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中,笔者已述及明末浙江词坛之振作,实已拉开清代浙江词复兴的帷幕;而明末浙西几个区域性、家族性词人群,更直接催生了浙西词派。可惜,承明而起的清朝实现苛厉的民族政策和专制政策,薄冰之上,深渊之侧,广大汉族文士收敛起锋芒和斗志,战战兢兢,谨言慎行,抑制、淡化情感,疏离、模糊俗世政治,词体创作的风气因此大变,奉雅正、清空为旨,转向南宋姜、张一派。自曹溶、朱彝尊相继登坛执法,倡导风雅,浙西诸派于是合而为一。吴熊和先生论清初词坛有云:“就清初的浙西地区而言,开始是柳洲、西陵、梅里三派相继而起。至朱彝尊词名大著,声满大江南北,浙西诸彦群起而影从。三派遂殊途同归,合而为一,奉朱彝尊为共主,因而形成浙西词派。”①本章即由此对浙西词派展开论述。
“浙西词派”之名由《浙西六家词》的刊刻而来。康熙十八年(1679),龚翔麟在南京将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李良年的《秋锦山房词》、李符的《耒边词》、沈皞日的《茶星阁词》、沈岸登的《黑蝶斋词》以及龚氏自己的《红藕庄词》,合刻为《浙西六家词》。盖六人中,沈为仁和人,其五人皆嘉兴人,故称“浙西六家”。“浙西词派”之名,从此广传天下。然而诚如蒋景祁所说:“浙为词薮,‘六家’特一时偶举耳,故未足概浙西之妙。魏塘柯氏,三世(岸初先生、寓匏昆仲,南陔群从)齐美;武林陆君,二难(荩思、云林)分标。其他作家,不可枚数。”②朱彝尊自己也有更宏通的陈述:“宋以词名家者,浙东西为多。钱塘之周邦彦、孙惟信、张炎、仇远,秀州之吕渭老,吴兴之张先,此浙西之最著者也。三衢之毛滂、天台之左誉,永嘉之卢祖皋,东阳之黄机,四明之吴文英、陈允平皆以词名浙东。而越州才尤盛,陆游、高观国、尹焕倚声于前,王沂孙辈继和于后。今所传《乐府补题》,大都越人制作也。自元以后,词人之赋合乎古者盖寡。三十年来,作者奋起浙之西者,家娴而户习,顾浙江以东鲜好之者。”③从这份宋代浙江词人点将录,不难看出朱彝尊身为浙人的那份自豪,及其欲远冠祧宋贤、续写辉煌的抱负。而从朱彝尊对《乐府补题》的重视,也不难看出该书对朱彝尊本人和浙西词派在形成过程中所起的重要影响。故浙西词派号称兼法姜、张,其实主要还是学的张炎等宋末词人。
浙西词派的一代宗主虽然是朱彝尊,但其初祖却是曹溶。这已是共识。吴梅先生《词学通论》称其为“浙词之最先者”。卢前先生《饮虹簃论清词百家》之《望江南》词云:“秀水从游薪火在,浙西宗派此先河。”更重要的是,浙西词派宗主朱彝尊本人即持此论。朱氏晚年序曹溶《静惕堂词》有云:
彝尊忆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灺,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集遗集,余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先生。
由此可见曹溶对浙西词派尤其是朱彝尊本人的启导之功。这个影响,主要表现在“崇尔雅,斥淫哇”,“宣昭六义,鼓吹元音”,转变风气,使词学上接南宋之“舂容大雅”,以致“家白石而户玉田”。故论浙西词派,自当先论曹溶。由曹溶而朱彝尊,浙西词派承传发展的脉络清晰可见。
当朱彝尊以其雄才杰作,主盟词坛之时,柳洲、西陵、梅里三个乡邑词派终于汇合成一个完整的声势浩大的浙西词派,从此影响几乎贯穿有清一代词史,而兴盛则在康、雍、乾三朝。至嘉庆间,常州人张惠言以《风》、《骚》之旨相号召,强调比兴寄托,又成一时风尚,遂夺浙派之席。即使如此,浙西词派仍余威袅袅,绵延不绝,直至近代。纵观浙西词派的发展历程,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以朱彝尊为宗主的顺康两朝为前期,以厉鹗为领袖的雍乾两朝为中期,以吴锡麒、郭麐为双子星座的嘉道两朝为后期,咸同光宣四朝为浙西词派末期。
词学界普遍认为,浙西词派初祖为曹溶,前期领袖为朱彝尊,中期领袖为厉鹗,后期执牛耳者乃吴锡麟,郭麐则有“浙派殿军”称号,而江苏吴县的戈载被称为“‘浙派’词风最后坚守者”①。其实,之后姚燮、黄燮清,下迄王诒寿、李慈铭、朱祖谋等,法乳并未断绝。事实上,浙西词派的影响贯穿有清一代。限于体例,郭、戈二家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
本节主要讨论浙西词派前期创作情况。吴蓓女士也认为,“‘浙西词派’是一个时间跨度极长、阵容极为庞大的作者群体,它的上限始于朱彝尊等六家词人,下限则划至道光间黄燮清时期比较合适。若追溯浙派先河,还可至曹溶乃至王翃、王庭,浙派余响则到同、光间词人如何兆瀛等人。‘浙西词派’的风格自然也是因时因人而异,但异中有同。”①浙西词派各家之异,在讲述具体作家作品时自有陈述;而浙西词派诸家之共同艺术倾向,则主要有三端:一是推尊词体,提高词的地位,同等对待诗词;二是主要以南宋姜夔、吴文英、周密、张炎、王沂孙等人为师法对象,作风骚雅典丽;三是在艺术形式上强调符合词体,赞同李清照的“别是一家”之说,主张用清丽工致的语言表达含蓄幽曲之情。不难看出,浙西词派的功绩主要在承宣和集成,而非独创;不过,各期词家每能从现实出发,有所变通。由于浙西词派过分强调“空中传恨”②,幽隐寄托。当民族矛盾消退,生活趋于安定,浙西词派的后继者们便走上琢字炼句的游戏娱乐和形式主义的创作道路,出现许多“淫词”、“游词”、“鄙词”③。于是强调寄托、注重情感内容的常州词派就起而胜之了。
曹溶(1613-1685),字洁躬,一字鉴躬,号秋岳,一号倦圃,秀水人。明崇祯十年进士,官御史。入清,官至户部侍郎,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十九年,由徐元文荐,佐修《明史》。曹溶少日即有诗名,及长,风格日进,气体自然,意匠深稳,与龚鼎孳齐名,时称龚曹。又与陈之遴同年相善。家富藏书,勤于诵读,好收宋元人文集。性爱才,主持诗坛数十年,才士归之者众。工于填词,有《静惕堂词》。《全清词·顺康卷》录其词287首,《顺康补》录其词5首。
秋岳词前期颇有雄壮之气,后期渐趋清柔,内容多写景、咏物、谈艺、悼亡、忏悔之作。其中写得最好的,则是表达故国之思的作品。声情最为激壮的,当是《满江红·钱塘观潮》一首。词云: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荡激、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片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如月。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词作表面写钱塘潮,而隐寓清兵覆明、志士复仇之意。首言潮撼宋宫,灵胥愤怒,末言英雄不死,有心报仇,首尾响应,一气呵成,情采壮阔。陈廷焯《云韶集》卷十四称“此词沉雄悲壮,卓为千古名作。如目睹潮至,雄文骇俗,读之起舞”,可谓解人。
只是这样的作品并不常见,更多的则是以写景、咏物为依托,抒发幽隐难言之痛。如《踏莎行·答客问云中》:“堠雪翻鸦,城冰浴马,捣衣声里重门闭。琵琶忽送短墙西,当时不是无情地。帐底烧春,楼头热浴。百钱便博征夫醉。寒原望断少花枝,临风也省看花泪。”造语生新警策而情韵深沉流走。类似的作品还有《永遇乐·雁门关》,词云:
眼底秋山,旧来风雨,横槊之处。壁冷沙鸡,巢空海燕,各是酸心具。老兵散后,关门自启,脉脉晚愁穿去。一书生、霜花踏遍,酒肠涩时谁诉?阑珊鬓发,萧条衣帽,打入唱骊新句。回首神州,重重遮断,惟有翻空絮。岁华贪换,刀环落尽,草际夕阳如故。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楼莫赋。
精警凝重,意脉潜转,张合自如,确实与张炎晚期词颇为接近。此外,像《花犯·重过林家看牡丹》、《珍珠帘·对菊》,借物抒怀,幽恨绵邈,都与张炎词类似。
秋岳词长调宗尚南宋,而短调则每有晚唐北宋风味。如《醉花阴·春怨》词云:“嫩柳亭前黄几许,雪密莺无语。指冷入瑶弦,画烛微昏,只觉情如缕。人生最是离时苦,问故园归路。不惜马蹄忙,香草连天,拟逐东风去。”优美婉曲,蕴藉深微,但依然能感受基于时代背景的个人感慨。
作为师辈,曹溶给朱彝尊以深刻影响,在师徒“更迭唱和”的过程中,朱彝尊完成了他的前期词的创作,并形成他开宗立派所需要的理论思考。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又号驱舫、小长芦钓鱼师、金风亭长,秀水人。为明朝宰辅朱国祚曾孙,早年曾秘密参加抗清复明活动,事败出走,游幕四方,以布衣自尊。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博学鸿词,除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二十年充日讲官,知起居注,出典江南乡试,称得士。二十二年入值南书房。三十一年罢归后,著述以终。朱彝尊为著名文学家兼学者,博学多闻,天资卓异,在诗、词、古文诸方面创作及理论上都有很高成就,影响巨大。诗与王士禛齐名,称南北二宗。词与陈维崧并驾,号曰“朱陈”。尝纂辑唐宋金元五百余家词为《词综》。创浙西词派,影响有清一代词学。有手自删定《曝书亭集》八十卷。《全清词·顺康卷》录其词656首,《补编》录1首,存量甚丰。
朱彝尊为浙西词派前期宗师,论词奉南宋姜夔、张炎为圭臬,试图以醇雅典丽力挽明词颓靡浮艳之风,在当时影响巨大。然而就他本人的创作历程来说,是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的,有前辈学者即据以将朱氏的填词经历,分为初、中、后三个阶段。①从顺治十三年(1656)到康熙二年(1663)为初期,少年风流,师友酬唱,短调花间尊前,慢词柳秦黄周,是为《眉匠词》;从康熙三年到十七年(1678)为中期,作者游历“西北至云中”,入幕府,举鸿博,寄僧舍,落魄坎坷,于是情见乎词,而成《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蕃锦集》三集;康熙十八年至三十一年(1692)为后期,罢归乡里,专意词学,声名大振,成为浙派宗主,然盛名自负之下,不免矜夸游鄙之语,多载《茶烟阁体物集》,此亦浙西词派极盛而衰之征兆欤?
兹就主要题材内容作品,各举一二阕为例,以观朱彝尊词体创作的基本风貌。
朱彝尊的情词写得较好的作品,有《桂殿秋》(思往事)、《忆少年》(飞花时节)、《金缕曲·初夏》、《鹊桥仙·十一月八日》、《摸鱼子》(粉墙青)、《高阳台》(桥影流虹)等。如《桂殿秋》写道:“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传说此词乃为作者妻妹冯氏而作,词中“往事”即指当年作者与小姨冯氏因清兵至嘉兴而随妇家冯氏避地村居时事。小词写得情意绵绵,深婉蕴藉,备受好评。上列数阕,皆写朱氏私情,自然能真挚感人;但《高阳台》写的更是一个凄婉悲怆的爱情故事,述他人情事同样令人回肠荡气。该词小序云:“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全词哀感缠绵,回肠荡气,是朱彝尊集中有数的佳作。
第二类写人生感怀。作者或吊古,或抒怀,或写实,每有意深格高、调壮辞清之作。如《卖花声·雨花台》、《青玉案·临淄道上》、《百字令·自题画像》、《虞美人·寒食太原道中》、《霜天晓角·晚次东阿》。如吊古名篇《卖花声·雨花台》词云: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南京是六朝古都,也是明王朝开国建都之地,更是南明福王政权建都与灭亡之地。开国勋臣徐达、常遇春的子孙也世居于此。雨花台是南京城南的名胜,遥眺长江,俯临城市,相传梁武帝时,有云光法师在此讲经,上天为之感动而降花如雨。作者身处易代之际,登临俯仰,借古伤今,感喟世事沧桑,情深辞遒,声可裂竹,而意蕴无尽。同类佳作还有《消息·度雁门关》、《水龙吟·谒张子房祠》、《百字令·度居庸关》、《金明池·燕台怀古》、《满江红·吴大帝庙》等。
《青玉案·临淄道上》则是一首将思古与怀乡结合起来的羁旅行役之词,但落脚点却是宣泄人生感慨。词云:
清秋满目临淄水,一半是,牛山泪。此地从来多古意:王侯无数,残碑破冢,禾黍西风里。青州从事须沉醉,稷下雄谈且休矣!回首吴关二千里。分明记得,先生弹铗,也说归来是。
此词写于康熙七八年之间,作者已值壮年而功名不遂。行走古城临淄道中,自然会看到不少遗迹,想到许多典故,联系起当年的稷下人才之盛和自己怀才不遇的处境,不免伤神和悲慨。伤悲的人,恋家的魂。故园和亲人永远是疗救挫伤心灵的最有效去处。可自己功业无成,如何荣归两千里外的故乡呢?全词感情深沉丰富,格调古直苍凉,吐语雄快精警,洵为佳作。
《解佩令·自题词集》和《百字令·自题画像》,干脆直抒胸臆,痛陈感慨,而同样写得令人动容警心。前词曰: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写壮志未酬,唯以听歌填词排遣,愤激不平之气溢于纸表。朱氏早年曾从事抗清活动,结交祁佳彪、魏耕、屈大均等志士,发端三句实有所指。紧接着的“填词传恨”,便是说将个人失意之恨和宗国覆亡之恨相联系,并以此为平台,将经历覆国亡家之痛的张炎作为师法对象,从而使词境有了屈骚的意味和魅力。故下片所言“倚新声、玉田差近”,并非仅指词艺、词风的近似,更指身世、情操之相通。陈廷焯《云韶集》即评曰:“字字精警而夭矫。幻影空花,《离骚》变相。”这是朱彝尊的名作,一直被视为作者词学观的夫子自道,它确实能够当得起这样的重任。《百字令·自题画像》更直写自己半生奔波,一事无成,惟赢得枯槁衰老,孤苦失意,首句以落难的“菰芦穷士”伍子胥自比,足见其悲愤难遏之气。
朱彝尊另有一些旅途述景之作,清新明快,鲜活生动,透露出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如《霜天晓角·晚次东阿》写道:“鞭影匆匆,又铜城驿东。过雨碧罗天净,才八月,响初鸿。微风何寺钟?夕曛岚翠重。十里鱼山断处,留一抹、枣林红。”捕捉眼前实景,令读者如临其境。这类作品还有《虞美人·寒食太原道中》、《东风齐着力·延平道中》等。
至于咏物之作,后期所作居多,但堪称佳制的还是前期所作《长亭怨慢·雁》。词云:
结多少、悲秋俦侣,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随意落平沙,巧排作、参差筝柱。别浦,惯惊移莫定,应怯败荷疏雨。一绳云杪,看字字悬针垂露。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暮。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此词显系有感于张炎《解连环·孤雁》而作,但能自出机杼,别有怀抱。朱氏早年尝从事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以布衣游幕四方,所作诗词多遗民心态。张炎为公子王孙,宋亡后以遗民终老,孤雁词有名句“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朱彝尊此词则翻出新意:“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而掘进一层,愁苦更深。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有云:“大率寓身世之感,以凄切之情,发为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读之久而其味愈长。”所言不差。可惜这样的作品实在不多。位高权重,生活安乐,诗酒酬唱,逞才斗巧,友朋追捧,这也许是封建时代一个文人的世俗幸福,但这种世俗的幸福和快乐对于艺术创作的品格和境界,却往往有阻滞甚至促退作用。朱彝尊后期所作咏物篇什,几咏遍日常生活所见,更咏遍美女五官体态,排比嫩辞,襞积冷典,奢侈无聊,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九斥之为“饾饤派”。这对浙西词派产生了不小的消极影响,笔者曾撰《论咏物词创新的前提》一文,对朱氏后期咏物词创作的弊端,有较为深细的讨论。①
前期浙西词派即使从朱氏同辈算起,人数也颇多,这里只能就几个主要成员的创作略做陈述。首先是“浙西六家”中的李良年、李符、沈皞日、沈岸登和龚翔麟五位。此外还有邵瑸、柯崇朴、汪森、陆葇、查慎行等人。
李良年(1635—1694),字武曾,又作符曾,号秋锦,秀水人,少与朱彝尊齐名,与兄绳远、弟符并称“浙西三李”。以诸生游食四方。著有《秋锦山房词》。曹贞吉作《秋锦山房词序》,尝引李氏语云:“南宋词人,如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可见其填词宗尚。
秋锦词多咏物之篇,写得较好的有《暗香·绿萼梅》一阕。咏物而兼怀人,写花清雅脱俗,抒情隐约含蓄,得姜夔“幽韵冷香”之胜。李良年另有一首金陵怀古词,虽出以短调《踏莎行》,却疏密得当,而兼沉雄、蕴藉两长。词云:
两岸洲平,三山翠俯,江豚吹雪东流去。故陵残阙总荒烟,斜阳鸦背分吴楚。青雀钿釭,朱楼画鼓,冥冥一片杨花路。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中有伤心处。
李符(1639—1689),原名符远,字分虎,一字耕客,号桃乡,亦曾受知于曹溶,又与朱彝尊结诗社。彝尊序其词集,称其“精研于南宋名家”,“愈变而愈工”。著有《耒边词》。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称其与兄良年皆“羽翼竹垞者,符曾较雅正,而才气则分虎为胜”。今观其词,所谓才气,则是在张炎之外,兼有蒋捷之活泼,风力较为遒劲。如《巫山一段云·西湖感旧》云:
废苑苍苔里,残山白骨边。旧游如梦总凄然,况是晚秋天!墟散红腰女,空携卖酒钱。葑湾细火自年年,只有捕鱼船。
色泽清丽明媚,音调跳荡轻快,而所见又如此触目惊心,所发感慨又如此深沉锥心,可见其功力不浅。《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称《耒边词》“言近指远,风骨遒上”,评价并不为过。
比这首西湖怀古更为“言近指远”的词作,则是李符吟咏隐逸情趣的名篇《钓船笛》。词云:“曾去钓江湖,腥浪粘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边,远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言及家乡山水,满纸喜悦亲近。“宿万荷花里”,该是怎样的仙境!
至于真正接近南宋姜夔、张炎的清空、雅正之作,如《扬州慢·广陵驿舍对月,遇山左调兵南下》、《疏影·帆影》,或写“竹西歌吹,甚听来、都换笳音”的“伤心”,或写“宛转随人”的“客愁凄楚”,以其词艺创新不多,就不细说了。
沈皞日(1637—1703),字融谷,号柘西,又号茶星,平湖人。早年游粤,复游京师,后以贡生授广西来宾知县,后升任辰州同知,卒于任。游粤时与金堡酬唱,又与淮安金人望相交接,创作和理论都颇受影响。有《柘西精舍词》。柘西词同样效法张炎,工于羁旅怀人。代表作《解连环·寄家书用张玉田韵》词云:
断蛩吟晚。正苔痕露冷,离魂吹散。坐旅馆、听尽琼签,是人倦背灯,家山犹远。泪洒难收,又和墨、书来点点。算乡城月黑,秋风望极,故人愁眼。尘飞软红冉冉。纵无情别去,也成凄怨。伴雁影、芦荻烟波,为频嘱明年,归程同转。双鬓霜前,想镜里、星星先见。只销凝、南浦长亭,玉田半卷。
上片“人倦背灯”、以泪和墨数语,写情景如在目前,读来感同身受。而下片则多拟语套话矣。
沈皞日在创作上的创新并不突出,但其序金人望《瓜庐词》所云“一代有一代之风气,一人有一人之性情”、“各自吐其所怀,自成一家之言”、“若别之为南,别之为北,则茫茫无以答也”、“于字句间求此一刻之快意”数语,见解精当,道出了文学创作的真谛和要诀。这与浙西词派逐渐形成的规模、蹈袭南宋诸家的做法,颇有区别,显示出沈氏在词学理论认识上的卓异不凡之处,成为浙西词派理论中的“别调”。
沈岸登(1639—1702),字覃九,又字南渟,号惰耕村叟,为沈皞日从侄,诗书画兼工,有《黑蝶斋词钞》。登岸性好林泉,浙西六家中为词最多隐逸之风。如《风入松·村居》云:
东湖东畔有鲈乡,绿遍旧垂杨。故人问我移家处,隔秋云、一线溪长。恼乱比邻鹅鸭,传呼日夕牛羊。玉缸分碧过苔墙,薄醉引新凉。茅堂不为斜阳闭,怕年时、燕子思量。荷叶青裁衫袖,竹根淡约钗梁。
时节清幽,景物清美,人情清馨,诗情画意兼而有之,无愧“惰耕村叟”的称号。另一首《月华清·退谷》也是一首隐逸词,但同样既是景物之胜,又写人情之美,从而为传统隐逸词增添了新的内涵,即风物美与人情美的结合,才是隐居游憩的理想场所。
不难看出,主情是黑蝶斋词的命脉和灵魂。隐逸词既是如是,叙友情、恋情就更是“情”见乎词了。如《永遇乐·扬州除夕和竹垞韵》以浅近话语,写旅次夜晚所见,而贯以家国身世之恨,读至“凄凉东阁,官梅初发,对酒看人儿女”,几欲下泪。至于写恋情的《卜算子》,那就任“情”而为了。词云:
长簟点疏萤,冷砌银蟾堕。吹遍梧桐叶叶风,定自挑灯坐。一片乱山秋,不管离魂破。望断天边少个人,雁字空排过。
写夫妻相思,明写思妇,暗写自己。一样节物,两处销魂。从对方着笔,曲折而至,使词境更为深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黑蝶斋词工于造语,时有警句,也使词作更富于诗情画意。如“一片乱山秋,不管离魂破”二句,前句化实为虚,后句化虚为实,虚实结合写离人、旅人的“痴”情。这已不是南宋家数,而是晚唐北宋风味了。
龚翔麟(1658—1733),字天石,号蘅圃,仁和人,是浙西六家中唯一的非嘉兴人。龚为潞河佥事龚佳育之子,副贡,补兵部主事,官至监察御史,历掌浙江、山西、陕西、京畿诸道事,为言官而有直声。蘅圃生为贵公子,仕途平坦,致仕后优游林下;浙西论词主清空,而龚生活少风浪,填词难免浅薄滑俗。故严迪昌先生认为龚氏所著《红藕庄词》“可看作浙西词派日渐趋于空疏流向的一个中介环节”①。即使是被学者举为佳作的《好事近·沂水道中》、《霜天晓角·涿州道中望胡良僧寺作》,写景、抒情亦未见奇崛处。
邵瑸(?-1709),原名宏魁,字殿先,号柯亭,别号石帆山人,龚佳育之婿,余姚人。康熙十四年(1675)顺天府举人,官至山东昌邑县知县。词学朱彝尊,与浙西词派关系紧密。有《情田词》。
柯亭词风格最近蘅圃词,但内容比龚翔麟丰富,手法也更细密,写得最好的是羁旅行役之作,可以《金缕曲·雄县晓行》为代表。词云:
挂壁篝灯早。是何村、不住鸡声,乱催寒晓。铃铎郎当妨断梦,提辔愁吟未了。喧衰树、啼鸦多少。帽拂新霜衣隐月,漏鱼天、数点残星小。昏沙外,行人悄。官亭倦柳西风扫。趁鞭丝、镫影匆匆,远峰横照。榜字红桥三五处,风景最宜闲讨。爱两岸、芦花深绕。忽忆西湖西子镜,被双鸥、唤起乡心渺。听流水,买舟好。
写旅途晓景,将目前所见北方壮阔萧疏景致,与家乡西湖妩媚清雅风光,两相比照,从而勾起旅人的乡思和归心。
柯崇朴,生卒年不详,字寓匏,嘉善人,曹尔堪之婿。有《振雅堂集》。亦为浙西词派羽翼,但词风较为疏宕,工于吟咏羁旅行役,惜词意平平,所感发者大抵如《采桑子》所云:“生涯合在天涯路。马足车尘,到处知津。余也东西南北人。总教游倦归无计。芳草如茵,飞絮随轮。客里韶光倍怆神。”
汪森(1653—1726),字晋贤,号碧巢,桐乡人。有《桐扣词》。为词亦效张炎之醇雅。协助朱彝尊编辑《词综》,并作《词综序》,主张诗词同源并流,推尊词体,力驳“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的“诗余”说,成为浙西词派理论的重要代表之一。至于其创作,则多写柔婉闲情,虽然精致雅正,但词境平常,新意不多。
陆葇(1630—1699),原名世枋,字义山,又字次友,号雅坪,平湖人,朱彝尊中表弟。康熙六年(1667)进士,试博学鸿词科为一等,授编修,后奉直南书房。康熙三十三年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总裁诸书局。有《雅坪词谱》。
陆葇为词效法张炎而能有疏朗凝重、悲凉慷慨之致,是浙西六家之外的重要浙西派词家。如《留客住·鹧鸪》咏客愁云:
夕阳暮。占山头、冷风如剪,钩辀格磔,又向南云飞去。啼声枉是凄楚,渺渺江上,孤帆留不住。蛮烟蜑霭,最销魂此际,乱峰无数。隔残雨。野水黄昏,漫天芦絮。旅夜难闻,更带几枝鹃语。多少桂阳行客,吟罢沾衣,泪添湘竹苦。任教斑点,似生香熟结,拥炉愁炷。
意象、造语虽有读者熟悉的南宋味,但熟旧中亦有生新,习语套话中也有真情,作者的主体感情仍起到了主导作用,使作品染上了浓重的人情和个性。
其他像《瑞鹤仙·慈仁寺松》、《梦芙蓉·寒月》、《惜秋·牵牛花》等咏物篇什,也比同派中人的同类创作更为充实、矫健。
查慎行(1650—1727),初名嗣琏,字夏重,号他山,又号橘洲。后改今名,字悔余,号查田,晚号初白老人,海宁人。少学文于黄宗羲,学诗于钱秉镫,与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康熙四十一年(1702)应召入值南书房,次年赐进士出身,授编修。五十二年,乞长假归,专意吟咏。雍正五年(1727),以三弟嗣庭诽谤罪系狱,复幸免南归,一月后即病卒。慎行诗学苏轼、陆游,有《敬业堂诗集》,附《余波词》二卷,计240余阕。
受朱彝尊影响,《余波词》亦多与浙西词派同调,多羁旅、咏物之作。但慎行早年奔波南北,注目现实,诗学苏、陆,题材内容比较丰富,羁旅之作每有沉雄悲壮之致,惜大多收结凡俗,新警不足。其中《永遇乐·燕子矶同韬荒兄观剧》、《贺新凉·秋晚独上荆州城楼》、《无闷·黎峨阻兵漫题旅壁》、《台城路·登岳阳楼》、《阆州慢》、《拜星月慢·夜渡荆江,时官军初下湖南》、《金缕曲·客窗初夏,触景思乡》等,内容充实,词风矫健,格调悲慨,是较好的作品。如《贺新凉·秋晚独上荆州城楼》一阕写道:
飞过蛮天雨。背孤城、夕阳西下,大江东去。虎渡龙洲依然在,长是马嘶日暮。有独客、登楼怀古。豚犬英雄都不问,问成名、孺子今何处?秋太晚,散砧杵。山川洵美非吾土。向江陵、夹衣催换,一番寒暑。翠冷红酣微霜后,变了荆门烟树。且目送、边鸿南渡。隔岸残云流欲尽,指空蒙、下是衡阳路。愁浩浩,共谁语?
此词写深秋雨后、傍晚时分独登荆州古城的见感,意境深沉雄浑。通过联想荆州历史上“豚犬”和“英雄”的命运,表达清贫“孺子”怀才不遇的孤苦,有郁勃难平之气激荡其中。
浙西词派前期作家尚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举论。通过以上清代前期浙西词派众词家的叙论,不难看出宗尚和流派对于文学创作正负两方面的影响。有效法的目标,有明确的宗旨,甚至有成套的技法手段可供模拟,自然能形成稳定性强、影响力大的流派,但同时也会束缚流派成员艺术创新的自觉性和主动性。从大处说,北宋词与南宋词各有千秋,南宋词虽然艺术上更成熟,但也更僵化,缺少北宋词的鲜活灵动;从小处看,浙西词派最为崇拜的张炎,在宋词史上也只是二流甚至三流词家。他固然无法与苏、辛、柳、周相提并论,甚至不能与晏、欧、秦、黄、贺、李、姜、吴相抗。他的公子王孙身份、风流儒雅气质和亡国失家痛楚,能够催熟他的艺术涵养,促成他的词艺精进,却无法从根本上弥补与其身份地位和生活情趣相应的人生阅历与艺术境界窘促和偏狭的缺陷。
因此,浙西词派从它将张炎等人作为明确的模拟对象之日起,便意味着它预备走一条幽邃而狭窄的道路。它的确阵营庞大,吸附力强,声势浩然,创作丰富,但由于预先设定了艺术旨趣甚至具体技法,所以它的原创性、超越性和艺术成就自然没法跟唐宋词人相比,也无法跟被它追攀、效仿的姜、张等人相比。兵法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文学创作也同样如此。浙西词派如果要继续有所发展,艺术观念和艺术手段上的创新变化就已成当务之急。
①吴熊和著《〈梅里词缉〉与浙西词派的形成过程——明清之际词派研究之三》,载《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6页。
②《刻〈瑶华集〉述》,见《瑶华集》卷首,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③《孟彦林词序》,见《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
①严迪昌著《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51页。
①吴蓓著《浙西词派研究》未刊稿,浙江大学2001年博士学位论文。按:何兆瀛,字通甫,号青耜,江苏上元(今南京)人,道光举人,官至两广盐运使,有《心盦词》。
②语出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词作,参见下文。
③张惠言《词选序》、金应圭《词选后序》、谢章铤《赌棋山诗词话》续编、王国维《人间词话》,皆论及词之“三弊”。
①严迪昌著《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页。
①拙文《论咏物词创新的前提》载《苏州大学学报》(哲社版)2002年第3期。
①严迪昌著《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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