的黑猪不在了,他一开始不信,还专门跑去猪圈里看,这么深的猪圈,它自己能跳出来?这可急坏了他娘,直说不怕猪跑,就怕让贼偷了,可周庄人从来就没听说过偷猪的贼。于是,娘仨儿赶紧分头去村里找。
“猪长了翅膀也说不定,人说蝙蝠是猪变的,生了翅膀还不飞?你家黑猪肯定变蝙蝠飞走了。”
“你變蝙蝠差不多!”
“我又不是猪,更不是你家黑猪,”我嘲笑马盖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你家黑猪比对周雪还要好……”
“她能跟猪比?”马盖朝我一瞪眼,“猪是猪,她是她!”
“你不会真喜欢她吧?”
马盖没搭理我,闷声朝前走。每到一个地方,马盖都要朝胡同里瞅上一眼,趴猪圈墙上看看,猪跟他热情地打招呼,他理都不理。天有点闷热,阴沉了一天,雨也没下来,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时不时从云缝间透出一两缕阳光,云像镶了金边似的,形状怪异,还不断变化着,你看不出也想象不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蜻蜓飞得很低,挨着头皮飞过去,我几乎伸手就能抓到。可伸了几次手,还是抓不到,看似它在那里不动,手还没伸到,它早已停在了别处,像在引诱我。见我专心抓蜻蜓,马盖也没心思笑我,只冷冷地撂下一句:“你要能抓到,天都黑了。”我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神秘地说:“那天周雪让陈老师批评一顿,我发现你看她的眼神都不对,是不是……”
“就你比别人心眼儿多!我看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看着哪里有点不对劲,陈老师就是想让她好好听课,你没看她还骂陈老师……”
“活该骂她!你以为陈老师心眼儿就好?”马盖说,“那天晚上我闹肚子,在路边解手,看见陈老师和骆家他爹从屋框子里出来……”
马盖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骆家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背后蹿出来,一下把马盖推倒在地。就在倒地的一瞬间,马盖一把抱住骆家的腿,骆家也摔在地上,等我反应过来,二人早已扭成一团,就像两条吊秧子的狗,任你怎么分都分不开,二人边打边骂,他骂他爹神经病,他骂他爹是骡子,过了不知多久,连我都拉累了,二人好像也打累了,这才识趣地松开。从地上爬起来,边整衣服,边拍打身上的土,脸上一道一道的泥水、汗水,花瓜一样。看着他们的狼狈相,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俩刚才就像两条狗……”
“你才是狗!”二人异口同声地对着我喊。
“怪不得你家猪飞走了,猪看你这样,不吓跑才怪……”
我还没说完,马盖突然想到猪,话也不说,扭头就走,我和骆家跟在他身后,还是马盖眼尖,终于在周雪家的猪圈里找到自己家的猪。要说用眼看见的也不对,马盖其实并没看到他家的黑猪,而是听到猪叫,他一下就听出是他家的黑猪,惊叫着找到了,直奔周雪家的猪圈,果真在猪圈里发现了他家的黑猪。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他家的黑猪竟然移情别恋,这么轻易就抛弃他们,这无疑伤害了马盖的感情。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当马盖看到他家黑猪的时候,那头黑猪正围着周雪家的白猪乱窜乱跳。白猪像有意躲它似的,一会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在思考,一会儿趴在那里,像在耍萌,白猪越是这样,黑猪越是上劲,时不时地露出它的阳具,像个“露阴癖”似的在白猪和我们面前展示,那么大一头猪,你那东西大还说得过去,那么精细也敢掏出来显摆。黑猪却完全不顾我们的嘲笑,依然努力地寻找机会,向白猪发起进攻。有几次差点爬到白猪身上,白猪敏捷地一调腚,黑猪一下扑空,但仍然毫不气馁。
“刚才说错了,你们俩就像这两头猪……”
“你才像猪!”骆家气哼哼地说。
“马盖,你家猪真厉害,打圈还专挑白猪,跟你一样,好眼力!”
“滚!”
“你还是赶紧把你爹叫来,择了它,哪天要真飞到别的村,你想找都找不见!”
“叫我爹先择了你!”
马盖实在看不下去,捡起地上一根树枝,跳进猪圈,挥起树枝便撵黑猪,越撵它跑得越欢,瞅空还蹭一两下白猪,或者抬起猪蹄,意欲蹿上白猪,但都没得逞。如果追根溯源的话,“猪油手”大概来自于马盖家的黑猪,总之,我们眼睁睁看着马盖家的黑猪丝毫不放过占便宜的机会。撵了几圈儿,黑猪没累着,馬盖倒喘了。其实他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把黑猪撵出来,因为周庄所有的猪圈都没留门,后面一间茅草棚,猪在里面进食、睡觉,前面挖出一个大坑,用于排泄,或者散步、休闲。我看了大半天,白猪好像明白马盖要撵黑猪,所以半身棚里半身棚外地站着不动,黑猪围着它转,马盖也围着黑猪追,但黑猪似乎很执着,始终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3
那天马盖家的黑猪占没占着白猪的便宜,我们暂且不提,单说马盖跳进猪圈撵黑猪,我一直认为他当时是带着强烈的感情去做的。这事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我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总算理出一点儿头绪。我想,当时的马盖心里一定又急又气,急的是黑猪背叛了他家人的情感,想另立门户,一时冲动流窜至周雪家的猪圈,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因为黑猪在马盖家没受一点气,按说它应该全心全意地吃,一心一意地长,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马盖以及他全家人的情感,谁能想到它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更让马盖生气的是,这黑猪跑哪儿不行,偏偏跑进周雪家的猪圈,还当着周雪的面儿,想占她家猪的便宜,弄得他颜面尽失,这更让马盖不能接受。这是我回想多次之后才意识到的问题:当马盖全力以赴在猪圈里撵猪的时候,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周雪一直捂嘴在笑。周雪越笑,马盖越急,越想尽快把黑猪撵走,就在他手扶膝盖喘息的时候,黑猪像被他惹急了,瞅准空子,一头顶到他胯下,马盖没想到,我和骆家,还有周雪,谁都没想到黑猪会发起反击,弄得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马盖好像更是措手不及,身子向后一仰,四脚朝天地躺在猪粪上。
从猪的角度来说,黑猪发育成熟,是自然而然的事,喂得好,长得快,不加激素,不添催熟剂,黑猪不可能性早熟,在它自然发育成熟的基础上,寻求自己的性伙伴,发泄一下性欲也在情理之中,不像骡子,你就是把“伟哥”给它当饭吃,它也还是不行。所以,人不能跟猪一般见识,如果上纲上线地给猪定个强奸罪、流氓罪,或者猥亵未成年猪罪,判它个百八十年,关进独门独户的猪圈,既不能给它戴手铐脚镣,也没必要派专人职守,猪毕竟是猪,用人的法律治猪的罪,适用范围过当不说,人接受不了,猪肯定也不乐意。
话说回来,猪手不像人手那般灵活,显然不能自慰,一旦性起,自己无法解决,只能寻求帮助借助别猪,因此,被圈起来的马盖家的黑猪因性饥渴蹿圈而出,去找母猪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仅解决了猪的生理问题,说不定还能给母猪以及母猪主人带来意外的惊喜。别说是猪乐意接受,就连猪的主人也乐意接受,猪交配成功后,生下猪仔,猪仔长大再生猪仔,猪生生不息,钱也会源源不断。
但这头黑猪在性欲的驱动下,似乎完全丧失理智,置马盖的颜面于不顾,难怪他恼羞成怒。我想马盖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只顾及自己的颜面,完全不从猪的角度去考虑。对马盖家的黑猪来说,跳出自家的猪圈去找母猪,这是必然,至于跳进周雪家的猪圈,去骚扰她家的白猪,这就存在太多的偶然因素,我们暂且不说黑猪和白猪存不存在感情,这一点尚待考证。黑猪从圈里跑出来,一门心思就想找个母猪尽快解决,它既得躲着人,还得绕着路,欲望可能越来越强,也可能慢慢削弱,或者在经过漫长的寻找和失落之中,突然发现白猪,于是跳进去,急不可耐地就想干它,我想这是黑猪没有选择的选择吧。就像马盖当初不愿跟他爹学择猪一样,他爹一心就想把择猪的手艺教给他,可他死活不学,谁会想到本该子承父业择猪的马盖后来去了蒙县,改行进军装修业,两不搭的事,竟然统一在马盖身上。后来,我想二者貌似有某种潜在的联系,择猪是把猪用不着的东西干掉,装修则是把用得着的东西放进去,本质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后来在蒙县,我偶然在马盖的装修店里遇到他,提起当年找黑猪的事,他仍记忆犹新,马盖说他跟猪几乎没有区别,是他家的猪给了他启示,猪想干就去干了,想做什么根本不用顾忌,否则啥也干不了。如果以道德尺度去衡量,那你的道德就是猪道,如果不用考虑这些,你只能认定它是自由的……马盖虽不从事文化研究,却比文化人更专业,一句话道破天机,就像“饥饿艺术家”卡老师,每句话都扎向自己,让自己始终处于自我裁定之中,直到把自己置于死地,同时把所有人割裂开,成为被吊着,不得生又死不了的人。说实话,卡老师不知害过多少人,本来他写下那些文字是给自己的,当然,这也不一定是他的初衷,他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宽慰人心的,而是让人在他的文字里找寻自己的领地,带人走进另外一个你发现不了的世界,但当真正走进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受害者。因此,我这个受害者一旦受害就不愿走出来,后来进了文化局,成了一个诗歌研习者,我越来越发现,自己还乐于接受这种受害。和卡老师相比,马盖要活泛得多,他很后悔当年去撵猪,黑猪愿干白猪,那是它的自由,但当时他很后悔,后悔没跟他爹学择猪,如果当时有择猪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黑猪干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后悔,因为他说过打死都不会学择猪,成天摆弄猪的生殖器,在他看来总要低人一等,也幸亏没跟他爹学择猪,不然,他可能还得待在周庄,还会像他爹一样,走街串巷地提着猪蛋,咂着小酒,当然,这只是众多可能性的一种,无疑,马盖还是马盖。那次见到他让我深感意外,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当年那个扎着小辫在旁边捂嘴嘲笑的周雪嫁给了他,果真成了他老婆。更让我意外的是,周雪是跟马盖跑出周庄的,换句话说,他们是被迫离开周庄的。因为周雪爹周礼想用周雪为她哥周雨跟邻村一对兄妹换亲,因为周雨年龄太大,还在李泉事件上受过刺激(这是后话),所以一直讨不到老婆,但周雪为了自己的幸福,才和马盖一起私奔到蒙县。
马盖家的黑猪算是奇葩,用赵队长的话说,这只是个案,成不了气候。赵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儿,因为他家也喂猪,他家猪的表现他最清楚,虽然没跳圈,也天天躁动不安,他老婆念叨儿子赵鱼也念叨,天天吃得肚子滚圆就是不见长膘。
要说最先发现猪变态的是李泉,那天早上吃完饭,李泉娘把剩下的菜水、汤水倒进猪盆里,切一了大堆菜叶,和上酒糟,勺子一搅,花花绿绿地弄了满满一大盆,让李泉端去喂猪。李泉像平常一样,把一大瓷盆猪食端到猪圈,本想把盆放在猪圈围沿上喘口气,再把猪食倒进猪槽里,就在她放上去喘息的时候,她家的大花豬一下蹿出来,跳得老高,猪嘴几乎贴在李泉脸上,两只前蹄一下扒住瓷盆,她吓得一松手,瓷盆掉进猪圈,摔成几瓣的同时,李泉惊讶地看到花猪身下的家伙伸出老长,这吓坏了李泉,只见她一阵尖叫,受惊似的跑回院子。李泉娘问她,她也说不清,直指猪圈。李泉娘急忙跑去猪圈,看到花猪若无其事地正吃洒在地上的猪食,瓷盆摔成东边一块西边一块的瓷片。她心疼地看着破碎的瓷盆,跳进猪圈,把破碎的瓷片一块块捡出来。这时,李泉凑到近前,李泉娘看到她,张口便骂:“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猪招你惹你了,把你吓成这样?盆都摔破了,还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补好……”
“它……差点……爬我身上……”李泉指着猪,支支吾吾地说,“它刚才还……露着那东西……”
“露什么露?盆都摔了还不漏!”
“不是……是它肚子底下那玩意儿……”
李泉娘顿时明白了,低头瞅了瞅猪,什么也没看到,于是自言自语道,这猪该择了,再不择连膘都不长了,也不知道择猪的马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事发生得有点突然,弄得李泉一时回不过神来,况且,李泉从没见过这阵势,花猪就像疯了似的,这还不算,还不知羞耻地露出猪鞭,让她多少有些后怕,后怕的不是花猪的鞭,而是她自己黄花大闺女的名声,万一毁在它手里,无法在周庄抬起头。见多识广的李泉娘并不以为意,毕竟那是一头猪,对人造不成任何威胁,再说,李泉娘见过猪的那玩意儿,粗不过小指,长不过中指,虽然猪的那玩意儿看上去不起眼,倒是顶用,一窝能生七八个,当家的李会计那家伙倒是又长又粗,至少能顶六头猪的,吭吭哧哧费尽周折,十来年才生了李泉、李鱼姊妹两个。后来她才想过来,原来别人也一样,跟猪没法比。比不上猪不说,还受限制,赵队长天天扯破嗓子在喇叭里喊,妇女要戴环儿男人要上套儿,弄得大人小孩都知道,可谓深入人心。可戴环儿麻烦,不是直接拿个环戴上就能解决的事,女人还得专门跑去公社卫生院,让医生给戴。不光女人不愿意去,男人也不乐意,自己家的东西让别人弄,心理上承受不了,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上套儿,女人们私下里没事就嘀咕,上了套儿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像假的,不光像假的,用起来也像没用似的,总之,加了外套的东西,就像添加剂,看起来舒心,吃起来没味儿。不光女人怀疑,男人也怀疑,倒不怀疑东西是假的,而是怀疑那东西不是自己的。
为了这事,马骡还专门找过赵队长,并就此事进行深入探讨。赵队长老婆正坐在凳子上缝衣服,他进屋毫不避讳地说:“赵队长,这些天,我老婆哭着喊着非要去戴环儿,嫌我上套儿不舒服不算,还说我是假的,弄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的了……”
“还是人家妇女主任觉悟高,”没等赵队长说话,队长老婆在旁边笑道,“假的就当假的用呗,我们家是真的,要不你拿去!”
马骡愣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于是慢慢悠悠地说:“嫂子,你们家有是你们家的,真的也可能是真的,可这东西不像铁叉、铁锨,借就借了,用就用了,不会有损耗,就是出事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队长,你真拿出去用过?嫂子可真大方啊,队长就是队长,觉悟就是比我高……”
马骡一席话说得队长老婆一声不吭地低头缝衣服。
“你老婆是妇女主任,带头戴环儿这不是好事嘛?明天让她去吴镇公社卫生院,”赵队长吸了一口烟,转头对女人说,“你看看人家妇女主任,这才叫觉悟高!”
“我们也是坚决支持队长的工作,是积极响应号召,”马骡顿了一下,不急不躁地说,“可从周庄到吴镇三十多里路,来回一趟没有一天下不来,这么远的路,忍忍就过去了,这不用担心,我担心的是,万一半道儿上抖落掉了怎么办?是怨她走路走的,是怨大夫没给她戴好,还是怨环儿不结实?”
马骡说完,面无表情地盯着赵队长,赵队长越看他的脸越像面瓜,他的话也像吃在嘴里的面瓜,又面又软,没有一点味道,噎在喉咙里,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赵队长咳一声道:“你以为那环儿就是面瓜,熟透就落蛋儿?人家大夫是干什么吃的?要戴不给戴得结结实实的?”
赵队长说这话说得有气势,可自己心里没底儿,他又不是大夫,没给妇女戴过环儿,更不知道怎么个戴法儿,就连环儿长什么样他都没见过,他想应该跟小孩推的铁环差不多,但肯定不会那么大,否则就被当成腰带了。
“这么说,你能保证了?”
“他能保证他自己,还能保证你?”队长老婆见队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说道。
“这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万一要掉了,她自己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哪天要真再怀上了,你说是怨我还是怨她,还是怨人家大夫?”马骡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就是你赵队长也担不起这个责吧!”
赵队长无奈地看着女人,女人立即嘲笑道:“说了这么多,我算听出来了,你是既不想上套儿,又不想戴环儿啊!”
“我是那样人吗?再说,她还是个妇女主任,理应带头,我还能拖她后腿?我还不是怕出事,要不我找这头疼干什么?”
“怕出事就别招惹啊!”
“我管得了自己,还能管得了它?到时候怕是……”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把它择了,省得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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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马骡去找赵队长的事周庄人全都知道了,弄得马盖娘门都不敢出,出门见人都奚落她,说她万一怀了孕,马骡不敢负责赵队长敢担这个责。有了这个话柄,本来想去戴环儿的女人也不愿再去,真怕到时候万一怀孕,赵队长不认账,受罪的还是自己。所以,整个周庄没有一个女人去戴环儿。于是,避孕套在周庄成了日用品。
妇女主任马盖娘,为了工作,还得出门,还得见人,而且还亲自抱着大纸盒子,挨家挨户派送避孕套,后来看到我和马盖,就抓了我们当差。起先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干,马盖娘倒是有主意,让我们两个轮换抱纸盒子,腾出手的妇女主任,滔滔不绝地对育龄妇女宣讲避孕套的用法。每到一家,便从盒子里取出一个,撕开外膜,拿在手里,告诉女主人,用前一定要注意检查,检查的方法很简单,对嘴吹气,扎紧口儿,看看是不是跑气儿,如果跑气说明套子破了,不能用,得重新换。马盖娘边说边示范,说实话,我看她讲得头头是道,真想用一下试试,于是冒出一句:“如果不换呢?”马盖娘一愣,立马说道:“要是用破的,你爹不知道,你娘可能又得生了……”
“那我想再要个妹妹!我有弟弟了,不想再要弟弟……”
“再要就该把你爹择了!看还敢不敢要!”
“是你择,还是马盖爹择?”
“谁择都是择!反正得择!”马盖娘一生气,嗓门突然提高,马盖正吹一个示范过的避孕套,嘴上一啰嗦,用力过大,“啪”的一声,避孕套爆开,吓得他愣在那里,傻子似的一动不动,我见势不妙,扔下纸盒子,拔腿就跑,直到跑出老远,还听到马盖娘沙哑、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滚……”
择不择我爹,我不知道,但我见过马盖爹也就是马骡择猪,而且不止一次。我后来才知道,择猪和择菜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择菜的科技含量低,根本算不上技术活,择猪虽不是高科技,但对猪来说是个不小的外科手术。马盖爹就是专门从事这种外科手术的猪大夫。他有一个棕色皮子做的套儿,用麻绳系在腰带上,像个烟袋包,走哪儿带到哪儿,从不离身。套子里装着两把刀和一根大洋针,上面穿好麻线,其中一把刀桃形,另一把柳叶形,两把刀的另一头都有一个钩子。就这烟袋包似的行头让马盖爹成为闻名十里八村的公众人物,走到哪里都是备受关注的焦点,就像明星,时刻受“粉丝”追捧。马盖爹再装逼,也从不怠慢他的“粉丝”,只要“粉丝”叫一声,说家里的猪该择了,他从不摆谱,径直跟主人去猪圈。主家常常敬上一支烟,或者炒上两个菜,温上一壶酒招待,可谓风光。
说起马盖爹也就是马骡择猪的手艺算是个传奇,传说有很多种,归纳起来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马骡某天去吴镇公社赶集,喝多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睡了一夜,醒来发现身边有个择猪包,拿回来自然就会择猪了。另一个版本是某天夜里,马盖爹梦游出周庄,回来的时候身上挂着个择猪包,后来自然也会择猪了。至于两个版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哪个更接近事实,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哪个版本,都是通过托梦的形式,得到了择猪包,而最重要的是马盖爹自然就会择猪了,而且是在一夜之间。
对于第二个版本,我想在这里还要提到的是马盖,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梦游。那是马盖爹想把择猪的手艺传给他,马盖死活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择猪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不想像他爹一样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满嘴酒味,满身臊味,他闻见猪臊味就想吐,更别说从活猪身上直接择出来了。有一次,马骡出去择猪,想让马盖跟着去见习,马盖就是不去,马骡一气之下打了他,马盖哭过之后,还是没拧过他爹被带去见习。那天亲眼见证择猪过程的马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猪老爷来到他床前,领他走出家门,在外游逛了大半夜才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回到床上。整个过程被马骡发现后,马骡没敢惊动他,这样一连好几天,每天夜里马盖都要出游一次。等他醒来再问他,他竟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马盖在梦里突然大喊大叫,马盖爹问他,他说看见猪老爷瞪着一只独眼,疯了似的朝他冲过来,这个梦又连续做了好几天,吓得马盖觉都不敢睡。没办法,后来马盖爹请了邻村的神老妈子,给他捋了几次,才把他治好。经过此事后,他爹马骡再也不敢逼他学择猪了。
和马盖比起来,我算是马骡的铁杆“粉丝”了,常常跟在他腚后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讨个猪蛋烧吃,因为我有哮喘病,据给我看病的大夫说,猪蛋味虽臊,但能治哮喘,因此,我不知吃了多少个猪蛋,臊味虽大,但烧过之后的猪蛋焦煳味中和了部分臊味,嚼起来别有滋味,就像烧烤,羊肉加了辣椒粉、孜然粉,全然吃不出膻味,即使把猪肉、兔肉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肉放上烤,也极少有吃出假羊肉的,况且,肉串中间加穿羊油,甚至还把“假羊肉”放进羊尿里浸泡,烤出真羊肉的味儿。那会儿吃猪肉也都专拣肥的挑,肥肉可以炼油炒菜,省了豆油,又有肉味,可谓一举多得。“挑肥拣瘦”可能就打我们周庄说起来的,我倒没有那样的坏习惯,就像吃习惯猪蛋一样,丝毫觉不出臊味。马盖爹也对猪蛋情有独钟,主人家有备酒的,猪蛋就成了他的下酒菜。当然,这种时候我是插不上嘴的,只能远远地闻着炒好的猪蛋臊味混杂着酒的香味。吃了这么多猪蛋,可我的哮喘病一直都沒见好转,用马盖爹的一句话概括,是因为吃得太多,吃过劲了。
那次择完李会计家的猪,我才懵懂知道择猪的意义所在。马盖爹告诉李会计,猪不择,心不静,躁动不安,就像你,光吃东西不长膘,精力旺盛没处使,就使李泉娘身上。圣人说,食色,性也,你都这样,何况是猪?李会计说,你才是猪。马盖爹说,说到底猪跟人一样,你吃饱了,思这想那,猪也一样,你还好,庄里庄外到处乱跑乱窜,猪在圈里,无处发泄,叫春猫似的,一旦择完,猪没有性爱,也不思春,就只一门心思地长膘,你要择完,账算得肯定比现在好!李会计一瞪眼,现在也一分钱不差!
我跟着马盖爹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跟他学择猪。他好像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可始终都不愿教我,亲眼看了那么多次,对择猪的程序,我早已了然于胸,知道择猪的下刀位置,公猪和母猪还不一样,公猪是把猪蛋皮割开,然后干掉猪蛋,母猪是把肠子似的东西挑出来扎上。以前只知道“择”,不知道“扎”,后来我才知道,跟人一样,无论男人女人,统称“结扎”。结扎的原因,跟猪类似的地方,就是达到不能生育的目的,不同的是猪因不再思春,长得膘肥体壮,人仍然保持了思春功能,即使做爱也怀不了孕。
5
不知道是马盖娘的工作做得扎实,还是人们积极响应的热情空前高涨,避孕套一时间在周庄普及,大人小孩手里都用,大人有用的,也有不用的,有用得多的,也有用得少的,利用率到底有多少,谁也无法统计,总之,这是个变数,不能做科学分析。孩子不是用来吹气球,就是用来装水,打气球,打水球。气球爆裂后,再捡起大一点儿的,往嘴里一吸,手一拧,又变成一个小气球,一捏即爆,弄得周庄整天都像过年放炮似的。也有不小心吸进肚子里的,大一点的孩子挑唆说,吸进去没事,就怕像“牛皮癣”一样,贴在肠子上,刮都刮不掉,时间一长“癣”烂不掉,肠子倒烂了。于是,吸进去的小孩哭着喊着,想要吐出来,还不敢跟大人说,又是抠嗓子,又是灌水,最终也无济于事,过些天再问大人,才知道早就拉出来了。
对于避孕套的用法,最具创意的要数马盖了。那时候正值秋天,柿子还没熟透,他把没熟透的柿子揪下来,塞进避孕套里,柿子个头儿大,撑起一个大包,重要的是,他还不止放一个,硬是塞进去三个,小一点儿的塞四个,把口扎紧后,放在手里像个棒槌,黄澄澄的,我怎么看怎么像个驴挂件儿,说给他听,他竟不乐意,举起来就想砸我,挥了一下,看了看,又放下了。我问他,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柿子?没想到他抬起脚一下踢到我小腿上,弄得我一瘸一拐的两天才好。
马盖的创意竟然激发了周庄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于是就有人用避孕套盛种子,瓜种、辣椒种、葱种、芝麻、花生,反正只要是个东西,都能朝里装,而且它贮藏效果极好,防腐、防霉,还防老鼠。甚至还有用它来装酱油、醋的,只是用起来比较麻烦,得小心谨慎才行,口要扎实,酱油、醋才不致溢出来,用时还得解开,倒时还得掌握住分寸,倒多倒少全凭手上功夫。有掌握不准的,要么酱油多了,要么醋多了,菜一下就变味了,可难以下咽也得填饱肚子,周庄人有这样的优良传统。后来我一直在想,现在使用的塑料袋,可能就跟避孕套有关。
快到冬天的时候,马盖早把装在避孕套里的柿子忘得一干二净。那天响晴天,马盖娘也就是妇女主任,想把柜子里的被子拿出来晒晒,手朝柜子里一伸,一下摸到捂在避孕套里的柿子,软塌塌、肉乎乎的,吓得她一腚坐到地上,嘴里大叫着,以为柜子里进了老鼠,并且在被子里繁衍后代。马盖听到叫声,从院子里跑进来,扶起他娘,问怎么回事,他壮着胆子伸手朝里摸,摸到柿子时,一把把它拉出来,掷在地上,竟然没摔破,柿子早已没了形状,装在避孕套里,就像耷拉下来的马鞭,马盖忍不住笑着说,我焐柿子放柜子里忘吃了。马盖娘狠狠地照着他的腚就是一脚,马盖只顾柿子,没顾上疼,从地上拿起避孕套装的柿子,解开扎口,汁液瞬间从里面流出来,他一张嘴,对口便吸,越吃越觉得甜,直到最后,连避孕套也吸了进去,噎得他直淌眼泪。马盖娘硬是用铁条弯了一个钩子才把避孕套从他喉咙里钩出来。
自从马盖被噎之后,妇女主任马盖娘不仅不去挨家挨户发避孕套,对前来领套儿的人也实行了限量供应,有人问时,她就解释说出于安全考虑,至于什么样的安全,并无下文。说起来避孕套本身就是为了安全,因此,有人也叫它安全套,但为了安全限量,这多少让人有点儿难以理解。避孕套有真用的,也有用在别处的,真用的也分三六九等,因人而异,有情绪高涨用得多的,也有提不起情绪用得少,甚至不用的,基于这一点,妇女主任就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这让很多前去领套儿的人有些失望。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马盖把避孕套吞进喉咙才限量的,这一限量致使周庄人用避孕套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方便了。
这让我想起多年之后的一件事。有次计划生育法宣传日搞活动,各个街道办事处都在街上设点做宣传,宣传标语贴得有点像当年的大字报,我们蒙县文化局门口正好设了一个点,一大早就播放音乐,弄得整条路成了计划生育宣传一条街,无论路过还是做宣传的,都像赶大集似的,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致使路人甲把手持避孕套的路人乙误认为宣传员,跟前跟后地索要免费避孕套。路人乙很不乐意地回上一句,我也是来赶集的!于是,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个以研究《金瓶梅》著称的同事也加入其中,这同事长得白净,像个奶油小生,很早我就知道他研究《金瓶梅》,好像还是哪一级的研究协会成员,专程去开过学术研讨会,只是我从没看过他的研究成果。后来我想可能是他的研究成果属于保密级的,不能示人,更不可以给我这个既写小说又写诗歌的局外人看。
那天,作为研究学者的该同事,也加入赶大集队伍,起先还挨个宣传点逛,不时向宣传员索要避孕套,直到大集快散了,宣传点收摊准备撤离时,该同事已经搜罗了一大捧避孕套放回办公室,又出去一趟,把局门口宣传点没派送完的半箱子避孕套全都抱回来。后来听说他早就不行了,是个ED症患者,他搜罗避孕套完全为了业务研究。我知道他们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几年前,单位福利分房,该同事想要房子,因为老婆单位也有一套房子,这种情况当时不能再要房子,于是他和老婆商定为要房子先离婚,等房子到手再复婚,可房子到手,婚没复成,又冒出一个年轻女人,闹了大半年,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该同事和年轻女人一起过了没两年,年轻女人便有了外遇,该同事又重操旧业,专心致力于他的研究了。
说这事虽然偏离了正常的故事轨道,但因为和避孕套有关,所以倒也不算跑题。看上去整条街就像当年的周庄,只是时过境迁,人不知换了几茬儿,避孕套却还在用,而且普及率不减当年,但用处却变得越来越单纯了。
6
许是应了我的话,许是应了妇女主席马盖娘的话,我妹妹刘一函说来就来了,不光她一个人,周庄和她前后出生的还有两三个。
至于妹妹从哪里来,娘说跟我一样,是从蘆苇荡边捡回来的。我知道芦苇荡里什么都能捡到,野鸭子、野鸡、野兔、鱼虾,还有鸟蛋,还有我妹妹,还有我和我弟,后来我问过马盖,才知道他娘说他也是从芦苇荡边捡回来的。不光是孩子,还有从芦苇荡里领回来的女人,女人我见过,是周雪娘,周庄人都这么说,因为她比我捡来的时间早,我无法证实它的真实性,但她和周庄人似乎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和我们这些捡来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我们知道自己几岁几岁,只有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我不知去过多少次芦苇荡,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候和马盖一起,还有时候跟骆家一起给他爹送饭,他爹一直在芦苇荡旁的茅草屋里看芦苇。去过那么多次,捡到过很多东西,却一次都没捡过孩子,我总觉得自己没那么幸运,可还是希望自己能碰到,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我开始怀疑那里到底有没有孩子,自己又是不是真从那里捡回来的?如果不是,我又从哪里来?我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想法的,当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可长大了的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捡来的。由于捡来这一说法让我困惑太久,以致上课经常开小差,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被陈老师提问时张口就答“我从芦苇荡里来”。本想问陈老师我从哪里来,一慌神儿话说走了样儿,引得哄堂大笑,陈老师却没笑,反而说我说的话像诗,以后肯定会成为诗人。可我不想成为什么诗人,只想知道我从哪里来。她没告诉我我从哪里来,只说以后会知道的。让我不解的是,我回答她的话哪里像诗,诗又是什么?而她回答我的话却让我产生了很多遐想,以后是什么时候?知道又会在什么时候知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回答,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不难听懂,但又深奥得难以捉摸。就像数学命题,你必须借助另外的命题去证明,那另外的命题也在别处成为一个被证明的命题,所以越证明就越偏离,以致连最初的命题都可能记不起来……就这么一直琢磨到我貌似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再到最终稀里糊涂地成为诗人,我终于明白一件事,这跟陈老师的这句话有极大关系,因为她说过这样的话,但也可能和她没有关系,只是无论有没有关系,我不想,也不愿意以任何命题的方式去证明。
说是受陈老师影响一点也不为过,陈老师和骆之柳也就是骆家爹,都是来自欢城的知青,陈老师一直想回欢城,但没回去,骆之柳也没回去,还在周庄安了家,有了骆家,但这和影不影响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说的是骆之柳去芦苇荡看芦苇,周庄人都说,陈老师经常跑去那里,听骆之柳夜吹芦笛,我那时候没觉得他吹得好听,也没觉得他吹得不好听,反正没像陈老师那样痴迷,直到她考上欢城大学,进了城。后来连骆之柳也不知去向,是不是私奔,我们不得而知,但马盖说他曾在晚上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至于真假,无从考证。说起来,马盖好像什么事都遇到过,知道得也比我多得多,也是他告诉我,我们都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既然这样,周庄人为什么非要撒谎说我们是从芦苇荡里捡回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从性心理学角度来说,他们是想故意避开性,或者不愿意让年幼无知的我们过早地接触性,以保持性的神秘,这无可非议,但的确误导了我和很大一批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周庄人的话竟然应验了,现在很多媒体经常报道捡到弃婴的新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生了,为什么又要扔掉,那些被遗弃的婴儿后来又去了哪里,见怪不怪了,就像周庄人说孩子都是捡来的一样,说不准扔在芦苇荡的孩子,一夜之间都跑到城里了,而我也一直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因此,我确信刘一函是从芦苇荡里捡回来的。那天我放学回来,就听到小孩的哭声,跑进屋里一看娘正抱着一个小孩,爹正在锅屋里做饭,娘说给我捡回个妹妹,我看她那么小,闭着眼睛,张着嘴,哭声那么大,就对她没有好印象。那时候说想要个妹妹还真有点后悔,这么个小东西一天到晚地哭,烦都烦死了,连刘一明都不喜欢。自从我妹妹捡来之后,我们家就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因为爹不见了。他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有几块钱的代课费,上课之外,还可以在家干活。可妹妹捡来后,不光爹不见了,还有几次,我发现两三个陌生人来我们家,好像在找我爹,虽然我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儿,但从背影看,一定不是周庄人,不光那些人找不到我爹,连我也见不到,一天两天还好,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所以,校长也想找他,每次见到我都把我叫住,问我见没见到他,我说没有,他嘴角一翘,对我点头,意思是知道我没见,但不相信。无论我表现得怎么真诚,他都以为我知道爹的下落,是故意对他隐瞒。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周雪家的白猪,你猜不透它想干什么。虽然他嘴里对我说课都没人上了,想让我爹回来上课,但那意思好像在说我爹的不是,因为我爹不见了耽误了学生的课。那样子让我浑身都不舒服,还不如做个噩梦,所以,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说见到了。他很诧异,问什么时候。我说刚才还在家。他追问为什么不来上课,我说他可能吃完饭就来。他一转身不见了。我像卸掉一个包袱,回头一想,他可能真去我家找我爹去了。下次再见到校长时,他又问,我还是这么说,他有点将信将疑。直到后来,我想老躲他不是办法,也躲不过去,所以,每次见到校长,我都主动向他报告,见不到他,就去校长室找校长,校长室没有,就去校园里找,直到找到他,告诉他我爹刚回来,正在家吃饭。再后来向他报告的次数多了,就像一天吃三顿饭一样,他见了我就躲,再也不问见没见到我爹的事了。
其实,我爹这个民办教师当得不容易,也可能那时候的民办教师都一样。在我更小的时候,他还不是民办教师,只是代课教师,听他说,最早每月只有两块钱的代课费。每天去学校代课,劲头十足,据他说就像个知识分子,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理解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有什么区别,只知道他的中山装上兜经常别着一支钢笔。他一直很珍爱他的钢笔,就像马盖爹的择猪包一样,几乎从不离身,我央求他不知多少次,他都不让我用,实在拗不过时,把笔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发现钢笔看上去很旧,不知用了多少年,金属笔帽,黑色硬塑料外壳,磨得没有一点光泽,他还特意拔开笔帽,笔尖儿包着,连让我试一下也不让,赶紧收起来,别在口袋里。他说等到上初中,给我买一支新的。他越这样,我越是对他的钢笔充满好奇,终于有一天,趁他去掏猪粪的时候,我做贼似的从他的中山装取下钢笔,拔开笔帽,在手心里划了一下,一道蓝黑色线条留在手上,我兴奋地找来一个用过的作业本,在上面乱画。画得正起劲,刘一明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跑进来,吓了我一跳,看到我拿钢笔,上来就抢,还威胁我说,要把这事告诉我爹,我怕事情败露,在他手腕上画了一块表,他看着手腕上的表很是高兴,也想帮我画一个,我不想给他,他手一伸,一把抓过钢笔,我想再抢回来,谁知钢笔一下掉在地上。我们两个同时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哭着跑了出去,我赶紧捡起钢笔,发现笔尖沾了一层土,被墨水洇湿,用手抹去尘土时,才看到笔尖摔断了,在纸上一试,虽能划出线条,纸却被拉出一道道口子,我心里一紧,恨恨地想,回头狠揍刘一明一顿,要不是他,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事,于是把钢笔装好,放进口袋里,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爹好像一直都没发现,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别着钢笔。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支钢笔,他特意去了一趟吴镇公社,花五毛钱换了一个笔尖。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动过他的钢笔,连他的中山装我都不敢动。
每次下课后,我爹都匆匆忙忙回到家里,换下中山装,就带我们兄弟俩去吃饭。我不知道那该不该叫“大锅饭”,因为不是去食堂,而是在村外的地里。离村子很远,搭起一个大锅灶,像是新搭建起来的,泥是新泥,泛黄,土坯也是新的,在我看来,没用过几次,但锅是旧锅。至于锅有多大,我不好比量,只记得炒菜的两个人站在锅台上,用铁锨翻炒。记忆最深的是炖土豆,土豆炖得烂,连汁儿都喷香,里面偶尔藏著一块肉。汤是棒子面熬成的粥,里面加了米,常常带着坐锅的焦煳味,我就喜欢那股味儿,钻脑子地香,娘说我嘴贱。后来我问马盖,马盖也喜欢这味道,我才知道不止我一个人嘴贱。自从长大后,就再也没喝到那么香的带有焦煳味的粥了。
因为吃饭的地方在地边,每到饭时,人们都赶集似的朝地里跑,生怕吃不上似的。也确实有去晚吃不上的,那次不知因为什么,我爹和马盖爹打赌喝汤,满满一桶稀饭分成两半桶,很多人饭也不吃,就过来围观,十个碗排成两排,盛满后,队长一声令下,两个人各自端起,转眼间一碗汤下肚,两个人嗝也不打,又端起第二碗,早有人把空碗加满,就这样一直喝下去,汤下得越来越慢,马盖爹喝到第八碗的时候,实在承受不住,一张嘴,吐在地上一大片,看热闹的人嘲笑着,直叹可惜。在嘲笑声中,我爹又喝了两碗。后来听娘说,我爹因为喝得太多,第二天也没吃一点儿饭。
7
对于被择完的猪来说,它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挨这一刀,但也有可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即便能说出来,我也听不懂。用马盖爹的话说,去了势,它就一门心思地吃,一门心思地长。在这一点上,猪似乎比人更聪明,更像个大智若愚的智者。因为猪貌似知道最后的结果是被宰杀,在这种境况之下,它不仅没有一点点悲观,还是每天快乐地进食,肚子总也填不饱似的,至于好不好吃,味道怎样,它从不计较,从不把任何情绪掺杂在里面,每天吃饱了睡,在那里养了精,蓄了锐,之后再吃,它似乎明白,吃只是为了更好的生长,所以不遗余力地吃,不遗余力地长。
可现在的问题是马盖爹马骡不见了。说起来他不见了本来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没有关系是因为他是马盖爹,不是我爹,除了我想跟他学择猪之外,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他和我家的猪发生关系,那也只能是在我家的猪该择的时候,别的我实在想不出他跟我能扯上什么关系。可那天放学,在路上看到马盖时,我竟脱口而出问他爹去哪儿了,问过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会问这么个奇葩的问题。后来,我总算找到原因,肯定是受校长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他老问我爹去哪儿了,可他已经很久都没问过我了,而我也已经很久都没向他汇报了。马盖起先没在意,说早就没见了,后来突然反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我也想不出来找他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问,于是说道:“我听说全周庄的人都在找他。”
“他们都找不着,我上哪儿见到他?”马盖撇了撇嘴,“还不都是因为猪?”
“你爹可不该跑,这下,周庄的猪可遭殃了……”
“你爹跑了,还不是一样?校长都说课都荒了!”马盖笑着说,“这样倒好,没人管了!”
“那能一样?我爹走,只是学生闹荒,你爹一跑,别说猪荒了,连全村的人都跟着急!周庄的猪去不了势,没去势的猪就一门心思地思春。思春就不老实,就像你家的黑猪,非跑去找周雪家的猪……”
“不光我们家黑猪,李会计家的猪更神,连李泉都不放过,要不是她娘及时制止,恐怕李泉早被糟蹋了……”
周庄人都说李泉家的猪成精了,比八戒老兄还精。想当年,天蓬元帅一时性起,调戏嫦娥,被逐出天庭,投胎成为人形猪脸的八戒,留下一段风流艳史,及至高老庄现形,八戒兄情缘未尽去抢亲,无奈强扭的瓜不甜,终被唐僧所收,踏上西天取经之路,怎奈情债未了,常常招惹是非,留给说书人取笑,估计是缺了马骡这一刀。至于李泉家的猪成没成精,和八戒兄有着怎样的血缘关系,尚待考证。单说该猪确有几分眼力,俗话说,班级有班花,学校有校花,医院有院花,警界有警花,由此可以推断,周庄也应该有庄花,李泉在我眼里就是周庄的庄花。她比我大好几岁,至于到底大多少岁,我没敢问她,也没估算过,就是问了,她也不一定告诉我,只可能把我当成毛孩子。她的脸不大,很白,眼睛很大,总像藏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脸上总带着笑容,最让我揪心的是她的两条长辫子,一直垂到胸前,据我观察,她的辫梢正好搭在两个乳房上,就像两只手一刻不离地护着。我没见过她的乳房,但能想象到她的乳房很大,凸起的地方,连辫梢都骚动不安。马盖牛逼说他见过李泉的乳房,还向我炫耀说它们很白,就像吹起来的避孕套,前面还凸起着,这让我不仅羡慕嫉妒恨,还在心里怪李泉,怎么那么不小心让他看到,凭什么他能看到,我就没看到?我说他牛逼,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有天夜里,他跑出去玩,回家晚了,开门时,听到他家的猪圈旁有动静,趁着月亮地儿,他悄悄绕过去,隐约看到两个人正搂在一起,看了一会儿,好像是李泉,另一个人他始终都没看清是谁,正看得起劲儿,肚子一时没憋住,挤出一个屁,吓得两个人落荒而逃,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李泉的乳房。第二天,马盖还在猪圈旁看到一条红布腰带,断定是李泉的腰带,至于是不是她的腰带,我无法确认,因为我没见到李泉系腰带,也没见过她解腰带。但在那样的月光下,我相信马盖即使有猫头鹰一样的眼睛,也不一定看清李泉的乳房。
说归说,我还是有点嫉妒那个和李泉在一起的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是谁,于是不再去想,却一不小心在梦里发现自己变成李泉的辫梢,形影不离地守护她的乳房,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遗精开始,我才发现李泉对我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正是她在我梦里的出现,才让我有了成为男人的感觉。我把这事告诉马盖时,马盖诡秘地说他想着李泉的样子,早就手淫过,我才知道,不仅我对李泉有想法,除了马盖,一定还有更多人。就连她家的猪都有想法,这样说来,我、马盖,还有很多人,跟她家的猪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可人看上去个个都是君子,猪就不同了,有了欲望就想发泄,不发泄出来就难受,不像人还能忍着,猪就是猪,欲望来时,打鸡血似的乱跑乱窜,吃食都不安生,别说见着庄花李泉,就是看到李泉娘,也不一定没有想法儿。李泉娘怕猪再骚扰李泉,找到赵队长,把猪吓到李泉的事一点不落地告诉他,赵队长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预防意外发生,赵队长当即就去马骡家找他。见到妇女主任马盖娘才想起来,周庄的男人已经跑得所剩无几了,除了他和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就剩毛蛋孩子了,连李会计都跑了,马骡哪还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马盖娘听说他要找马骡去择猪,张口就问他是猪重要还是人重要。在赵队长看来,猪和人一样重要,但他还是没敢说出口,愣了大半天,只說等他回来该择猪了,再不择,猪都打圈了。
其实,赵队长心里比谁都清楚,别说李会计家的猪,自家的猪什么样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甚至比猪还清楚,早到该择的时候了。赵队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猪急,他比猪更急。可没办法,马骡不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猪一天到晚在圈里眼放紫光,上蹿下跳,疯了似的,一顿一大盆猪食进去,却不见添膘,就像儿子赵鱼,白天干活,使不完的劲儿,晚上还满周庄乱跑。赵队长憋了一肚子气,正往回走,突然看到我和马盖,指着马盖就问他爹呢,马盖说没见,赵队长眼睛一瞪,我说他肯定去择猪了。赵队长没好气地说,就你知道!我说,知道你找他择猪,要是有刀,我也能择。赵队长一急:看我先把你择了!我虽然看马盖爹择过无数头猪,但从没下过手,如果真给我把刀,我还真不一定下得去手。
我后来才想到,马盖家的黑猪放在整个周庄,就不算奇葩了,没去势的猪长到思春的年纪肯定不安分,赵队长也只能干着急,就像周庄结了婚的育龄男人,只要没有障碍,其实有没有障碍也不表现在脸上,他们成群结队出去躲,怕被公社里的人逮着,万一被逮到,弄到吴镇公社卫生院,像择猪似的择了,去了势,谁都保证不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所以,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也跟着出去躲,说起来,老男人也是男人,即使超出育龄男人的范畴,人家乐意出去躲,你也不能埋汰人家,说人家不应该,这就好比揭了人家的短,人家跟你拼命都有可能,因此,无论老男人,还是小男人都只管跑,逃荒似的出去躲,仿佛待在村子里就不安全,就有可能被公社的人逮到。这里面当然包括马盖的爹马骡,成天择猪的他,做梦也想不到风水转到了自己身上。别人躲个一年半载都没事,地荒不了,妇女在家可以耕种,人也荒不了,有夜里偷偷潜伏回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再逃出去。马盖爹就不一样了,他躲一两个月,地虽然荒不了,人也荒不了,猪就受不了了,没有马骡的周庄,一夜之间,所有的猪都骚动起来。
8
校长似乎很知趣,已经很多天不再问我爹去哪里了。刚过去他这关,刘一明又来烦我,问我见到爹没有,我说我跟你一样,吃完饭上学,上完学吃饭,吃完饭睡觉,我要是见着,你也会见着,你见不到,我上哪见到他?他又问爹去哪儿了。我一生气说让刘一函吃了,接着给他讲了一个陈老师讲的故事,可能是陈老师讲的,也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有一种鱼,在产下小鱼后,由于没有食物,小鱼就吃母鱼,把母鱼吃完了,小鱼也就长大了。他听后吓得号啕大哭,跑去问娘,爹是不是真让刘一函吃了。娘劈脸给了他一巴掌,嘴上还补了一句:叫你胡吣!刘一明忍住疼痛还是哭着问爹去哪儿了。娘说,前面有芦苇荡,后面有山,你爹长着一双好腿,哪里跑不开他?听了娘的话,他才放心。挨了一顿打的刘一明一连两天没理我,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怨我,他也不想想我说的话。首先,我不知道爹去哪儿了,我已经对他说得够清楚了,他不相信我,所以我信口一说让刘一函吃了。其次,他不相信真话,却相信我编的假话,但这假话听上去也漏洞百出,即便是真有那么回事,小鱼吃的肯定是母鱼,也吃不了爹,何况刘一函那么一小丁点儿,给她块地瓜都够她吃好几天了,别说是爹了,就是把爹给她吃,她打哪儿下嘴?
我爹刚跑那会儿,我还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神色慌张地拿件衣服,就跑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交代我要好好学习,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和马盖爹几个人一起逃走了。后来听娘说公社的人要逮他,至于为什么逮他娘没说,我也没多问。可公社的人是谁?他们长什么样儿?没人告诉我。我只见过有人曾经去过我们周庄小学,穿着像我爹一样的中山装,上兜别没别钢笔我不记得了,说是来学校检查,校长只让我们把学校打扫干净,至于检查什么,我们无权知道,即使问他,他也不一定告诉我们,所以,我们没有知情权,也没必要知道,只有打扫卫生的份儿。在我们的意识里,只要是公社来的人,都是领导,至于他们是不是真从公社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確认的是,那些人肯定不是周庄人,因为周庄男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但那些人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样跑了,还是跑去逮我爹,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我不记得骆家的爹是不是那时候跑的,他爹和别人不同的是,跑走之后就一直没再回来,据说去了欢城,可没人见过,连骆家也不知道他爹去了哪里。
爹一走,我在家里跟个男人似的,爬锅台做饭,还喂猪。我看过马盖家的黑猪蹿进周雪家的猪圈,眼冒绿光,死乞白赖地缠着白猪不走。我们家的猪看上去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当然它还不太大,算是未成年猪,应该跟我和马盖差不多,还没像赵鱼那样发育成熟。我有几次发现,它吃完之后并没像平常一样躺着去睡觉,在圈里走来走去,这边蹭蹭那边蹭蹭,还时不时地抬头对我“哈哈”两声,像有什么心事,我虽然猜不透它的心了,但明显看出它已经具备随时蹿圈的条件,而且这苗头越来越严重。以我跟随马盖爹择猪多年的经验,这个时候择它应该是最佳时机,如果再往后拖,它极有可能像马盖家的黑猪一样流窜出去,说不准还真去找周雪家的白猪。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想到马盖爹的刀子,如果在的话,我真想拿它开一刀试试。虽然这个想法很真切,要如果真让我去做的话,我还真不一定敢做。不敢做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做不好,看得多了,在哪里下刀,我闭上眼都能想得到。可一想到用刀子割开口子,我的心里就发怵,早先根本没这感觉,那次马盖爹择猪时,我看着猪压在他腿下,不住地吼,就问它会不会疼?马盖爹瞪眼瞅着我,把你蛋子取出来,你试试疼不疼?看着被他取出来的猪蛋,我心里一紧,当时没在意,晚上梦到自己的蛋子血淋淋地被取出来。从那以后,一想起那情景就害怕,阴影一样笼罩在我心里,以致后来和老婆做爱时,一想到这事,就疼,就障碍了,越想使劲越使不出来,干着急没办法。我障碍倒没什么,可老婆不乐意,非拉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心理障碍。回来老婆就跟我说,是小时候吃猪蛋吃多了,我说俗话说得好,吃啥补啥,照理说我应该金枪不倒才对,怎么还吃成ED了?她说肯定是吃太多吃过劲了。当然这是后话,如果我知道会变成这样,肯定不会去吃猪蛋了,哮喘没治好,还落下新病根儿,更不会跟在马盖爹腚后,缠着他要学择猪了。但那时候的确想学,只怕难过心理素质这一关,我想马盖也是过不了这一关。
他虽然在择猪这方面胆小,别的事却不弱。那时候育龄男老师也差不多都跑走了,除了校长坚守岗位,还有几个女老师,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班级,有时候合堂,一屋子的人,跟开会似的,所以上课不怎么正规,马盖就拉着我,偷偷跑出去,有时骆家也跟着,还要避开一明,怕他告我状。起先我还有点担心,后来习惯了,去地里挖老鼠洞,碰巧一个洞里能挖出很多豆子,还有落在地里的地瓜,找来柴火烧吃。马盖有时拿着弹弓,偶尔打下一只麻雀,就着火烧,香得满嘴流油。说实话,我学习虽然还可以,但也不想上课,如果能跑,我也想跟大人们一样,跑到芦苇荡或者山里去,甚至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支起耳朵仔细一听,是爹回来了,我心里又惊又喜,还是没有打扰他。
“你别老惦记,我们几个人都是搭伙吃,饿不死的,山里啥都有,有时还能套个兔子,你别担心,就是让你受委屈了,一函这么小,你还得照顾一光、一明,也不知道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人家能躲你就能躲,反正不能让他们逮着,万一逮去真结了扎,我听人说,就跟太监似的,整个人都废了!”
“他们没来找你?”
“来家找过几回,我在家,他们拿我没办法,听说还去学校找过你,校长说课都上不下去了……”
“就是耽误了孩子们,不好好地上课、学习怎么行?”
“你还管得了这么多?自身都难保了!等风声小点儿再回来上课也不晚啊!”
“一光一明你得盯紧他们,千万不能放松……”
“那天赵队长来家里,我看那意思不是来找你的,说了一会儿话,我才听出来是想打听马骡的……”
“打听他干吗?”
“他说他去过马骡家,他老婆一个字都没往外露,想让我给传个信儿,村里的猪都该择了,公猪母猪都发情,再不择都打圈了……”
“我就是告诉他,他敢跑回来?万一逮着把他择了,犯不上吧?李会计都多大了,还跟着一起跑,马骡能不怕?”
“李会计怕是想生都生不出来了,他闺女李泉都该嫁人了,他还跑?”
“他是怕人嘲笑才跟着一起跑,不过,大伙儿在一块儿谁都拿他开心,他倒不生气。”
“别人跑就跑了,没啥大不了,就是马骡一跑,全周庄的猪都疯了,队长也为这事儿急得跟猪似的乱窜……”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爹吧嗒着嘴,吃煎饼,喝水,好像很多天没吃饭似的。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爹已经走了。我把爹回来的事,告诉一明,一明不相信,说我骗他,他又去问娘,娘说回来又走了,他这才放心地和我一起去学校。一到教室,我把书包一放,径直跑到校长室,校长见到我很是吃惊,我笑嘻嘻地向他报告说,我爹昨晚回来了,早上我还没起就走了,校长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说这次是真的,我越这样说,他越不信,最后连说相信我,让我老实地回教室上课,连推带搡地把我赶出校长室。
9
白天因为嘈杂,不注意根本听不到猪叫,只有在喂猪或者靠近猪圈时,才偶尔听到,但分不清是因为饥饿叫唤,还是因为思春叫唤,可是到了晚上,狗都不叫了,猪却静不下来,吭吭哧哧地狂叫不止,一头猪叫起,引得全周庄的猪都跟着叫唤,大人小孩都知道这是猪在叫春。我那时候还不到思春年纪,除了偶尔在梦里梦见庄花李泉,别的反应基本没有,即使有阴茎勃起的时候,我只当是被尿憋的,尿完自然就下去了,似乎跟思春没有多大关系。猪却精神饱涨,夜夜闲不住,叫个没完没了。猪叫声此起彼伏,猪仿佛用这种方式联络感情,说起来它们也很悲哀,都被单独关在圈里,也有喂得多的,两头三头关在一起,但终归是少数,被单独关起来的猪无法忍受孤独,又难以发泄,所以,只能寂寞地通过这种方式进行联络,以消解过于饱涨的精力。它们倒是发泄了,完全没有顾及周庄人的感受,我也被迫成为早期的失眠症受害者。本来困得倒头就睡,可躺到床上,一听到猪叫,全身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困意全无,拿棉花塞住耳朵也不顶用,塞是能塞住,听不到任何动静,因为憋得难受,脑子里还会忍不住去想,猪还叫不叫,还会支起耳朵想听,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大半夜过去,困得实在不行才睡去,早上还得按时起床,弄得我天天睡不醒,一天到晚没精神。
那天路过马盖家时,无意中看到他家的黑猪,发现黑猪正躺在圈里睡觉,别说叫了,连呼噜都不打,跟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猪,问了马盖才知道,他爹马骡在某个夜里潛回周庄,趁着月光把黑猪择了。我告诉他,我们家的猪也该择了,他说他爹知道,不光我家的猪该择,周庄的猪都该择,他可能过几天还会回来。马盖的话还真灵验,马骡说回就回来了,而且回来得很高调,是在大白天,就像有意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丝毫都不避讳,逢人就打招呼,路过赵队长家时,还专门去了他家,告诉他回来了。马骡的出现,让周庄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敢跑回来,喜的是思春的猪终于可以择了。
马骡一回来就忙活起来,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挨家挨户择思春的猪,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像以前一样,帮他递麻绳,拿针线,包猪蛋,从早到晚,一连忙活了两天,周庄的猪才全部择完。除了马骡留下的猪蛋,其余的全被我拿回家,足足两大碗。娘给我烧吃、炒吃,一天两副,我一直吃了半个月。娘怕糟蹋了,让一明也吃,一明吓得直摇头,说受不了那股臊味,要不是因为我的哮喘病,他早把那些猪蛋扔了。我似乎对猪蛋也产生了反应,吃到最后,咽都咽不下去,嗓子眼总像卡着一股臊臭味,以致后来,闻着臊味或者想起那股味就想吐,有时吃煎饼也能嚼出猪蛋的臊味来。集中吃了半个月的猪蛋,哮喘没见好转,我发现猪蛋的效力似乎攻错了方向,不是往上,而是向下,全都攻在阳具上,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大似一天,和我的身段不成比例,显得极不协调,这多少让我有种羞耻感,又难以启齿。有一天做梦,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它越长越大,成了第三条腿,惊醒时发现它坚挺着,支起被子,待仔细确认后,我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它没我想象的那样,长那么快,也没长那么长,要真那样,我连门都不敢出了,更何况见人。但那个梦我一直都没忘,虽然那时候不敢把梦告诉别人,也不敢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多年之后,我还是没忍住,把这件事告诉我老婆,没想到我老婆看着它,不屑地说,长是够长,不过就是个摆设。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吃过猪蛋,娘说我吃伤了,我不吃猪蛋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马骡从那以后,再也没择过猪。这事说起来有些离奇,在马骡择完猪的第二天夜里,周庄仿佛突然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猪就像哑巴似的,全都一声不吭,因为太过寂静,甚至静得有点可怕,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似的有点儿压抑,我一时适应不过来,想着刚择完的猪将要忍受怎样的疼痛入睡,而我竟然在这个静夜里再次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出门,就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的,赶紧跑到大路上,很多人聚在一起,人们表情愕然,谈论着关于马骡的事。昨天晚上,马骡择完猪,就着猪蛋,喝了几杯酒,去尿尿时,走错了地方,一头栽进猪圈,在猪圈里睡了一夜。一早,马盖娘去猪圈时才看见,把他从猪圈里拉出来时,才发现他让自家的黑猪“择”了。妇女主任找来地排车,和马盖一起拉着马骡,一路小跑直奔公社卫生院。人们不停地议论着,有为马骡叫屈的,可惜了一条汉子,白白让猪糟蹋了;有为他贪酒抱怨的,要不是喝多,也不会出这事;也有说黑猪是为了报复他,才下此毒手。但更多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我也不信,黑猪就是再精,也不可能从他的包里拿出择猪刀,即使能拿出来,也不可能那么精准地找到他的阴囊,还在上面割开口子,更不可能从里面取出他的睾丸。但它的确发生了,马骡就在人们惊疑的目光中被拉去公社,有人还看到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地躺在地排车里,像流过很多血,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上还沾着血迹,马骡就像将死似的埋在被子里,不是没人想知道真假,而是在这个紧急时刻,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便多问,也开不了口,甚至还有人担心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用马盖娘也就是妇女主任的话说,幸亏马盖爹命硬,缝了十二针,命是保住了,可命根子没了。
马骡在公社卫生院一住就是半个月。半个月按说时间不长,但足可以改变一个人。在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声中,马骡终于从卫生院康复,回到周庄,我见到他时,发现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找不见以前的热情,头勾勾着,表情冷漠得像冬天结的冰,虽然透明,但凉到彻骨,里面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气泡,连看我的眼神都有点散,不像是在看我,和他以前瞪我的眼神相比,简直看不出一点关联。我突然明白,去了势的人果真不一样,看来,经过这一劫,马骡的确像周庄人预言的那样,变成了真正的骡子。马骡虽然变了,还是照样抽烟,一袋接一袋,老远就能闻到烟味,酒还是照样喝,醉醺醺的,走起路来像摆船。周庄人都说他是去完势窝出来的气,没处发,只能借酒浇愁了。
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有次我问马盖,你爹真让猪择了?他怒视着我,过了老半天,才平静下来,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我追着他,就像跟在他爹身后去择猪一样。没想到他一转身狠狠地用头顶了我一下,我胸口一阵剧痛,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我恨恨地骂道,马盖,你个驴日的!你等着!马盖没听我的话,也没等着,我后来想,马盖不等也是对的,他本来就不是驴日的。如果真听我的话等了,就变成驴日的了,马盖肯定知道这道理。我知道他不会真生气,我也只是一时有点急,所以才骂出这样的话,至于他爹马骡是不是真让猪择了,以我的思维来看,择的确不可能,踢或者踩倒是有可能,我只是好奇,想弄清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不想他还真跟我翻脸。翻脸归翻脸,玩还是一起玩,只是没有以前那么亲密了,有时马盖好像有意躲着我。经过这一次,我也不想再多问,毕竟那是他爹,而且,他爹择与不择跟我也没啥关系。
我和马盖在一起说闹,就像夏天的云头,说下就能淋到身上,说晴眨眼之间太阳就会冒出来,基本不需要过程,可搁在大人身上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事儿说起来是玩笑,玩笑掌握好分寸是玩笑,掌握不好有时候会越闹越大,闹大就不是玩笑,甚至变成悲剧都有可能。只是这事儿具体怎么开始的,谁也说不清。那天晚上,我听到吵闹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赵队长门口围满了人。听到马盖娘也就是妇女主任指着赵队长连哭带骂地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马盖爹不行就不行了,你还追着不放,你让他以后怎么在庄上混?还让不让人抬头了?围观的人有的想笑不敢笑,有的拉着马盖娘劝,马盖爹没事人似的,蹲在一边抽烟。
赵队长连连赔不是,越是这样,妇女主任越不放过他,后来抬手推搡他,赵队长也不还手,任由她推搡。从旁边人的议论和马盖娘的骂声中,我知道是因为赵队长开马骡的玩笑引起的。本来有人劝,眼看就要结束了,没想到马盖娘骂到气愤处,咒他夜里也让猪择了。一直憋在家里的隊长老婆听不下去了,冲过来就骂马盖娘活该,这样还不解恨,又加上一句让马骡断子绝孙。这话周庄人一般不骂,算是最狠毒的话,况且,队长老婆骂得没有一点水平,马骡本来就有儿子马盖,还有女儿马灵,你骂人家断子简直就是在咒骂马盖,绝孙就是让马盖生不出儿子。本来就气的妇女主任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一把抓过队长老婆的头发,狠命一拽,她身子一晃,一下扑到妇女主任怀里,两个人谁都不示弱,顿时扭打起来。旁边的人赶紧上去,好不容易将两个人拉开。两拨儿人护送着,把两家人送回家,才算平息。后来,见到马盖娘,看到她的脸上留着几道血痕,队长老婆脸上也是,我就想女人打架全凭一张脸,一双手。
10
马盖爹变成马骡,最大的变化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择过猪。依周庄人的说法,他之所以让猪择了,是因为他择猪那么多年,不知择过多少猪,尤其是他家黑猪,在招惹周雪家白猪未遂的情况下,强行被他择了,剥夺了它做种猪的权利,因此黑猪忌恨,遭到报复。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马骡肯定害怕,所以不敢再与猪打交道,不择猪也在情理之中。这事虽然我一直有所怀疑,但想起来还是后怕,那头黑猪已经去了势,还这么疯狂,当初李泉家那头没去势的猪真要得逞,我不知要为李泉这枝庄花流多少眼泪,肯定也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至于多大面积的阴影,恐怕连几何老师都没法计算。幸运的是这事儿没发生,本来和周雨相好的李泉,因为李会计和他老婆的干预,最终嫁给了赵队长的儿子赵鱼,周雨也就是周雪的哥哥一直痴迷地等着,不仅没等到任何结果,还像思春猪似的整夜整夜地在周庄跑,我那时才想到马盖在月亮地里看到的那个身影肯定是周雨,要不,他不会疯。当我离开周庄再次见到李泉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李泉还在,庄花难以在她身上找到,只能到我记忆里去找了。我在想,假如李泉嫁给我会不会变成这样,当然这种假设不会成立,她比我大几岁,算是我女神,可从女神变女巫,最多也是转眼之间的事,这一转眼不止大出几年,看上去大一旬两旬也不止。
这话又扯远了,因为从小到大,我虽然表面上老实巴交,可脑子总是走神儿,总喜欢幻想空想加假想,无论现在的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总喜欢把它们掺和在一起,有时自己也分不清一些事到底发没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我还在怀疑,致使发生过的也像没发生似的,所以,用“意淫”来形容我的思维再合适不过了。就像不择猪的马骡,连择猪刀都扔了。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暗地里不知骂过他多少次,活该让猪择了!不教我择猪就算了,择猪刀扔了都不给我。对于扔择猪刀这事,我也想过多次,只有一种解释最合理,也最恰当,当初他得到择猪刀,谁也弄不清是别人送的,还是他自己捡回来的,现在,择猪刀不知去向,是真扔了,还是没扔,我也弄不清,这极有可能成为周庄史上的一件悬案。这说起来有点像周庄的孩子,在大人嘴里,捡就捡了,拾就拾了,生就生了,走就走了。由此推断,择猪刀也理应有它自己的去处。马盖爹被猪择了,妇女主任还为此和赵队长一家大吵了一架,弄得全周庄的人都知道马骡成了阉人,自此,马骡的名字从育龄男人的黑名单中彻底扫除,也不用像个嫌犯似的东躲西藏了,周庄人都羡慕地说,马骡因祸得福。
我虽善于意淫,可有很多事,我依然想象不到,也想不通,用哲学家的话来说,这叫历史局限性,我当时没有这样的意识,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可这事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想通。那年冬天冷得特别早,深秋还没结束的时候,芦苇荡还有零零星星的绿意,跑出去的男人陆陆续续都回到周庄,不是因为快过冬,外面待不住,而是因为几乎所有的育龄妇女都去公社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至于她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挨这一刀,她们可能不知道,我更难以理解,男人们躲了那么长时间,算是躲过去了,但女人们最终还是没躲过去。
我爹也是那时候回来的,因为他也得去卫生院照顾我娘。家里只剩下我和一明,我爹去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家里有烙好的煎饼,餓不着我们,可一明一到家就想娘,这样挨了三天,第四天一早,我问他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公社,他满口答应,还说肯定不嫌累。于是,我壮着胆子带着他走出周庄,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周庄,有点兴奋,还有点担心,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像个出逃的男人一样,到外面去看看了,担心的是不知道卫生院离周庄有多远,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只知道公社在东南方向,但我一直坚信只要方向不错,就一定能走到。一明起先走得起劲,可越往前走,就越害怕,怕迷路找不到卫生院,更害怕的是找不到卫生院,连家也回不了。我劝了他一会儿,他嘴上应着,心里还是不踏实。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儿,从没走出过周庄,也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走到。幸好一路走一路问,我们才没走冤枉路,直到太阳西斜,终于看到吴镇公社卫生院的牌子。
卫生院跟学校似的,几排房子围在一个院子里。按照他们指点的地方,我和一明来到最后一座排房,我们从东到西挨门进去找,每个屋子都是三间通敞的大房子,前后靠墙的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麦秸,中间留出一条可以过往的路,上面躺着很多人,也有和我差不多大的或坐或躺在大人旁边,每到一处,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怪味,我第一次闻就喜欢上这味道,它不仅新鲜、清爽,让我精神也为之一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振竟让我联想到马骡择猪时的情景,虽然有种罪恶感,但我知道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每个屋里都住满了人,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叫嚷声,吵得我头晕,就这么一间间找下去,直到最西头一间,我匆匆看了一圈儿,也没找到我娘,一明也没发现,我拉着他,转身走出门时,一明一眼看到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爹身上。爹吃惊地看着我,紧眨几下眼睛,什么也没问,愣了一下,带着我们走进屋里,我才发现娘躺在屋门后的墙角处,娘看到我们时,忍不住流出眼泪。我们在卫生院待到第三天时,医生说可以走了,爹带着我们,用地排车拉着娘,一起回到家里。
周庄唯一没做结扎手术的是妇女主任,也就是马盖娘,人们都知道是因为马骡生不了,所以妇女主任马盖娘的结扎手术也就免了。当男人、女人们重又回到周庄,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周庄也又变成了原来的周庄。
直到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周庄重又骚动起来,因为马盖娘又从芦苇荡里给他捡回来个小妹妹马泉,这激发了周庄人的无限遐想,人们不断地进行各种各样的猜测,这一猜就是几十年,直到马盖爹去世,也没有人知道马泉到底从哪里来。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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