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漂泊的旅途上出卖气力的时候,在昆明红十字会做杂役的时候,在缅甸克钦山茅草地扫马粪的时候……都曾经偷闲写过一些东西。但那目的, 只在娱乐自己,所以写后就丢了,散失了,并没有留下的。
至于正正经经提起笔写,作为某个时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也有一两篇存着的,那却是到仰光以后的事了。
初到仰光时, 没熟人, 又没有钱,而且病了,住在Maung KhineStreet (当地华桥叫做五十呎路)的腾越栈内, 自然很引起主人的讨厌——想驱逐我,但并不明显地表示出来。这,大概是念在同国人的面上吧。一天,忽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叫印度车夫送到仰光大医院去,说是那里可以住下养病,并且不要什么钱。同时又把我的全部财产——一包破书和旧衣,好好地包着,叫我随身带去。这突然好起来的举动,使我非常地感激,当登上人力车的时候,眼里竟然含着致谢的泪了。然而到了医院,才是由一位印度医生马马虎虎地诊了一下,就算了,并不容许我住下。于是, 只好一路呻吟着,折了回来。但当这位好心肠的印度车夫,扶我走进店门时,老板便挺起肚子出来,塞在门口, 马起脸说:
“这里住不下了!”
并挥着他那胖胖的拳头,仿佛硬要进去,便会动武似的。
这样,我就算被驱逐了。
在店门前的街沿边上,我就把虚晃晃的身子,靠着我的小包袱坐着, 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心里没有悲哀,没有愤恨,也没有什么眷念了, 只觉得这浮云似的生命, 就让它浮云也似地消散吧。
这情形, 大约是打动了旁人的悲悯吧?一个同店住的云南人(很惭愧竟忘记他的姓名了),很熟悉仰光的,就替我想想有没有同省的同乡。好半天, 才想出了半个;因为这只是祖籍同省,生长却是安徽的缘故。而且,这半个同乡,说起来, 还是一位久矣不问世事的出家人哩。他看着这样病了的我,处在这般的境地,就不管什么出家人不出家人了,便叫黄包车夫一直拖到那里去。自然,他明白这是一件使人家不愉快的事情, 因此一到那出家人的门前,连我向他致谢的话还没听清楚,就跟车夫一块儿溜开了。
怎么办呢?最后, 我只得昏昏懂懂地自家碰了进去。因为那时候,仅是本能地渴望着一块能够安置病体的,而又是没风的地方。
谁肯收留一个陌生人?而这陌生人何况又是病了的呢?当然的,这是需得经过苦苦地哀求哪。同时又因为这位出家人也是仁慈的,便肯让我住了下去。
这位令我终身铭感的, 而后来竟做了我的教师的出家人——万慧法师(谢无量的三弟), 一让我住下之后,便好好地招呼我。而我在病好了时,就替他买菜、煮饭、扫地……做一些服侍他老人家的事情。但他是位研究梵文的学者,不住庙宇,一个人单过着清苦的教书的生活,那时还养活不起一个仆人, 而我又一时找不着出卖气力的地方, 当然的,从前已是清苦的生活,现在就不能不一天一天拮据起来了。
大约是,看见我一得闲就爱写写吧,他便问我能不能替当地的华人报纸写点东西去卖, 因为好些编辑都是他的朋友,倘如写得并不过份坏的话, 当能大量容纳一些。为了要“抵抗”恐慌的生活,我就勉强写了一篇小说,投到《仰光日报》去。编者陈兰星君在未登出之前,听说作者是这么一个的我,便由他私自先给了20个卢比来。于是,从此开始,我在零售劳力之外, 又添上了贩卖脑力的生涯了。
但那时,我对文艺的认识不足, 以为这是无足重轻的,也不愿怎样苦苦地去研究。
说到把文艺看重起来, 则是同电影接触之后的事了。有一次,在仰光Sule Pagoda Road (当地华侨称为白塔路)的Globe戏院内, 看见一张好莱坞的片子。记起来, 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新闻记者爱一名舞女,在美国经过一些惨痛的波折,都未达到成功。随后舞女到中国卖艺,新闻记者打听得这个消息,便远远地尾着追来。恰碰着辛亥革命之秋,正是中国大动乱的年头,这一对年青的恋人,刚要会在一块儿互道思念之苦的时候,突然在人间失踪,关进黑暗的狱里去了。然而,事情又凑巧得很, 两人居住的囚室, 只仅仅隔了一层墙壁,彼此可以听着声音,而且两人的手, 只要各从室门的洞上,伸了出来,就能够互相热烈地握着。但是,老使他们俩都感着痛苦而又伤心的,便是现已手握在一块了,却还不能面对面地相看一眼。关于犯罪的事实,且单举舞女的来说吧。她在一位清朝大员的府上卖艺,适值当地民军起事,将那大官杀在后花园里,舞女恰来碰见了这样流血的惨剧,人几乎吓昏了。那时,大概又是正当清廷和军民议和的消息传来了吧,民军的领袖便趁此机会,把杀死清朝大员的罪名轻轻地加在舞女的身上,且要处以大辟的惨刑。
当舞女将要拉出去砍头的那一天,新闻记者似乎买通了看守,逃出监狱,便飞奔到电报局去,向美国发出求救的急电。于是,太平洋上的美国军舰马上乘风破浪, 向中国驰来,且放出飞机,挟着炸弹,飞往求救的地方。正值撕衣上绑的舞女跪在断头台上,让万众参观,给两位屠牛大汉挥刀要砍的时候,美国的飞机到了,轰然一声,炸弹从空投下。这一来,全戏院的观众,欧洲人,缅甸人,印度人,以至中国人,竟连素来切齿帝国主义的我,也一致劈劈啪啪大拍起手来。而美帝国主义要把支那民族的“卑劣”和“野蛮”, “Telling TheWorld” (这影片的剧名)的勋业,也于此大告成功了。因为,我相信,世界上不了解中华民族的人们,得了这么一个暗示之后,对于帝国主义在支那轰炸的“英雄举动”,一定是要加以赞美的了。
虽然,从此认清了文艺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但要把一生的精力,全灌注在——或部分地灌注在那文艺身上,似乎还没有这么打算过。
随后,放逐回国来了。一天,偶然在上海北四川路独行的时候,一头碰见了几年不通消息的好友沙汀。那时,他虽然尚未动笔创作,但已经苦心自修文艺好几年了,听见我有那么多那么奇的经历,且将过去所熟悉的我的性情加以估量,便劝我无论如何也像他似地致力文艺。并把当时穷迫的我,拉到他的家里住着,使我每天都得安心地无忧无虑地从事研究,写作。又在研究和写作的路上,热心地给了我无穷的指示。记得那些日子的晚上, 当我已经倦了,头偏向另一边的时候,他却还更加热烈地说了起来,一面伸出手来,摇动着我的膝头,使我又不得不凝聚精神,重新谈论下去。我自己呢,当然感动来不得不努力了。那时也发下决心,打算把我身经的、看见的、听见的,——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切切实实地给写了出来,也要像美帝国主义那些艺术家们一样“Telling The World”的。还有好友黄绰卿,在缅甸仰光的华侨报纸《仰光日报》作排字工人,不断地向工人朋友募捐来接济我,使我生活有了保障,不致为了糊口把笔放了下来。
这本处女作,就艺术上讲,也许是说不上的。但我的决心和努力,总算在开始萌芽了。然而,这嫩弱的芽子,倘使没有朋友们从旁灌溉,也绝不会从这荒漠的土中, 冒出芽尖的,而我自己不知道现在会漂泊到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去了。
1933年11月1日 上海
(《南行记》, 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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