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与花朵》豆春明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被温暖冻伤

人,总是对寒冷很警惕。建房筑屋,织布裁衣,主要为对付它。古诗里,常见思妇给征人送寒衣。那时边塞很冷,没有家里寄去的衣服,征人就会冻死。于是,一家人一次一次在诗里联起手来抵抗寒冷。那些人那些诗,因为寒冷,而有了温度,成为我们民族记忆里温暖的一部分。

写了一辈子诗的杜甫,自然也在对抗寒冷。他的一生,比常人冷多了。他没房子,好容易有了几间茅屋,也在诗里大喊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但一阵风过后,又成了危房,屋里四处漏雨。一床布被,冷得跟铁似的。多年以后,他的学生辛弃疾也盖了一床同样的布被,半夜冻醒,眼前却是万里江山。

杜甫、辛弃疾这样的人,遇上的是大寒冷。百姓冻僵了,国家冻住了。他们只好以心为薪,在天地间燃起一堆篝火,让苦难的家国依偎在一起取暖。

杜甫的那些好,多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捞净冰块,就不那么冷了。于是捞起了关山落木,戎马戍卒……当然还有那具冻死骨。太多了,捞不完。把杜甫忙坏了,也累坏了。

传世的画像中,杜甫一例瘦瘦的。他的脂肪,都用来对抗寒冷了。唐朝需要一个瘦瘦的杜甫,今天也是。不能想象,中国有一个胖乎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在寒冷里待久了,杜甫对春天和温暖特别珍惜。那年春天,他看见了满城春草。走在草丛里,感觉草长得茂盛极了。那些疯长的草,像口井,不怀好意地等着他。对春天不设防的杜甫,一跤跌了进去。从井底涌上来的悲凉,瞬间淹没了他。来自春天的寒冷,把他冻得结结实实。

这之前,安史叛军攻陷了长安。杜甫刚刚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春天和温暖。哪想到,在温暖面前,他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不用担心他会就此退回去,躲进冬天不出来。替唐朝捞冰的杜甫,从来就不是一块无动于衷的冰。

果然,以后的春花、春雨、蝴蝶、燕子……让他不止一次跌在里面,一遍一遍温习被冻伤的感觉。像一尾健忘的鱼,他咬在了温暖的鱼钩之上。也像一场不愿成冰的迎春雪,傻乎乎的,保护不了自己。

他终于等来了那个最温暖的春天。那年,官军收了河南河北。在放歌和醉酒之后,他决定让春天带自己回家。回到故乡,回到盛唐。他把所有的一切暴露在温暖面前,包括白发和热泪,比以前更加不管不顾。

结果,他又在夔州冻伤了。将近两年,不能动弹。再过两年,他便去世。那个真正的春天,始终没能到来。

但那场名叫杜甫的雪,一直在下。下在长安和成都,下在唐诗里,下在中国。那是一场最白的雪,倔强的白,天真的白,高贵的白。有了这些白,再冷再长的冬天,也会被它挡在身后。

有几句歌词,好像是专门为他写的——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其实,杜甫才不怕呢。被温暖冻伤,瓦解了,他就和苦难的长街不分开了。

开花的男人

阳谷县里的武大郎,一直在卖炊饼。翻开《水浒传》,就能听见他的叫卖声。翻一次,听一次。看他走街串巷,担子越来越轻。然后目送他满怀欣喜,回去见那个漂亮歹毒的潘金莲。看的次数多了,忍不住掏出钱来。人民币、美元、法郎、英镑、日元……全都给他,买完炊饼,让他赶回去。赶在西门庆走过窗下、那根该死的竿子掉下来之前,推开幸福的家门。他的生意很好。天底下的人,都愿做他的主顾。

他有一个绰号——三寸丁谷树皮。三寸丁好理解,身材不高的意思。有人算过,大概一米五左右。在出大汉的山东,的确很矮。谷树皮则有不同的理解。但多半认为他皮肤不好。按理,他不适合做餐饮业。看到他,倒人胃口。躲在后厨,也不让人放心。说不定哪天,客人就能吃出皮肤病来。但武大郎偏偏干上了,还挣了不少钱,租了二层楼的房子。宋代的房价高,好多名人和大官都买不起房。县城里的房租,想必便宜不到哪里去。武大郎能有所居,全靠炊饼做得好。

可对不住的是,过了那么多年,我们还弄不清楚他卖的炊饼到底是啥。有人说,是避宋仁宗赵祯之讳,炊饼就是蒸饼。还有人说,是馒头,而且是蒸开花的那种。开花馒头是好东西,既好看,又好吃。有个词叫暄腾,是专门形容它的。阳光般的温暖,又松又软。把它的好,上升到审美的高度。我是同意后者的。不为啥,只为支持一个丑陋的男人干点美丽的事情。一个男人只要想开点啥花,包括蒸饅头,这个世界就应该大度一点,不要上去阻拦。

其实,在阳谷县露面之前,武大郎一直干着开花的事情。

他和武二郎父母早亡。他既当爹又当妈培养武松。结果武松人才好,武功好,人品好。整个人,比开花馒头还要漂亮。连武大郎自己看了,也觉满意。多年后,兄弟俩在阳谷县重逢。武大郎诉说相思: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武松能让他站直一点,显得不那么丑一些。一个丑陋的哥哥,费尽心力培养一个漂亮的弟弟,原来是想跟着漂亮一点。

后来,阳谷县里风云突变。潘金莲献媚不成,诬蔑武松调戏她。武松前来搬东西,躲开潘金莲。武大郎不同意:“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在他眼里,武松永远是漂亮的,不能出丑的。武松执意要走。他追问,为什么要搬出去?武松说:“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他给予武松的是花朵,武松回报的也是花朵。弟弟心里,丑陋的哥哥有着一张阳谷县里最漂亮的脸。质朴,庄重,不可侵犯。可惜,这个道理潘金莲不懂,西门庆、王婆和郓哥也不懂。

武松走了,武大郎仍放心不下,担心两个士兵服侍不好,让他漂亮的弟弟又像在柴大官人庄里一样,一病数月,起不了身。

但转过身,他又忙开了。那朵名叫潘金莲的花,还在等他去开放。他不站在身边,潘金莲不会显得那么美。他不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卖开花馒头,潘金莲咋会“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

武大郎干得很投入,以致全阳谷县的人都知道了潘金莲的事情,只有他还蒙在鼓里。郓哥来告诉他,他拿出十个炊饼,作为酬谢。一大堆开花馒头,够郓哥美美地吃上好一阵。但郓哥瞧不上,要吃肉喝酒。

他带武大郎去捉奸,武大郎去了。开花的事情,让他变了,有了对抗丑恶的勇气。果然,西门庆吓得躲在床底。潘金莲鼓动他,他给了武大郎一个窝心脚,然后逃了。

武大郎吐了血,脸色蜡黄,由潘金莲和王婆扶着回来,躺在床上等死。生死关头,躺着的他,迅速高大起来。比那些欺负和侮辱他的人,要高出好长一截。

潘金莲不来瞧他,他气得发昏时,只说:“你做的勾当!”

潘金莲喂毒药,他只说:“大嫂,这药好难吃!”

药性发作,他只说:“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潘金莲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他只说:“我也气闷。”

然后,就啥也不说了。

他咽下了所有肮脏的恶毒的话语,让它们在肚里蒸腾。最后,像蒸开花馒头一样,蒸出这么几句。干干净净,今天听了,也不脏耳朵。

他终于开花了。

武大郎死时,岁数应该不大。在那个年龄死去,正好。潘金莲和西门庆还年轻,武松也血气方刚。再过几年,万一挺不住,武大郎成了一个中年油腻男,就对开花的事情不感兴趣了。

那样,厚厚的一本《水浒传》,会单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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