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枯木
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景德传灯录》卷七《大梅法常禅师偈》)
早期佛教的偈颂理过其辞,质木无文;而禅门偈颂则往往避免正面说理,提倡“活句”,追求“别趣”,寓禅理于形象之中,饶有诗意。中唐大梅山法常禅师的这首偈,就是一首咏枯木诗,而其意蕴又远远超越于形象之上。
据《景德传灯录》记载,大梅法常是南宗禅马祖道一的弟子,曾经得到马祖“即心是佛”一言开示,顿然了悟,自此隐居于明州大梅山,几经春秋。一日,马祖的另一个弟子盐官齐安禅师派人去请法常出山弘法,法常写下两首诗偈婉言回绝了。这里选析的是两首诗偈中的第一首。
“摧残枯木倚寒林”,禅师自比为独倚寒林的枯木,不动如如。意思是勘破色相,证悟本来,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几度逢春不变心”,是说禅师的心能抵御任何来自外界的诱惑,虽然几次经历死灰复燃、枯木再生的机会,仍不改变原来抱定的退避红尘的宗旨。这种坚定的求道之心,使我们想起后来北宋禅师道潜的著名比喻:“禅心已似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大梅法常认定马祖“即心是佛”之说,所以后来听人说马祖近日又道“非心非佛”,他仍然一如既往,“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坚持在当年的悟境中修行度日。
“枯木”之喻,至少有两端,一是比喻不动之心,二是比喻无材之用,以推辞盐官齐安禅师之请。这枯木甚至连做“柴”的资格都没有,又遑论做“材”?既然采薪的樵夫尚弃之不取,持刀斧的木匠——郢人,又何必以求材用世的眼光来苦苦追寻呢?当年禅宗五祖弘忍黄梅东山弘扬佛法,曾有学者问弘忍:“学问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弘忍答曰:“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楞伽师资记》卷一)这也许就是法常推辞盐官之请的原因。
大梅法常这首偈既生动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愿出山的想法,又暗寓笃信自己之所得,禅心已定,悟入空无,不随世移的决心。这种“几度逢春不变心”的守道不移,得到马祖的特别赞许:“梅子熟也。”
桃花悟道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落叶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景德传灯录》卷十一《灵云志勤禅师偈》)
灵云志勤禅师本是福州长溪人,出家后游方到湖南大沩山,因见桃花而悟道,写下这首诗偈,并得到老师灵祐禅师的认可。
根据偈中的描写,灵云三十年来一直在寻找剑客。剑客本是指精通剑术的侠客,在中晚唐民间社会中,多有剑客行侠的传说。然而一个出家人,孜孜不倦地寻找“剑客”,到底是为什么呢?原来,所谓“剑客”,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灵云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手持佛法利剑的禅宗大师,希望能彻底斩断自己情识见解、诸种烦恼之根。这三十年来,心中的烦恼如同一颗未死的种子,虽然年年不断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枯萎,却总是在春天不断抽出新枝。最终,不是棒喝如雷、机锋似剑的禅师,而是风姿绰约、色泽鲜妍的桃花充当了斩断他一切情识烦恼的“剑客”角色。
那么我们要追问:为什么桃花能使灵云志勤大彻大悟呢?
据《维摩诘经》的描述,维摩诘居士和文殊菩萨向天人大众说法,说到半途,维摩诘丈室中有一天女出来散花。诸罗汉认为花不净,想把身上的花瓣抖落,谁知却拂之不去。大菩萨们则已断绝一切分别想,花对于他们来说不垢不净,心中湛然不动,花瓣沾身自然坠落。这就是所谓“结习未尽花着身尔,结习尽者花不着也”。灵云见桃花而悟道,或许就因为在那一刻进入不垢不净的无分别想的境界。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对大自然的观赏中来获得对佛性的体认,是禅宗的主要证悟途径之一。或许灵云从桃花自由自在的开放中已体悟到“法身”和“般若”的无处不在。
水流花开,鸟飞叶落,本身都是无意识、无目的、无思虑的,也就是“无心”的。而这“无心”,正是禅宗解脱烦恼的灵丹妙药。所以黄庭坚的诗说:“灵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题王居士所藏王友画桃杏花二首》之一)或许灵云正是从桃花开落漂流的命运中,觉悟到无心任运、随缘自足的行为方式,从而返回自己的心灵家园。
也许灵云最可能觉悟到的是佛性的永恒,如他上堂演法时所说:“且观四时草木,叶落花开,何况尘劫来天人七趣,地水火风,成坏轮转,因果将尽,三恶道苦,毛发不添减,唯根蒂神识常存。”因此,要超脱三界轮回,必须守护自己的根蒂神识。可以想见,灵云在看桃花的瞬间,便意识到永恒,于是超越时空因果,超越一切有无分别,从落叶抽枝的情识见解中彻底解脱出来。
过水睹影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景德传灯录》卷十五《洞山良价悟道偈》)
洞山良价禅师是禅宗五家之一曹洞宗的创始人,他早年也有过灵云志勤一样的求道困惑。良价幼年出家,念《般若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然用手摸脸,问师傅说:“我有眼耳鼻舌等,何故经言无?”老师不能答。从此,“我”的形骸和“我”的自性的关系问题,一直盘桓于他的心中。后来良价去参究云岩昙晟禅师,初步理解“无情说法”的含义,懂得“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的道理。
在参学过程中,良价提出一个问题:“和尚百年后,忽有人问:‘还貌得师真不?’如何祗对?”云岩回答说:“但向伊道:‘即这个是。’”但良价仍然很疑惑。禅林有写真的传统,宗师的肖像即“师真”,死后可供弟子们供奉瞻仰。那么良价为什么疑惑呢?原来“貌得师真不”是个极富深意、语带双关的问题。“师真”既是指老师的真实形象,又是指老师的本来面目,即本来性。难道形象之“真”就是老师之“真”吗?良价对“即这个是”的回答表示怀疑。
一日,良价路过水边,见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突然领悟到云岩的深意,写下这首偈。偈中的“我”(自己本人)和“渠”(水中影),正如老师本人和老师写真之间的关系一样,说到底都是“现实性”的自我与“本来性”的自我之间关系的形象比喻。自从人们的意识中有了“我”与“人”、“我”与“物”的分别,便导致了“我”与“渠”(自性)的分离,进入了自我意识的迷宫。人们忘记了“我”既是体道者,也是载道者,既是悟道的主体,又是悟道的对象。良价在过水这一刻体悟到,探究佛性时,“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切忌向外在世界的“他者”追寻,否则只能离真正的自我越来越远。然而正如水中影处处随人一样,“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自我的佛性也是如此,随人步步不离,本来性的自我与现实性的自我总是相伴。一方面,“渠今正是我”,水中之影正是我的形体,本来性和现实性不可分割。另一方面,“我今不是渠”,我的形体并非水中之影,“我”之具体形骸与抽象的自性仍有区别,自我的现实性毕竟不等于自我的本来性。“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是说只有这样理解二者的关系,才能契合圆融无碍、常住不变的佛教真如。
“水中影”正如“貌得师真”,“渠”(影)今正是“我”,恰似云岩所说“即这个是”。良价后来创立曹洞宗,语言上主张“机贵回互”,观念上主张“事理圆融”,都与其过水睹影领悟到的自我与佛性对立统一的辩证认识分不开。
孤峰顶上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寒山诗集·高高峰》)
到荒林寒岩中去过一种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是诗僧寒山的证道方式。因此,这首诗不仅描写了他独坐孤峰、闲看明月的潇洒放旷的禅生活,也表现出他静坐观空所证悟到的禅境界。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极形象地暗寓着禅宗的时空观念,如同临济义玄所说:“一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之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孤峰顶上,四顾茫茫,既无向背前后,也就不需要执着于方向了,东南西北都一样,过去现在亦无区别。禅人有“孤峰独宿”的话头,比喻已经证入“绝对境界”。寒山这两句诗,当作如是观。“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暗示诗人观空证道的心境。寒山有诗云:“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默知神逢明,观空境逾寂。”正是用泉、月的意象来比喻观空之境。而据《天台仁王经疏》云:“言观空者,谓无相妙慧照无相境,内外并寂,缘观共空。”此处“孤月”正是喻“无相妙慧”,“寒泉”正是喻“无相境”。如此理解并非牵强,在寒山自己的诗中就可以找出证据,如“吾心似秋月”“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等等诸多诗句,均以月喻心,而这“心”就是所谓“涅槃妙心”“无相妙慧”。观空所悟,方知“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泉中之月乃是心之外境,是“尘境”,是虚妄相,青天之月才是心之实相。
诗人深知禅是不可以用言语表说的,所以最后申明“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提醒世人切莫就此诗寻言逐句,以歌为禅。结尾的申明是禅宗惯用的随说随扫的方式,极具禅机而又自辩不是禅,非悟入者不能为此诗。诗中的意象如高峰、孤月、寒泉、青天等,构成清空虚静的意境,这正是禅人所证入的绝对境界的象征,所谓“内外并寂,缘观共空”,以现象显示本体,以禅境表露禅心,这样的诗算得上是寒山禅诗中的精品。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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