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对现实要“映照”,还需“传神”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游龙门奉先寺》这首诗,一般被安排在杜甫编年诗集的最前头。作为第一首诗,自然会受到人们的重视,但比起第二首诗《望岳》来说,还是要逊色很多。杜甫自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很高的诗才。《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本文所引杜诗,均出自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在《壮游》中他更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可见,杜甫自小一来作诗非常刻苦,二来诗中表达的志向非常高远,三来诗才、诗艺不仅仅自负,也得到了众人的倾赏。杜甫早年的诗一定很多,只不过留存下来的只寥寥几篇,《望岳》是一篇,《游龙门奉先寺》也是一篇。

据现有的资料来看,此诗大致是杜甫在唐开元二十四年(736)游东都洛阳时所作。龙门,古代又称伊阙,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区南约2公里处。这里在北魏时期就开始建造石像佛窟,至唐大盛。现今犹存的奉先寺遗址,保存了龙门石窟规模最大、艺术最为精湛的一组摩崖石像群,其中就有驰名古今中外的“卢舍那大佛”。据该处现存刻于公元723年名为《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龛记》石碑所说,奉先寺石窟开凿于唐高宗初,咸亨三年(672)皇后武则天还赞助脂粉钱两万贯,至上元二年(675)建成。据《旧唐书·五行志》记载,开元十年(722)伊水大涨,奉先寺被淹,遭到毁坏,但根据现今考古发掘来看,此段记载或许有误(具体说明,可参看奉先寺遗址发掘工作队《洛阳龙门奉先寺遗址发掘简报》,《中原文物》2001年第2期)。大体来讲,杜甫游览、夜宿的奉先寺就是现今奉先寺遗址唐时的奉先寺。下面,我们具体来看这首诗。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此诗题为“游”,但诗中并没有对游览过程和游览所见着墨很多,仅以开首“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两句一笔带过,似有文不对题之嫌,所以古代有学者指出,应该将此诗的题目“游”改为“宿”。依《僧辉记》说,招提者,梵语本为“拓阙提奢”,意为四方僧物,后转笔者讹拓为招,又去掉“阙奢”留了个“提”字,就变成了“招提”,意为十方主持寺院。杜甫前用“招提”代指住持,更用“招提”代指寺院。明末清初学者王嗣奭在《杜臆》中说,初读前两句起笔轻易草率,后觉得不是如此,甚至认为全诗“无一字不妙”。同时略后的大批评家金圣叹更在“境”字上作文章,说:“‘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近,‘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杜诗解》)此处起笔,有点像其后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顺笔写来,毫无造作,但是细究起来,却很有来头。“已从”和“更宿”形成对照,将白天的游览行程顺承交代清楚,而且给人一种紧迫感。而其后两句,却重点详写了夜宿的场景,情境混涵,气氛非常安静。这样,前两句和后两句就形成了巨大的差异,也就构成了足够大的美学张力,一张一弛,一闹一静。金圣叹对“境”的体悟,正点明了此地妙处。境,在中国古代汉语中,本指平面实际的疆域,经佛教义理的拓展、转化,逐渐具有了较为抽象的虚涵空间和心意空间的意思。杜甫此处没有用景,也没有用寺或院,除去诗律音韵方面的考量外,或许更多是看重了“境”字所能传达的更为丰富的意涵吧!若如此理解“境”,那么,前句的“游”,似乎也有了别样的意味在。若我们将“招提”略微转化一下,变为“菩提”,“从‘菩提游’”,“宿‘菩提境’”,那本身就是在佛的世界里面了。闲来一笔,却能妙笔生花。

三四句写夜宿景象。阴,山北曰阴,此处不必拘泥于此,因龙门西山为南北走向,山北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此处“阴”就指太阳落山后形成的荫蔽山谷。“阴壑生虚籁”,即指太阳落山后,暮色已浓,整个山谷升腾起绵绵水雾。“籁”字,自让人想起庄子“天籁”“地籁”“人籁”之说,说“籁”,便有声响,而“虚籁”,当指水雾升腾,微风吹拂山林草木所得之境了。待至夜晚,薄雾散去,明月高悬,洒下清辉,又映照出林木的斑驳阴影。一“生”一“散”,一动一静;前是“虚籁”,万象混涵往复,生生不息;后是“清影”,众物寂静无声,清亮澄明。前两句的“已从”“更宿”匆忙的尘世生活,至夜都恢复了平静,也都回到了大地自然的悄然运化之中。整体来看,三四句所写正是紧承上句“境”字而来,顺承铺展,同时也将时间的默默流转和盘托出。由日入夜,由动入静,人也会由外在的行转为内在的“思”。

可五六两句并未转入“思”,而是继续顺承写了彻夜的场景和人的处境。此处“天阙”二字,引起了较多争论。自古及今,学者对此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阙”不合音律、对仗,应改为“天”或“天阅”;一派认为“阙”不用改,“天阙”即指龙门,又此诗为杜甫早期作品,不必尽合声律。对原诗改字,无论从何种角度说,都是一个极为慎重的事,也是极为麻烦的事。改“阙”为其他字,虽有文本解说的理由,但没有版本的证据,只能说如此改更好些,却无法说原诗就是如此,现今存有的“阙”是传抄者讹误。至于合不合律,对不对仗,没有一定的说法,更无法找到作者的证据,只说杜诗中类似的诗如何如何,并不能反证此诗就如何。所以,我们还是依从现有可靠版本的文本来说。依清代学者仇兆鳌《杜诗详注》引述,蔡兴宗《正异》引《庄子》“以管窥天”来说当为“窥”字,杨慎说“天窥”“云卧”是倒字法,“言窥天则星辰垂地”。当代学者韩成武等认定“阙”为“窥”,解释说“‘窥’字写出躺在床上的他,目光从窗隙间偷偷地张望星空,这个行为表现出寺院的肃穆、 星辰的逼近下压,表现出年轻的杜甫初宿寺院那种小心翼翼的心理”(韩成武《“天阙”应为“天窥”之误》,《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从音律、对仗上好说“阙”当为“窥”,但是在解释上却有一定的难度。窥,本义指从小孔或缝里看,使用时又更多含有了“偷”的意义,所以韩成武解释说杜甫从窗隙间偷偷地张望星空,可细想一下,这是何等鄙陋的行为,与前面的诗境自然大异其趣,真是天壤之别了!所以,从诗句的解释来看,“窥”字极不合适。若用“天阙”,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对仗”。从律诗的规范来说,颔联和颈联上下句习惯是对仗句。三四上下句是标准的对仗句,五六句只开头两字不对,其余三字也对。从“云卧衣裳冷”来看,“云卧”可解释为“卧在云中”,如杨慎所说,语序倒装,且属于中补结构,若按对仗来说,“天阙象维逼”的语词组合方式应与下句类同,“象维逼”可正对“衣裳冷”,“天阙”就应正对“云卧”,那么解释起来,“天阙”便应解释为“阙在天上”,也应是中补结构,但这样解释显然不合适。而且,“卧”是一个标准的动词,“阙”如果作为动词,意为去除、挖掘、毁坏,即使作为形容词,也是残缺、不完善之意,与“天阙象维逼”整体意思不合拍。大体来说,此处的“阙”,应视作一个名词,所谓“伊阙”是也。可细究起来,名词性的“阙”,正是从动詞性的“阙”转化而来,所以名词性的“阙”,仍旧带着动词性的“阙”的某些涵义。所以我们不如换一个角度,以“天阙”为中心来考量这两句的对仗。依上所论,“天阙”可组合成主谓关系,而“云卧”也可作为主谓关系的形式存在,这样二者就可以形成严整的对仗了。解释起来,“天阙”,意为天在此处缺开,“云卧”,意为云在此处卧躺,如此来说,问题倒可转变为如何来解释“云卧”了。那么,将“云卧”理解为“云在此处卧躺”有何不可?这样,“天”和“象维”相应,“云”和“衣裳”相应,而“天阙”刚好与龙门相应,“云卧”又可与“天阙”相应,因为“天阙”之高,自然有“云卧”可想。这样一来,实景、虚境相互生发,相互映衬,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自可造成一个“高处不胜寒”的胜境。

自然,我们多数还是愿意依从杨慎的说法,“天阙”“云卧”是倒字法,“天阙”为“阙天”,“云卧”为“卧云”。可是,这样的解释思路,主要是以“云卧”的组合方式来规范“天阙”的方式,而且,又为这二者预设了一个共同的主体——“我”。如此整个句子解释起来就变为,“我——窥天”,“我——卧云”,这样看来,此处无论如何不能是“阙”。但是,这样的理解合适吗?前文已说过,“窥”是从小孔或缝隙中看,这样看,如何看天?又如何能看到一个“象维逼”的境象?而“阅”“开”更不合适。所以,“我——窥天”的解释方式是不合适的。莫砺锋将“阙”还是“窥”视为一个“仍较难解”的杜诗学疑难问题,自然是说,还没有人深入观察到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莫砺锋《杜诗学疑难问题举隅》,《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第3期)。我们只要将这个假想的主体——“我”去除,“天阙”就会有更进一步的合理性了。所谓“天阙”,一则暗示龙门,二则明示天的缺口处,而天的缺口处,自是与天相接,此时龙门便与天熔为一炉,天上星辰便也混涵在龙门处了。一个“逼”字,正是要把天与此处混合一体的气势写出,把天上星辰与“我”一体或同处一个平面的感受写出。“天阙象维逼”,整体呈现的是“我”观察和感受到的一个“现象”,如三四句一样,即“我观察、体验到—‘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我观察、体验到—‘天阙象维逼’”,而非“我—窥天—象维逼”。但与三四句比较,此时“我”的感受更为明显,由“逼”字托出。下句顺承写“我”的感受,便有了“云卧衣裳冷”的具体呈现。换句话说,第五句一方面顺承三四句纯粹写景,另一方面又转换、开启下面数句着重写情即自我感受。“天阙象维逼”,不仅应和而且大大彰显了律诗起承转合的结构规律。

七八两句是诗的结尾,不仅要从五六两句结,还要从整首诗来结。所以,这两句的解释,我们要先从全诗来看。“已从”“更宿”,匆匆将白天的游览过程写完,便转入夜宿的场景、经历。“阴壑”“月林”,用动中含静、静中藏动的写法,将夜的混涵、寂静全然写出,使人彻底进入到天地万物合流一气的境界中。“天阙”“云卧”,由景入情,清冷、高寒之境已然呈现,人之虚妄、孤清也同时托出。这样,一个情感体验线索便也形成,先是“闹”或“忙”,接着是“静”,然后是“清”,最后是“冷”。那么,“冷”之后是什么呢?七八两句揭示了答案,为——觉(省)。

这首先是一个自然的“觉”过程,因为天亮了,该起床了。当然,这一夜,杜甫睡在哪,睡得怎么样,我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从“天阙”“云卧”来看,有些学者说杜甫睡在山上,依韩成武的解释,大体也要睡在有窗户的房子里。依据起首两句来看,既为“奉先寺”,又有招提僧,可见,寺院的规模不小,为杜甫找一个空闲的僧房应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个僧房内,铺盖和基本的设施应是非常简陋。杜甫在夜晚有那么深切的体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应该说这一夜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了一夜,将醒未醒时,就听到寺院的晨钟敲响。这是否有“一棒敲醒梦中人”之意呢?很难说。这或许是杜甫当时的真实写照。而此时,他被晨钟唤醒,回忆起昨夜的场景和感受,自然要做一个深刻的省悟了。但省悟的什么,省悟到什么,杜甫却在此戛然而止,整首诗被定格在了一个“省”上。不过,一“觉”一“省”,已经可以将我们的情思转入到了人生哲理的思索上去了。所以,王嗣奭说:“此诗景趣泠然,不用禅语而得禅理,故妙。”又说:“盖人在尘溷中,性真汩没,不游招提,谢去尘氛,托足净土,情趣自别。而更宿其境,听灵籁,对月林,则耳目清旷;逼帝座,卧云床,则神魂兢凛。梦将觉而触发于钟声,故道心之微,忽然豁露,遂发深省,正与日夜息而旦气清,剥复禅而天心见者同。”(《杜臆》)如此看来,他是要将杜甫此诗引向禅理来阐释了。可是,禅境有空,有无,而此诗却难以看到“空”“无”的境象和思想。虽说整首诗由景到情再到觉,可以推到哲思上,但此诗并没有做一个哲思的体悟和铺展。与其说此诗有禅理,不如说此诗更为客观、真切、具体地叙述了一次佛寺的身心游历。但到底游历过后有无启悟,有无禅思,杜甫没有说,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了。

总体来说,作为第一首与大家见面的杜诗,已多少体现出了杜诗独特的魅力。首先是杜甫对生活境象的体会、感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都有在生活中的感受、体悟,但具体是什么,却是千差万别,也是层次分明的。较多的人是从外观上来观察、体会这个生活及其场景、诸物,少部分人是从抽象的哲思角度来体悟生活,而杜甫却是纯粹在感受、体验这个生活。当他游览了奉先寺后,对外在的物象一笔带过,却将关注、体会的中心,放在了特殊的寺院“夜宿”上。在这个无多人烟的寺院山林里,在这个清辉孤冷的月夜中,杜甫没有做抽象的哲思,也没有做人生况味的发抒,而仅仅是全身心地观察、体会,而且,在这种观察、体会中,他似乎并不急于要实现什么,达到什么。其次是杜甫对自我体验的准确描摹。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他的意识里面,有很强的“作文立命”观念,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所以,“生虚籁”“散清辉”“象维逼”“云卧”等,看似信笔写出,细思起来,却个个文字考究,极为妥帖,真所谓“真境逼而神境生”(清笪重光《画筌》)。当然,有此文字写出,一则基于他的深切体会,二则基于他的文字修养。再次是杜甫的心思取向。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中,都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追求,这个追求在很多时候便决定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索取和认识等。杜甫来到这个奉先寺,虽不能确定具体在哪一年,杜甫多大,但至少从这首诗里,我们还看不出杜甫比较明显的心思追求。从整首诗的情思来看,此时的心思是非常安静,非常沉着的。这里没有青春热血,没有志向浩叹,没有孤往行隐,没有哲思玄想,他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体验者、发现者、书写者,将整个身心投入到这个混涵往复、清冷寂静的时空中,来一回真切、完整的体验。他是一块明镜,又不是一块明镜;他是一个积极的肉身精灵,又不是一个独立自我、身心向外的行世者。他的主体意识是空的,又因为全然感受、体验着自己的周遭世界,他的主体意识是满的。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也许说的就是杜甫的心境吧!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杜甫的心,不是禅,不是庄,而或者可以用孟子的话称,仅仅是一颗“赤子的心”吧!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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