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自序|原文|翻译|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余生不辰, 阔别西湖二十八载, 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 而梦中之西湖, 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 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 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 及余家之寄园, 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则是余梦中所有者, 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 如洪水淹没, 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 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妹, 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 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 梦中犹在故居, 旧役小徯,今已白头, 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 故态难脱,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 惟吾旧梦是保, 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11)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 非魇即呓也(12)。因作《梦寻》七十二则, 留在后世, 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 乡人竟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武林掌故丛编”本《西湖梦寻》)

注释 ①辰——时刻,时运。②“如涌金门”四句——指前明吏部尚书商周祚的楼外楼,右佥都御史祁彪佳的偶居,东阁大学士钱象坤、翰林院修撰余煌的别墅,以及张岱自己家的寄园。这些豪华的园林楼阁都在湖山佳绝处,与水光互映,堪称盛景。③断桥——在杭州西湖白堤上。原名宝祐桥,唐时称为断桥。“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④弱柳夭桃——此处既指自然景色,又指歌楼舞女。⑤恙——病,损伤。⑥供奉之梦天姥——李白天宝初被召入京,供奉翰林。天姥,天姥山。李白有诗《梦游天姥吟留别》。⑦僦(jiu)居——租赁。⑧徯(xi)——古代指被役使的人。⑨总角——《诗·齐风·甫田》:“总角卯兮。”角,小髻。卯,儿童的发髻向上分开的样子。后因称童年时代为“总角”。⑩“余但”二句——《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 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张岱取意于此,名其庵为蝶,其榻为蘧。⑾曹——辈。⑿魇(yan)——说梦话。呓,梦话。⒀海错——海产种类繁多,通称为海错。⒁眼——此指海眼。古人认为,井泉的水,潜流地中,通江海,随潮涨退,故称海眼。⒂“岁辛亥”句——辛亥,即康熙十年(1671)。望,农历每月十五日。古剑,指四川。张岱先祖原住四川故而自称蜀人。

赏析 张岱的《西湖梦寻》追忆杭州兵燹后的旧游。他曾侨寓钱塘四十年之久,足迹遍及杭州的山山水水,不惟对“湖中景致”, “道之独悉”,对西湖的典故,也是“识之独详”。西湖,成为他安身栖居的处所,成为他娱情遣性的寄托,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项重要内容,融入他的生命中。尽管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读一读《西湖梦寻序》,我们仍能感受到这种挚爱的一往情深。

这篇序文着笔于梦景与现实,亦即幻与真之间,在二者的转换中充斥着浓重的幻灭感。二十八载日日梦西湖,而身不在西湖。两至西湖希翼圆梦,却经受不住蒿草丛生、瓦砾遍地的真实情景的残酷打击,而“急急走避”去寻旧梦。这里,昔日西湖的繁盛之景,成为一场旧梦;今日的衰败荒芜则成为无法抹煞的现实。正是这无法否认的真实,刺激他从今以后只能生活在对西湖的回忆里。一句“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 尚得完全无恙也”,说得多么无奈。因为执着于念念不忘青春年少时的西湖,所以要求证于梦中之西湖的真实。于是就有了天姥山与西湖之间的比较,就有了李梦幻、余梦真的结论。

我们看到,幻与真的差别,不仅在于一个属于充满浪漫豪情的幻想,一个属于感同身受的真实经历,还在于一个是英气风发的青年对前景的憧憬和希冀,一个是迟暮之年的老人对往昔的眷恋和追忆。因为属于未来,所以有多少想像,就有多少可能;因为属于过去,所以定局与现实等同。对现在而言,未来是幻,过去是真。所以尽管前者呼啸着初升朝阳般的勃勃生气,却是李梦;尽管后者弥漫着夕阳西下的茫茫嗟伤,却是余梦。这里,李供奉的形象有双重意味:它既指李白本人,又是张岱的自身写照。“其(李供奉)梦也幻”的结论,是对自己青春年少时期有过的和李供奉一样浪漫精彩的希翼的否定。“其(张岱)梦也真”的结论,是对自己早年富足游悠、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生活的怀恋。但是,如果和他过去的生活相比,而现在孤苦无告、穷困交加的凄凉晚境,又是最真的。透过弥漫着“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同”(鲁迅语)式的幻灭的悲哀的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一位对前景已不抱任何幻想, 只躲在旧梦中度日的迟暮之人的悲凉心绪。至于文章结尾的“梦中说梦”、“舐眼亦何救其馋”之类的话,则充满着梦醒之际无可奈何的渺茫和酸辛。

张岱“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魔”(《自为墓志铭》),年至五十,“国破家亡,无所归止”(《陶庵梦忆序》)。沧桑易代的身世经历,对他无疑是一种毁灭性打击。亡国之痛、故园之思、身世之哀,对于迟暮之年的他犹如雪上加霜,幻灭的悲哀与心绪的苍凉使他的笔下一片寒荒景象,然而其内心深处仍潜流着对故国乡民的柔情:“旧役小徯,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荒寒之中透着一股生命的温热。而这,正是这篇文章的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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