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鸡窝前面,我惊呼有个鸡蛋,且脑海里即刻飘满煮鸡蛋、鸡蛋糕、韭菜炒鸡蛋——诱人的食香。鸡蛋肉粉色,圆圆的,亮亮的,静静地安卧在鸡窝里。没有听到下蛋的母鸡“咯咯-哒”骄傲地报功,也许它已得到了主人的奖赏,安静地去吃食了。也或者,它觉得下蛋是自己的本分,没什么可炫耀的。
相邻的鸡窝里,一只黑色的母鸡也正在尽自己的本分,一动不动地趴在鸡窝里。我们一群人到了它的跟前,它只略微扬了扬头,两只眼睛略微转了转,它可能在闪念:今天有这么多文人看到自己尽职尽责地为主人下蛋,会名扬天下了吧?名扬天下又怎么样呢?如果鸡不下蛋了,它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那些不能下蛋的母鸡,最后下了汤锅。这样想着,它的心不再浮躁,低下头专心下蛋了。这是鸡比人聪明的地方,它从来不膨胀,或许是它一直卑微的缘故。
鸡的主人姓杨,是朝阳古村落三道沟村炮手沟村民组的村民。他家位于炮手沟的沟门,一道杂草丛生、绿树掩映的沟谷在他家门前蜿蜒,铺满石子的路上,散落着羊粪、驴粪、牛粪。家畜粪便的气味和蒿草的馨香混合在一起弥散,暂得逃离城市拥挤和喧嚣的我闻着有些醉呢。
杨家门外右边一道半人多高的石头墙,中间夹着一棵五百多岁的榆树,树的主干像虬曲的青龙,翠绿的枝枝叶叶似飞扬的鳞爪,如伞如盖的树冠投下一片寂静的浓荫。左边尺把高的石头矮墙,圈围着一块空地,空地里三棵钻天杨直薄云天,繁密的叶子在阳光下轻缓地流淌着浓绿,每一棵杨树都有两三个大碗口粗细的树杈竞着高低。看来主人是任其自由生长的,就如同门外这群散养的鸡。
鸡们,或三五一群地在门前的粪堆里刨食,或在主人准备的喂鸡器具里啄食,或独自在墙头上甚至榆树上嬉戏,或在沟谷中散步,都自在而闲适。有两只大公鸡,极不安分,昂着头,炫耀着它那又红又大的鸡冠,时不时地亮着嗓子唱两句,可能是看上了哪只漂亮的母鸡,献上一首情歌。一会儿,两只公鸡掐到了一起,羽毛挓挲着,彼此不断地跳起,尖喙死命地啄钳对方的红冠。它们是在为争夺那只漂亮的母鸡决斗吗?这样的话,鸡又和人一样愚蠢了。
鸡的品种很多,九斤黄、乌脸儿、白脖儿……鸡群里竟有十来只名贵的芦花儿。芦花儿品质好,鸡蛋黄大,鸡肉嫩滑,鸡汤爽鲜,食之生血补气强身健脑。那只大芦花儿,羽毛黑白相间,脖颈高昂,长而平直的背,宽而丰满的后躯,高翘的尾羽,形体状如元宝,看上去清秀美观。它大概知道自己出身名门,从容地踱着方步,投足之间彰显贵族风范。
石墙根下,一只黑母鸡领着三只小鸡边走边啄食。母鸡不时地张开翅膀去抚摸小鸡。小鸡纤柔的啁啾由切近而渺远,廓清了岁月的烟尘。我的“小黄”张着稚嫩的翅膀在岁月的远方走来,毛绒绒的,可爱极了。我趴在炕上,把小鸡一个个从蛋壳里盼出来,它们天真地看着这个世界。“小黄”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纯粹的乳黄,干净,清爽。母亲说家里需要钱用,今年就都卖掉吧,且领来了买鸡的人。我拼力拽母亲的衣袖,母亲答应留下“小黄”。我惶急地追抓“小黄”,一脚踩到了“小黄”身上——我从下午一直哭到太阳下山,又哭到星星出来,睡梦中我双手托着毛绒绒的“小黄”,看它展翅。我杀了可爱的“小黄”。人世间很多美的事物都扼死在人的欲念里——
忽听晓辉道:李姐,你能说出地上那三个喂鸡的器具的名称吗?我这才注意到,树荫里那三个喂鸡的器具很特别:器具底部是一米来长的木制食槽,食槽上人字形钉着细细的木条格栅,木条之间有寸许的空隙,几只鸡正把头颈从缝隙伸进去啄木槽里的食料。晓辉说,这便是鲁迅《故乡》里杨二嫂拿走的“狗气杀”——鸡可以伸进头颈去啄食,狗却不成,只能看着气死!我由衷地叹服劳动者的生存智慧,狗太强势,人就想出这个办法来帮助鸡这个弱势群体。这算不算人为地破坏自然的平衡呢?不算吧,毕竟鸡和狗都是家畜,都任人宰割。现在,很多野生的动物也都臣服人类了。
杨家的狗并没有被气杀,它安静地趴在院子中间的石板路上,头忠诚地朝着大门,它可能已经习惯了主人对鸡的偏宠,这世间哪能事事公平呢。看见我们进院,它机警地站起来,大声地冲着我们狂吠,主人喝道:别叫。它立刻噤声,夹着尾巴蹲坐在路旁,张着惊讶的嘴巴,竖着两只耳朵,警惕地看着我们。
杨家的院子没有玫红、紫红、粉红和粉白的牵牛,没有叶子宽大翠绿的玉米,也没有整架的豆角和磨盘般金黄的窝瓜,这些都在他家院墙的外边热闹。四间水泥平顶房依山矗立,房门前和院子东边平整空旷,也是鸡的领地。西边柴草棚连着牲口棚。牲口棚到西屋窗下之间依院墙砌着母鸡生蛋的鸡窝,鸡窝有五个洞,每个洞约一尺见方。
这样精致的鸡窝,连同门外的狗气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足见杨家养鸡极其用心。我们村子过去家家用破洋盆或猪食槽子和食喂鸡,米粒之类的就直接撒到地上。鸡窝呢,就是用石头垒的一个不大的窝棚,安上木栅栏门,晚上把鸡关到鸡窝,防止狸猫、狐狸、黄鼠狼偷鸡。母鸡下蛋时,有的在鸡窝里,有的在秫秸空隙里,有的在破筐里。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才气洋溢的晓辉,大声诵读着《诗经》的名篇《君子于役》。他说,他认真考证过,养鸡人家依墙而砌的鸡下蛋的窝,就是“鸡栖于埘”的“埘”(埘:鸡舍,墙壁上挖洞做成),农耕文明正是《诗经》的源头。
“鸡栖于埘”,一幅多么美妙的乡村日暮图:在夕阳的余辉里,成群的牛羊从村外的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走进农家院落,走进圈栏。鸡儿在埘中安栖。黄昏,大地上呈现出白天未有的温顺,农人以生命珍爱着的东西向他们身边归聚,到处是平和、安谧和恬美。炊烟袅袅地升起,灯火温暖地跳动,农人和他的妻儿们聊着闲散的话题。这是古老的农耕社会中最富于生活情趣的时刻。
年轻的晓辉陶醉在古诗的意境美里。而我却浸到了往事中去: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哒”地叫着从鸡窝里走出,小弟就蹒跚着跑到鸡窝前,趴下身子,将头伸进鸡窝,小屁股向上撅着。他手里攥着还带有母鸡体温的鸡蛋,满身的尘土和草屑。他开心地咧着小嘴,举着鸡蛋对赶来的母亲说,煮鸡蛋吃。母亲接过鸡蛋,锁在柜子里。小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抱着小弟,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讲灯油、咸盐、针、线都等着卖鸡蛋换呢。小弟不懂,母亲最后说,等到五月节,就给你煮鸡蛋。小弟才停止了抽泣。之后,小弟每天都会问,到五月节了吗?我和大弟曾合谋过偷鸡蛋,无法得手,母亲太精明。每天早晨她抓住母鸡挨个地摸屁股,母鸡“咯咯-哒”地一叫,母亲就出来了。我们只好和小弟一起盼望五月节。
在粽子锅里煮出的鸡蛋,有粽子叶的清香。日子怎么难,母亲也会让我们每人分到两个鸡蛋,早晨吃一个,另一个我放到书包里,下课了,大家各自拿出鸡蛋显摆,放到一起比大小。这一天,老师解决的纠纷主要是鸡蛋被偷吃。中午,我把鸡蛋再拿回家。两个弟弟早就把鸡蛋吃光了,我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独吞着鸡蛋,享受着优越。年长一点,弟弟的目光让我无法残忍,我就把一个鸡蛋分成两份。
五月节过后,就是盼生病。生病了,能吃到一小碗滑嫩嫩的鸡蛋糕。炒鸡蛋呢,得有重要的客人来。一盘炒鸡蛋要用掉四五个鸡蛋,平时谁家也不能这样挥霍。当时流传一个笑话:一公社干部到村里检查工作,被派饭的人家,给他做小米水饭炒鸡蛋,他吃饭的时候,那家的孩子就一直站在门外面看着他,他把最后一块鸡蛋刚放到嘴里,孩子就大声哭喊道,妈,他把鸡蛋都吃了。据说,那个公社干部跟朋友讲这个笑话是来笑话那个孩子的。
今天,鸡蛋是农家饭桌上平常的菜肴。
看到鸡窝里有个鸡蛋,还有一只正在下蛋的鸡,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一个关于生命和宇宙起源的科学命题,也是一个哲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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