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劝  学》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品:《荀子》

简介

《荀子》,又名《孙卿子》,荀况著,今本二十卷三十二篇,基本上是荀子著述的总集,也是研究荀子哲学思想的第一手资料。

荀况(约前313—前238),又称荀卿或孙卿,赵国(今山西安泽)人。战国时期思想家、教育家,曾三任齐国稷下学宫祭酒(校长),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学者之一。他从哲学上总结了诸子百家的论战。荀子的思想来源于孔子,他发展了儒家的礼治思想,主张礼法兼治,王霸并用。他强调学习、后天的努力对人的精神发展的重要作用。对于儒家经典的传授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劝学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揉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召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注释

①揉:同“煣”,用微火熏烤木料使其弯曲。 ②槁暴(gǎopù):烤干。 ③干(hán):同“邗”,指吴国;貉(mò):同“貊”,我国古代东北部的少数民族。 ④跂(qǐ):通“企”,踮起脚后跟。 ⑤生:同“性”,人的资质。 ⑥射(yè):草名,根可入药。 ⑦滫(xiǔ):臭水。 ⑧柱:通“祝”,折断。 ⑨醯(xī):醋。 ⑩螣(téng):传说中能飞的神蛇。 鼫(shí):鼠名,又称石鼠、土鼠。

译文

君子说:学习是不可以停止的。青是从蓝草中提取出来的,反而比蓝草更青;冰是由水凝结成的,反而比水更寒冷。木料笔直地合乎绳墨,但把它熏烤弯曲做成车轮,它的弯曲程度就同圆规所画的圆相合,即使再将它烧烤暴晒,它也不会变直了,这是因为熏烤弯曲使它这样。所以木料受到墨线的校正才能取直,金属制成的刀应在磨刀石上磨过才变得锋利。君子广泛地学习,而又能够每天不断地反省自己,那就会使自己见识高明,而行为也没有什么过错了。

因而,不登上高山,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不俯视幽深的溪谷,就不会知道地有多厚;不知道前代圣明帝王的遗言,就不会知道学问的精深博大。吴国、越国、夷族、貊族的人,生下来时啼哭的声音都是一样的,而长大以后的习俗却迥乎不同,这是因为教化使然的。《诗经》上说:“哎!你们这些君子啊,不要时常歇息着。安心地供奉你们的职位,要爱好正直的行为。神知道了这些以后,便会给你们很大的幸福!”对于一个人来说,精神的修养没有比与圣贤之道融为一体更高的,幸福没有比无灾无难更大的。

我曾经整天地思考,可是却不如片刻之间的学习得到的多;我曾经踮起脚跟眺望,可是并不如登上高处看见的多。登上高处招手的时候,你的手臂并没有加长,但是在远处的人却能看得见;顺着风向呼喊,你的声音并没有加强,但听的人就觉得很清楚。凭借车马的人,并不是因为他善于走路,但到达了千里之外;凭借船、桨的人,并不是因为他善于游泳,但渡过了江河。君子的资质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只是他们善于利用外物罢了。

南方有一种鸟,叫做蒙鸠,用羽毛为自己做窝,又用毛发将窝密编起来,系在芦苇的花穗之上。风吹来的时候,苇穗就断了,窝掉下来,鸟蛋跌破了,小鸟摔死了。当然,它所做的窝并不是不完善的,只是因为窝所系的地方而使它这样。西方有一种树,叫做射干,茎长四寸,生长在高山之上,俯临七百多尺的深渊。并不是它的茎能长到那么高,而是它所处的位置使它这样。蓬草即便是生长在大麻之中,不去扶持它也会长得挺直;雪白的沙子若是放在黑土之中,就会跟黑土一般黑了。兰槐的根,原本是香芷,但是若把它浸在臭水中,君子就不再会去接近它,普通的人也不再会去佩带它。并不是兰槐的本质不美,只是因为所浸泡的臭水而使它这样的。因此,君子安家确定住所必定会选择乡邻;外出交游必定会去接近贤士,这是为了防止自己走向邪道而不断地接近正道。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一定会有它的原因的;荣辱来的时候,肯定是与人的行为相对应的。肉腐烂了就会生蛆,鱼干枯了就会生虫。当人懈怠疏忽而忘记了自身修养的时候,灾祸也就来了。坚硬的东西自然会被用作支柱,柔软的东西自然会被用来捆束东西。如果有邪恶污秽的东西在自己身上,那是会招致怨恨的。铺在地上的柴草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火总先在干燥的柴草上烧起来;平坦的地面看起来是一样的,但是水总是向低湿的地方流去。草木是依类生长的,禽兽是合群而生的,万物都依附于它们的同类。因此,箭靶一张设,弓箭便往这边射来了;树林一茂盛,有人就拿着斧头来这里砍伐了;树木一成荫,群鸟便到这里栖息了;醋一变酸,蚊子便汇集过来了。所以说话有时会招致灾祸,行为有时会招致羞辱,君子对自己的立身行事应当小心谨慎!

积土成山,山高则风雨兴;积水成渊,水深则蛟龙生;积善成德,德行成则心智澄明,圣人的思想境界也就具备了。所以不从一步两步开始积累,就没有办法到达千里之外;不汇积涓涓细流,就无法成为江河。骏马日行千里,但它一跃也不会超过六丈;劣马日行不已,十日也能到达千里之外,它的成功,即在于不停蹄地跑。雕刻东西,如果刻一下就把它放在一边,即便是腐烂的木头也不能被刻断;如果不停地刻下去,即便是金属或者坚石都会被雕刻成形。蚯蚓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也没有强壮的筋骨,但是它却能够上食尘土,下饮黄泉,这是因为它用心专一之故;螃蟹有八只脚两只螯,但是要是没有蛇、鳝的洞穴,它便无处寄身,这是因为它用心浮躁。因此,如果没有专心致志、埋头苦干的精神,就不会有洞察一切的聪明;如果没有默默无闻的工作,就不可能会有非常显赫的功绩。徬徨于歧路的人是达不到目的地的,依违在两个君主之间的,最终不能为两者所容。一个人的眼睛不可能同时看两样东西,而且都看得很清楚;耳朵不可能同时听两种声音,而且全都能听清楚。螣蛇没有脚,但是它却能够飞;鼫鼠虽然有五种技能,却陷入了困境。《诗经》上说:“布谷落在桑树上,领着七只小鸟在飞。那些善人君子们,他们的仪表始终是纯一的。仪表是纯一的,因而他的心志就像受到了约束一般。”所以君子学习的时候,要把心志集中在一点之上。

天论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和之可以治者矣。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也。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时邪?曰:繁启蕃长于春夏,畜积收臧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地邪?曰:得地则生,失地则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地也。《诗》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此之谓也。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君子道其常〔51〕,而小人计其功〔52〕。诗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53〕!”此之谓也。

注释

①天:指自然界。常:一定的规律。 ②尧:古代传说中的贤君。 ③桀:夏朝最后一个君主,暴君。 ④应:对待;治:合理的措施;乱:不合理的措施。 ⑤本:指农业生产。 ⑥养备:供养完备;动时:勤劳而且适时。 ⑦循:遵循;不贰:坚定不移。 ⑧妖怪:指自然界中的灾害、变异等现象。 ⑨略、罕:均指少。 ⑩倍:通“背”,违背。 薄:逼近,侵袭。 受时:遭遇到的天时。 ⑬道:指统治措施。 天人之分:指自然和人事的区分。 ⑮至人:最明事理的人。 ⑯天职:自然的功能。 ⑰深:思虑深远。 ⑱其人:指至人。加虑:超越自然现象而替天别作思虑。 ⑲大:指才能广大。 ⑳精:指见识精妙。 ㉑参:参与、配合。 ㉒所以参:指人为的努力。 ㉓愿:指望;所参:指天地。 ㉔无形:自然的功能无形迹可以寻。 ㉕不求知天:对自然不做主观臆断。 ㉖臧:通“藏”,蕴藏;焉:这里。 ㉗无情:人类自然具有的情感。 ㉘相能:互相替代。 ㉙天官:人类自然具有的感官。 ㉚天君:心是自然具有的五种感官的主宰。 ㉛财:通“裁”,利用;非其类:与人相异的万物。 ㉜天养:自然的供给。 ㉝天政:自然的“政令”。 ㉞官:职守;役:役使。 ㉟曲:周遍,涵盖各个方面。 ㊱志:通“识”,认识,研究。下同。 ㊲已:通“以”,由于,下同;见:通“现”,显现,下同;期:预期。 ㊳宜:土地宜于作物生长的各项条件;息:生长。 ㊴事:农业生产。 ㊵治:治理政事。 ㊶官人:专职人员;守天:掌握、研究自然现象与规律。 ㊷邪:通“耶”,疑问词。 ㊸瑞历:自然的祥瑞现象。 ㊹禹:舜的继承人,古代传说中的贤君。 ㊺繁:众多;启:萌芽;蕃:茂盛。 ㊻畜:通“蓄”,积聚。 ㊼诗句引自《诗经·周颂·天作》。作:生;高山:指岐山,位于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大(tài)王:也称古公亶父,为周文王姬昌的祖父;荒:开辟;作:兴起;文王:周文王姬昌;康:安居、安定。 ㊽恶:厌恶;辍:废止。 ㊾匈匈,通“讻讻”,喧哗吵闹。 ㊿常道、常数、常体:指一定的规律、法则、行为标准。 〔51〕道:奉行、遵行。 〔52〕功:事物的功利,指眼前的利益。 〔53〕该引文不见于现存《诗经》。愆(qiān):差错;恤:顾虑。

译文

自然的运行是有一定规律的,不会因为尧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桀而灭亡。用合理的措施去对待自然规律就吉利,而用不合理的措施去对待则不吉利。若加强农业生产并且节约费用,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贫穷;供养完备并且活动适时,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生病;遵循天道并且坚定不移,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受祸害。因而,水旱灾害不能使人饥饿,寒暑骤变不能使人生病,自然灾异不能给人带来凶险。若荒废了农业生产并且费用奢侈,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富裕;供养不足并且活动稀少,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健全;违背天道并且胡作妄为,即便是天也不能使人吉利。因而,水旱灾害未到而饥饿已经产生,寒暑时节未近而疾病已经产生,自然灾异未及而凶险已经产生。这样,虽然他遭遇到的天时是与社会安定之际相同,但他所受到的祸害却与社会安定之际迥异,这不可以埋怨天的不公,而是因其所行之道使然。因而,若是明白了自然与人事的区别,便可以称之为至人了。

不做却能成功,不求却能得到,这便称之为自然的功能。对于此类情况,即便异常深奥,至人是不会去思虑它的;即便异常广大,至人是不会去夸大其能的;即便是精妙无比,至人是不会去多加考察的。这便是不与自然争能。天有天时,地有地财,人若能合天时地利以用之,则可谓与天地配合了。若是人放弃了人为的努力,而只是指望天地,那么是糊涂透顶了。

群星相随旋转,日月交替照耀,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阴、阳二气相互作用,风雨普施万物,万物得到各种自然条件的协调而生,得到其给养而成。人们看不见自然的行事过程而目睹了其功绩,这便称为“神”。人们都知道自然所化生的万物,但不知道生成万物的无形无迹的过程,这便是“天”。只有圣人是不求知天的。

自然的功能已经确立,自然的功绩已经完成,人的形体具备了,人的精神也随之产生。好恶、喜怒、哀乐等情感蕴藏在形体之中,是人的自然情感;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形体各有其不同的接触外物的能力,但不能相互替代,这是人自然具有的感官;心处胸膛之中而统率人的五官,这是人自然具有的主宰;人利用自身之外的万物来供养人类,这是自然的养育;顺应人类的称为福,违逆人类的称为祸,这是自然的政令。遮蔽人心,扰乱感官,舍弃自然的养育,违逆自然的政令,背离自然的情感,从而丧失了自然的功绩,这是大凶。圣人则使人心纯净,感官端正,完备自然的供养,顺应自然的政令,持养自然的情感,从而成全自然之功绩。这样,便知道哪些是应该做的,哪些是不应该做的,因而天地尽其职守,万物供人类役使。于是,人的行为各个方面都有条理,人的给养各个方面都恰到好处,生命未曾受到些许损害,这便称为“知天”。

因而,最能干的人是不去做那种不能做的事情,最聪明的人是不去想那种不能想的问题。对于天的研究,是根据已经显现出来的现象来预测将来;对于地的研究,是根据已经显现出来的适宜作物生长的条件来安排作物;对于四季的研究,是根据已经显示出来的农业季节性规律来从事农业生产;对于阴阳的研究,是根据已经显示出来的和谐变化来治理。圣人任用专职的官员观察天象,而自己则恪守自然规律。

社会的安定、混乱是由天造成的吗?答:日月星辰以及祥瑞之象,在禹和桀的时代都是相同的,但是禹能使天下安定,而桀则使天下混乱,社会的安定、混乱并不是由天造成的。那么,是时令造成的吗?答:万物都是在春夏萌芽成长,在秋冬收获贮藏,这在禹、桀的时代也是相同的,但是禹能使天下安定,而桀却使天下混乱,社会的安定、混乱并不是由时令造成的。那么,是地造成的吗?答:万物在大地上则能够生长,离开大地则死亡,这在禹、桀的时代也是相同的,但是禹使天下安定,桀却使天下混乱,社会的安定、混乱并不是由地造成的。《诗经》里面说:“天生高峻岐山,太王开辟艰难。民众辛勤劳作,文王抚定平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天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寒冷而废除冬天,地不会因为人厌恶辽阔遥远而不广阔,君子不会因为小人的喧哗不止而废弃自己的行为。天有永恒的规律,地有永恒的法则,君子有永恒的行为准则。君子的行为是遵循永恒的法则,而小人则斤斤计较于眼前的得失。《诗经》上说:“若礼义无纰漏,何必顾虑别人的言语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解蔽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治则复经,两则疑惑矣。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迨也。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与治离走,而是己不辍也。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使者乎!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

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桀死于鬲山,纣县于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成汤监于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监于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远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视备色,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齐是也。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奚齐蔽于欲国而罪申生,唐鞅戮于宋,奚齐戮于晋。逐贤相而罪孝兄,身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祸也。故以贪鄙背叛争权而不危辱灭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之也。鲍叔、宁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禄与管仲齐。召公、吕望仁知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传曰:“知贤之谓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此之谓也,此不蔽之福也。

昔宾孟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

注释

①迨:通“怡”,喜爱。 ②旆(pèi):古代竖挂的旗帜下悬垂的装饰品。 ③九有:有,通“囿”,九囿,即九州。 ④宾孟:孟,通“萌”、“氓”,民。宾孟,指游士。 ⑤嗛(qiè):满足,指欲望少而知足。 ⑥县衡:县,同“悬”。县衡,挂秤。

译文

一般人的毛病,是被事物的某个局部所蒙蔽而不明白整体的大道理。如果见解精审,就步入正道;如果在偏见和大道理之间徘徊,就会走向迷途。天下不会有两种对立的正道,圣人也不会有两种对立的心志。现在,诸侯的政令不同,百家学说各异,那么其中必定是有对、有错,有的能导致安定、有的会导致混乱。搞乱了国家的君主们,弄乱了学派的学者们,这些人没有不诚心实意地寻求正道而为自己服务的,只是因为他们对于正道既嫉妒又带有偏见,因而别人就可以根据他们的偏好而引诱他们。他们都偏爱自己所学的东西,惟恐听到别人对自己学说的指责。他们凭借自己所偏爱的学说去观察与自己不同的学术,惟恐听到对异己学说的赞美。这样,他们与正道相背而驰,但却还是自以为是、不能停止。这岂不是被事物的局部所蒙蔽而失去了对正道的追求吗?人们如果心不在焉,那么即便是白的黑的东西摆在眼前也会看不见,即便是雷鼓在旁边敲击,耳朵也听不见,更何况是那些心被蒙蔽了的人呢?对于掌握了正道的人,搞乱国家的君主在上面非难他,搞乱了学派的人在下面非议他,这岂不是很悲哀的吗?

什么东西蒙蔽人?欲望可以造成蒙蔽,憎恶可以造成蒙蔽;开始可以造成蒙蔽,终了可以造成蒙蔽;远可以造成蒙蔽,近可以造成蒙蔽;博闻可以造成蒙蔽,浅识可以造成蒙蔽;好古会造成蒙蔽,悦今可以造成蒙蔽。事物只要有所不同,都可以相互造成蒙蔽,这是思想方法上的一个祸害啊!

从前君主被蒙蔽的,夏桀、商纣就是例证。夏桀被末喜、斯观所蒙蔽而不赏识贤臣关龙逢,因而迷惑了自己的心志,昏乱了自己的行为;纣王被妲己、飞廉所蒙蔽而不赏识微子,因而迷惑了自己的心志,昏乱了自己的行为。所以,群臣也都抛弃了忠诚而去谋求自己的私利,百姓都怨恨责怪他们而不为他们出力,贤能的人都辞官而隐居避世,这便是他们之所以丧失了九州之地,而亡失了祖宗之国的原因。夏桀死在鬲山,纣王的头被悬挂在红旗杆上,他们本身不能够事先预知,而别人又没有谁劝阻他们,这便是他们受到蒙蔽的祸害啊!商汤明察夏桀的失败,以此为鉴,所以端正自己的心志,谨慎地治理国家,因而能够长期地任用伊尹而本身又不背离正道,这就是他能够取代夏桀而拥有九州的原因。周文王吸取殷纣的教训,所以端正了自己的心志,谨慎地治理国家,因而能够长期地任用吕望而本身又不背离正道,这就是他能够取代殷纣而拥有九州的原因。远方各国没有不送上自己的奇珍异宝的,所以他们的眼睛能观赏所有的美色,耳朵能听到各种美妙的音乐,嘴巴能吃到各种美味。他们住在各种各样的宫殿里,他们的名字加上了各种各样的尊称。他们活着的时候,天下人都歌颂其功德,死了以后天下的人都痛哭流涕,这就叫做极盛。《经》上说:“凤凰翩翩起舞飞翔,它们的翅膀如盾牌一般,它们的鸣声似洞箫般悠扬。凤啊!凰啊!使王的心中喜洋洋。”这便是不被蒙蔽的幸福。

从前人臣中被蒙蔽的,唐鞅、奚齐就是例证。唐鞅蒙蔽于追求权势而驱逐了国相载子,奚齐蒙蔽于争夺君位而加罪于异母兄申生。结果唐鞅在宋国被杀,奚齐在晋国被杀。唐鞅驱逐有贤能的国相而奚齐则加罪于孝顺的兄长,结果自己却被杀了,然而仍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蒙蔽的祸害啊!所以因贪婪鄙陋而背叛、争权夺利,反而不遭到危险、屈辱,以至于灭亡的,从古到今,不曾有过。鲍叔、宁戚、隰朋都是仁爱、明智而不被蒙蔽的,所以他们能够扶助管仲,而且他们的名利、官禄都和管仲并列。召公、吕望都是仁爱、明智而不被蒙蔽的,所以他们能够扶助周公,而且他们的名利、官禄和周公并列。古书上说:“能够识别贤人叫做明智,能够扶助贤人叫做才能。不断地努力,他的幸福定能长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从前,游士受到蒙蔽的,混乱学派的百家学者就是例证。墨子蒙蔽于实用而不知道文辞的修饰,宋子蒙蔽于见到人有寡欲的一面而不知道人也有贪得的一面,慎子蒙蔽于法治而不知任用贤良,申子蒙蔽于权势而不知才智的作用,惠子蒙蔽于名辩而不知真实,庄子蒙蔽于自然而不知人为。所以,从实用的角度来论正道的,就全成了功利;从欲望的角度来论正道的,就全是满足了;从法的角度来论正道,就全是法规条例;从权势的角度来论正道的,就全凭权力地位便宜行事了;从名辩的角度论正道,就全是不切实际的理论了;从自然的角度来论正道,就全是因循依顺了。可是,所有这些观点,都仅仅是揭示了正道的一个方面而已。就正道而言,它的本体是恒常的,但又是能够穷尽一切变化,任何的一个角度都不足以来概括它。这些一知半解的人,只是看到了正道的一个方面而没有能够真正认识它,而却以为认识了它,并以自己的见解加以文饰。于是,在内心则扰乱了自己的思想,在外则迷惑了别人,在上的蒙蔽了在下的,在下的蒙蔽了在上的,这便是蒙蔽的祸害啊!

孔子仁爱、明智而又不被蒙蔽,所以他学习了百家的知识而集其大成,可以用来辅助先王。在天下百家学说之中,只有孔子一家掌握了这种全面的正道,推崇并运用正道,而不被成见所蒙蔽。因而,他的德行是与周公相等的,名声是与三王并列的,这就是不受蒙蔽的幸福啊!

圣人知道思想方法上的毛病,也看到了被蒙蔽的祸害,所以,不论是欲望、憎恶,还是开始、结束,远、近,博闻、浅识,好古、悦今,都不受它们的蒙蔽,要把所有的事物都排列出来,根据内心的一定标准进行权衡。因此,各种不同的事物就不会互相蒙蔽,以至于弄乱了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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