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文人们往往借助具体的外物,运用比兴的手法,表达情思、抒发志向。月亮、荷花、柳竹、鸿雁……这些自然景物,通过文人们独特的视觉、感觉和想象,被丰富、深化为某种特定的意念,从而阐释“言外之意”的深层内涵。由于月亮作为审美意象,具有其特有的鲜明丰富的美学意蕴。所以月亮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艺术中的地位十分显赫,成为文学作品中典型的意象和永恒的主题。
一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月亮是女性形象的化身,这是她最原始的审美意象。
月亮反映女性祟拜的生命意味,代表母系社会的静谧与和谐,反映着女性世界的失意与忧伤。所以,便有了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美丽的神话传说。作家们在表现女性的命运时,尤其喜爱采用月亮意象。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主人公流苏与柳原之间的“爱情狩猎”,是以他们对月亮的不同理解体现出来的。柳原对流苏的爱建立在她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上,一个贤德、顺从又为了爱义无返顾的东方女性,这是他心目中的月亮,也是男性世界的月亮。如果说柳原让流苏望月是隐晦的暗示,那么,对流苏低头的赞美,则十分明显地表达了柳原的愿望。然而,柳原心中的月理想的女性,已经被“物”(藤花或玫瑰)挡住了,显示现实中的月流苏不可能委身异性而不需要任何承诺。柳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浅水湾、甲板上抗拒这种“月色”。流苏心中的月是泪眼中“大而模糊”的,望月也是反观自身。她的现实处境接近神话传说中奔月的嫦娥。嫦娥本是后羿的妻子,偷服不死药而升天,无处可去,最后来到了月亮上的广寒宫。这个凄美的故事赋予了后人许多想象,她往往被表现为幽怨的少妇,她虽然名列仙籍,却更像是被打入冷宫,为她的愚蠢和背叛受到处罚。这种幽闭处境,可以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女性地位的写照。而流苏离开丈夫,为自己的娘家所不容,无路可走,在香港进行绝望的挣扎,与奔月的嫦娥一样彷徨无主,委身柳原后设想漫长的独居岁月,恰似月宫中寂寞的嫦娥,月亮显然无法引起她罗曼蒂克的情怀。柳原理想的月与流苏现实的月之间存在着鸿沟,只有战争情境才短暂地弥合两个人认识上的差距,使他们各得其所。
二
月亮本身是永恒的象征,它代表着时间与空间的永恒。
月亮时晦时明,时圆时缺,周而复始,它既是运动的代表,又是永恒的象征。于是它总是引导人们对生生不已的哲学精神的礼赞,也启示人们对宇宙永恒的思考,激发人们宏大的天问意识和人生喟叹。
南唐后主李煜在他的亡命词《虞美人》开篇写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是美好的事物,也是作者过去宫廷生活的真实写照。李煜的前半生,作为南唐的国君,生活相当豪华奢侈,春花秋月、歌舞生平、快乐逍遥。可如今深为阶下囚,看到春花秋月的无尽无休,想起过去的荣华富贵,环境和心理的落差,使他不仅不觉得美好,反而觉得厌烦,因为它们都勾发了作者物是人非的怅触,跌衬出他的囚居异邦之愁,用以描写由珠围翠绕,烹金馔玉的江南国主一变而为长歌当哭的阶下囚的作者的心境,是真切而又深刻的。以此来对比宇宙之永恒不变与人生短暂无常,富于哲理意味,感慨深沉。
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曾写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诗人在月下神思飞跃,他将月亮与人生紧紧联系,探索着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是绵延久长的,因之“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月亮作为一种象征形式,它唤起了人们苍茫持渺的宇宙意识和历史意识,唤起了具有广大空间的人生喟叹。
三
月亮更善于寄托文人们的思乡或相思之情。
仲秋之夜,月色皎洁,古人把圆月视为团圆的象征,因此,又称八月十五为“团圆节”。古往今来,人们常用“月圆、月缺”来形容“悲欢离合”,客居他乡的游子,更是以月来寄托深情。在月亮意象中反映着文人寻找母亲世界、寻找精神家园、恢复世界的和谐统一的心理,反映在文学作品里常常表现出望月思乡的主题,旧梦重温的情思,月亮是昭然于天际凝然不动的乡愁,诗人怀念家园、父母的情思,常寄托于明月的传递。当孤臣浪子云游天涯之际总是把明月与故乡联系在一起,明月成为启动乡愁、寄托相思、返归家园的神秘象征物。每当人们浪迹天涯心灵孤寂之时,月亮便成为家园的寄托、精神的寄托;月亮牵系着相思的心灵,缩短着时空的距离,从而引发了亘古一月两地相思和思乡的主题。
最善于表现这种心理的诗人就是多情的李白了。他想起故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想起朋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想起爱人,“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李白歌咏征人思妇的两地相思,亦多在月夜,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关山月》)“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子夜吴歌》其三)
对明月情有独钟借明月表达相思之情的作家不仅仅只有浪漫的李白。杜甫《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露总是白的,但今夜更白,因为感受在今夜;月无处不明,但故乡更明,因为忆弟思家。诗人以幻作真,为的是突出对故乡的思念。唐人王建《十五夜望寄杜郎中》:“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句以委婉的疑问点出了这月圆之夜人间普遍的怀人心绪,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对故乡朋友的深切思念。
四
月亮也反映着古代文人骚客孤独与寂寞的心态,反映着失意者寻求慰藉与解脱的心理。
苏轼的《水调歌头》历来被评价甚高。“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是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在密州任太守时所写作的一首仲秋词。其时作者政治上甚不得意,又久未与其弟苏辙谋面,心中颇多积郁。仲秋之夜,与友人共游金山,“天宇四垂,一碧无际……俄月色如画,遂共登金山顶之妙高台”,苏轼请同行著名歌者袁陶歌其《水调歌头》,不觉随之起舞,藉以渲泄对时事人生的无限感慨并抒发对弟弟的强烈思念。词以无端陡起的形式突兀发问,从何时开始,有普照人间的明月?不知天上的神仙宫阕,现在已是什么年代?此句以屈原《天问》的笔法,化用李白《把酒问月》的诗句,以豪迈潇洒的姿态,把酒问青天,顺势写道,我真想驭气乘风回到天庭啊,又怕经受不住天宫琼楼玉宇里的寒冷。一“归”字,点出自己并非凡人,如李白一样,苏轼也是以“谪仙人”著称的。苏轼以奇幻的想象,创造了一个空灵蕴藉的境界,极虚极活,若远若近,神余言外,寄意深远而幽隐,折射出他虽遭受挫折,仍存忠爱之心,却也透露出他内心的空虚和痛苦。于是“起舞弄清影”,舞罢,顾谓众人曰:“此便是神仙矣!”“何似在人间”,意谓在这清朗的月下翩翩起舞,心无杂念,自由自在,尽欢尽兴,不就如登仙界了吗?哪里还像在人间呢?“又恐”二字说明苏轼仍未能离开人间,却又令人“直觉有仙气缥缈于毫端”,表现出苏轼超凡脱俗的清逸品质。词即景想象,写东坡见月思君,有所企盼又万分无奈,而欲超越现实、超越自我的内心矛盾。最后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收结全篇,表达了作者超逸旷达的情怀。
月亮那素华皎洁的美好形象,在人们的脑海间心目中委实太熟稔、太深刻了,不少文人因看破红尘,超然物外,往往在作品中赋予月亮以冰镜玉璧的美学色彩,以寄托自己的逸怀高行。明代文征明《念奴娇?中秋对月》:“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此词浮想殊奇,造语浪漫,对月之人似亲临月宫,月中景物如降落左右,词人貌似仙人,“欲跨彩云飞起”表现词人超凡脱俗的气质。
月亮作为客观之“象”,经过文人墨客的审美创造,被赋予各种美好的主观之“情”,成为人们情感意念的载体。情和景的和谐统一是文学创作的最高美学境界。或触景生情、或缘情写景、或寄情于景,这三种审美移情层次在诵月的文学作品中均能找到生动例证。如前面所论述的月在文学作品中的审美意蕴,大都属于“触景生情”;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则属于“缘情写景”,而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已进入情景互生、物我难辨、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我们是个特别喜欢月亮的民族。入晚,我们抬头望月,想起住在那里面的嫦娥、张果老、吴刚、白兔和蟾蜍,再想起这些有关月亮的佳篇名句,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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