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排律在整个唐代都很少见,故清人王尧衢云:“七言排律,作者罕传。” (《古唐诗合解》卷十二)李重华则云:“七言排律,唐人断不多作,杜集止三四首。”(《贞一斋诗说》)论者多归因于此体难工,如明人王世贞云:“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艺苑卮言》卷四)清人钱良择则曰:“七言长律诗,唐人作者不多。以句长则调弱,韵长则体散,故杰作尤难。” (《唐音审体》)清人浦起龙《读杜心解》是按体分排的杜集注本,此书共收七排8首,但其中有几首因声律未严而未得公认,比如《释闷》,浦起龙评曰:“此篇可古可排。” 当因全诗六韵,竟有两处失粘,且有四句为三平调,音律不够谐和。又如《寄从孙崇简》,浦起龙评曰:“亦是拗体。” 当因全诗五韵,通首失粘,还有三句为三平调。所以在杜集中全诗合律的七排只有《题郑十八著作丈》《寒雨朝行视园树》及《清明二首》等四首。这说明杜甫对七排这种诗体也只是偶一为之,可能他已经意识到此体难工。那么杜甫的七排写得如何呢?本文以《清明二首》为例试作浅析。
《清明二首》作于唐代宗大历四年(769),其时杜甫刚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其一云:“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虚沾周举为寒食,实藉君平卖卜钱。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其二云:“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
这两首诗引起后人的两种批评,第一种是辨伪。清人朱瀚认为它们艺术粗疏,故绝非杜甫所作。就像朱瀚对其他杜诗的辨伪一样,他的论断往往过于武断,比如他攻驳第一首首联说:“‘朝来’率尔,‘新火’‘新烟’重复。既点‘新火’,又何必点‘春光’?‘春光净客船’亦不贯串。”(《杜诗七言律解意》)其实“朝来”二字有何“率尔”?“新火”乃舟中炊火,“新烟”乃“新火”所冒之烟,二者乃因果关系,有何重复?“新火”乃人家生活情景,“春光”乃自然景物,二者并不互相排斥,不存在“又何必点”的问题。原句明明是“湖色春光净客船”,意即一湖春水澄澈光明,映衬得客船分外洁净,怎能仅取后五字来断章取义并批评其“不贯串”?朱瀚的其他批驳大多如此,不必细论。近人洪业则从杜甫行迹判《清明二首》为伪作,其主要理由有二:一是此诗作于衡州(或为潭州之笔误)附近,不应写到洞庭湖;二是杜甫曾在潭州之岳麓寺作诗题壁,不应有“右臂偏枯,左手书空”之事(详见其《我怎样写杜甫》)。其实洞庭湖与潭州仅隔百余里,杜甫离洞庭后沿湘江行舟前往潭州,虽为逆水上行,但途中曾遇北风,作诗云:“今晨非盛怒,便道即长驱。隐几看帆席,云山涌坐隅。”(《北风》)王嗣奭解末句云“状舟行之速”(《杜臆》卷十),故数日之内便可到达。况且洞庭湖与湘江互相连通,舟入湘江未远而在诗中写到洞庭,又有何碍?上引的《北风》明明作于湘江上,诗中便有“声拔洞庭湖”之句。至于第二点,则“书空”者,用晋人殷浩被废后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之典,用以表达内心愤懑。加一“左”字,形容“右臂偏枯”也。千百年后,我们已无法考知当时杜甫是否因“右臂偏枯”而完全无法执笔题诗,也无法确定“伏枕左书空”是否为夸张之笔,仅因此而判断其诗之伪,显然根据不足。
第二种批评是否认这两首诗为七排,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认为杜甫的七排只有《题郑十八著作虔》和《寒雨朝行视园树》二首,言下之意即《清明二首》并非七排。其原因可能是此二首的倒数第二句“钟鼎山林各天性”“风水春来洞庭阔”的第六字都是应仄而平,不合格律。事实上这两句都是“仄仄平平仄平仄”的句式(第一字不论),即王力称为“平仄的特殊形式”者,王力且举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二中的“庾信平生最萧瑟”“千载琵琶作胡语”为例说明此式在七律中也有运用(详见《汉语诗律学》第一章),七律尚可,七排为何就不可?况且《清明二首》每首十二句,除了倒数第二句微有拗救外,其余十一句的平仄完全合律,各联之间也完全符合“粘”的格律,不应否认它们为七言排律。
除了平仄,对仗也是我们评价律诗成就的重要因素。《清明二首》每首六联,其中间四联皆对仗工整,无瑕疵。朱瀚指责“‘衔花’‘骑竹’属对不伦”,但双方皆为动宾结构,“花”“竹”皆为植物,属对精工,有何不伦?朱氏又指责“‘蹴鞠’‘秋千’,坊间对类”,但“蹴鞠”“秋千”本为民间游戏,且皆为清明应景之事,属对精切,“坊间”云云,何足为病?朱氏又云:“‘秦城’二句,街市灯联耳。‘汉主’更不可解。”其实唐人作诗,经常以“汉”代“唐”,“汉主”者,大唐之君主也。或如赵次公注解“汉主”为刘备,因“荆州刘备所自起”(见《杜甫全集校注》,下同),亦通。如依前解,则此联皆为思念长安,诚如汪灏所云:“今长安楼阁,何可见也。长安山川,何可见也!”如依后解,则此联如邵宝所云:“远望秦城楼阁,杳在烟花丛内;今望荆州山河,恍若锦绣堆中。”文字精美且意蕴深厚,“街市灯联”云云,真大言欺人也!此外如第一首的倒数第二联,仇兆鳌评曰:“周举虽开火禁,而舟鲜熟食,故曰‘虚沾’。此皆无钱之故,因思君平卖卜以自给。”上、下句在意脉上一气流转,正如刘勰所云之“外文绮交,内意脉注”(《文心雕龙·章句》)。又如第二首的次联,清人张谦宜评曰:“‘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以感愤对悲怆,亦是各意对。诗家得此,出奇无穷,然须无意得之,强造反有痕,又必字字相当,分两一样。”(《斋诗谈》)后人将此视作对仗之范例,岂虚言哉!《清明二首》的章法也值得称道。第一首从晨起舟中写起,诗人的目光由近至远,由物至人,然后由实景转为思绪,逐层推扩,层次分明。第二首从自身的思绪说起,从病情到经历,从家人到家国,逐渐转移,最后以眼前景物引起的愁思结束。两首诗的章法互相配合,诚如清人杨伦所云:“前首从湖南风景叙起,说到自家。后首从自家老病说起,结到湖南,亦见回环章法。”(《杜诗镜铨》)诗人饶有兴致地描写了清明的节俗与潭州的风土,自身的困窘处境以及迟暮感、飘泊感则渗透其中,诗情宛转,清丽可诵。况且二诗平仄合律,对仗工整,字句精丽,章法谨严,充分体现出排律的诗体优点。故清代无名氏评曰:“二首句句绾定清明,句句对照自己。而一顺一逆,极行文变化之能事。乃又恰是近体长句,所谓诗律之细,洵非老杜不办也。”(《杜诗言志》卷十二)
在充分肯定《清明二首》的同时,也应看到此体在杜集中毕竟只是凤毛麟角。明人王世贞曰:“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难。”(《艺苑卮言》卷四)正因如此,《清明二首》不但是杜甫七排的代表作,也是唐诗中难得一见的七排佳作。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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