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闹房子闹出了多少故事?
其实,老百姓闹房子,就是盼着个好国、好家、好日子呢。
——也算题记
1
蓝海市的蓝海大道,是沿着海滨风景线最近才开发出来的一条现代化的八车道公路。宽敞,美丽,文明。一百○八根花岗岩的浮雕石柱一线沿海边间隔排开,大气且明朗。给蓝海市的蓝天大海增色不少。据说,为了修这条路,市委、市府的班子曾经分成截然两派,会上讨论的不算,会下告状的,写匿名信的,拍桌子骂人的,找新华社写内参的,一直闹进了中南海。不让修的说是这么漂亮的海边修什么大道,破坏了海滨风景线;坚决要修的说是城市必须建设,海边也要现代化,这路一建成,美化了海滨风景线。两种意见针尖对麦芒,吵吵了好几年,连蓝海老百姓都知道这矛盾不浅。结果,可能是改革派占了上风头,闹腾了几年,蓝海大道终于建成了。这条大道一成功,蓝海市一下子“闪亮”了不少。
漂亮归漂亮,穷人还是不少。
市房产局直属修缮队二工段工段长刘文亮,自以为他属于穷人里的“富人”。当他骑着伙计们称之为“电驴”的摩托车,飞也似的在八车道的路边上赶超了一辆辆小轿车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快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好不容易调了个班,刘文亮今天要去珠山温泉会会他的对象黎洁。人家黎洁电话里早说好了,只要他今天赶到了,他要什么,黎洁给他什么。他在电话里调情说:“我要什么?你还不清楚?”黎洁嗔他一声“坏!”却又温柔至极地补了一句说“真的,今天你真来了,俺全由着你……”想到黎洁这句话,刘文亮全身热血贲张,底下那活儿也就热起来了,有一股子热气儿直朝上面顶,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温泉去……李姐说过,就凭黎洁这模样儿,若不是远离闹市在珠山温泉疗养院里窝着,就你个刘文亮?能有门吗?十八抬大轿抬着也找不着她那样的主儿呀!李姐说,亮子你说,咱如今算是些什么呀?不就是个数“老八”的“主人翁”吗?“主人翁”里一级一级地数下去,闹不好咱还得数个主人翁里的“老九”“老十”的呢。最底层呀,亮子!刘文亮懂李姐这话。要说这主人翁里,真置得起“电驴子”的人倒也不少,但师傅胡起顺讲话了:天天爬杆子上房揭瓦抹灰垛泥的货,就骑上个“电驴子”风来雨往地窜趟子,你也“烧”不到哪儿去神气不到哪儿去!可他刘文亮不听,他喜欢的就是这个“时髦”,“时尚”,“酷”!头盔一戴,电驴一骑,自己就觉得自己是个骨干。精气神儿全来了。刘文亮人长得不是多么帅气,但身架子好,有力量,用当前靓女俊男的话来讲,他属于特别“酷”的那种男人。不靠漂亮,靠的是一种劲儿,有男人味儿。黎洁偎着他时说了,俺一看见你那身架,心里想,就是你了……
刘文亮今天去温泉,是真想把“那事儿”办了。他都29了,古人说“三十而立”,他一个修房子的工人,尽管当了个工段长,但再想立,也立不到哪儿去了。这他心里清楚。但是娶个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儿子或是大胖闺女,好好置个家好好过这一辈子,他还是蛮有把握的。刘文亮拧了一把油门,驰过蓝海大道上那一百○八根花岗岩雕画的立柱,珠山已隐约可见了。他心里那个恣劲儿就甭提了。偏偏这时候,他腰上的手机响了。
刘文亮犹豫了一下,还是“啁”的一声刹了车,他一只脚支地,从腰间取下手机,掀起头盔皱着眉头看了看短信——010002!他心里一惊,一声粗话已经冒到嘴边,但他还是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叹息。朝前看看,珠山已隐隐在望,他到了那儿就能“赶快”,黎洁那一双杏核眼似乎也在眼前透着温情;可他知道队长国立中,国立中这个伙计的010002绝不是随便给他发的!他又叹了口气,愣着。一辆又一辆小轿车可就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了。他再想了想,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车把子一转,还是朝市区来路上回去了。
“这个国立中?准了人家假了么?都什么时候了?偏偏又来这鸟短信……”刘文亮心里边懊恼边想,“手机!手机!老子这个手机尽在这种时候来这种消息!”
2
老师兄胡起顺把这一摊子事儿交给刘刚,自己赶回队里开会的时候,刘刚真想问问他,这上半年的超产奖金什么时候发。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忍了。他不想叫胡起顺说他“熊”。
李桦正和他拧着劲儿——为了那1.5平方的“独立厨房”。
别看修了小半辈子的房子了,可刘刚和李桦到现在也没置下自己的房子。原来,是因为穷;现在……其实还是因为穷。你想想么,一个修房子的,一个卖大巴车票的,在咱这“初级阶段”里,还不就是最底层的人物么?队里福利分房也快到了最后阶段了,论哪份资格,刘刚都上了“线”,偏偏是他和李桦当时走了个后门盖的这1.5平方的独立厨房,竟成了这进“线”的最大障碍。因为加上他们那一间17.6的居室,他们比队里规定的人均6平方的下线,多了1.1平方。就为这1.1平方,刘刚两次没进上“线”。他不恼,李桦却恼了,这不是欺负人吗?那独立厨房是盖在胡同里街道工厂的屋檐下面的,与他们这一间房子还隔了一条街呢,当时没人管,这会儿要福利一把了,它倒成了绊脚石头,挡了天下的第一大事儿?李桦爱美,会收拾家,平时下班回了家,一门心思就是把家收拾得漂漂亮亮,一尘不染。她又有现代化“意识”,家里冰箱、彩电、DVD、电饭锅、电壶、电火锅件件不缺。东西一多,为了宽敞,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睡双层床。李桦搂着亮亮睡下铺,刘刚天天晚上练攀高。为了“团结团结”,他们得等亮亮睡熟了,把亮亮抱到上铺上,刘刚才能和李桦做一回夫妻。为这,刘刚没少发牢骚,建议家里支一张大床,“团结”第一。李桦却不答应,她为了家里宽敞、现代、美观,宁可坚持睡上下铺。而且,她认为“千年的沟流成河,多年的媳妇熬婆婆”,再怎么说,也该着刘刚分房子了。却不想,为这1.5平方的厨房,他们又熬了两年多了。这一次,李桦下了决心,一定要拆掉厨房,拆进“线”里面去。而刘刚却认为,政策年年都朝好处变,快到了有这1.5平方也能进“线”的时候了。何况,建房不易,拆房更难,那1.5平方,当时刘刚是下了工夫收拾的,全砌了瓷瓦,灶头还包了不锈钢,顶箱、小碗橱、连放剩菜的架子,无一不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的爱情见证。房子早晚能分上,何必对这小小的厨房下杀手呢?
两口子,就为这1.5平方的拆与不拆,吵了两个多月了。李桦多次搞冷战,不让他“团结”到手。刘刚这会儿想让胡起顺去催催超产奖金,就是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有那么一摞厚厚的票子交到老婆手里,战争云烟至少消散一段时间,他也能下了班安安生生地喝壶小酒,和老婆“团结团结”。不是吗?一个修房子的“老壮”,除了老婆、孩子、酒,再能有多少乐趣呢?
胡起顺一走,脚手架上的钢管就响个不停。房修工人,除了出力,就图个工资奖金。见工段长这时候突然走了,以为队里欠他们的奖金来了,工友们好不高兴,纷纷用敲钢管传来询问,问段长是不是去领奖金了。
刘刚火了,他刚才看见胡起顺的手机上显示的是010002,知道这是队上有了紧急任务,又召了胡起顺去开紧急会议去了。见工友们把敲钢管当成了一种乐趣,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找了个大扳手,当当当当地敲出了一串紧急通知。工友们懂,这是“代头儿”刘刚火了,告诉大家:段长领任务去了。谁再不好好干活,再敲钢管说话,扣奖金。果然,“八座半”上没了响声,大家又埋头忙活去了。工人么,干活的命。
刘刚从脚手架上看看工地,一片忙碌一片安静,心中好不得意。他觉得:别看这修房子的活儿不济,没多少人瞧得起,但在这里,他自己才是个真正的骨干,才能说了算。
说了算就是个人物。刘刚想。
3
刘文亮雄赳赳却又面带沮丧地走进市房屋直属修缮队办公室的时候,五段长胡起顺、六段长李莲花早就到了。他们看他这又是头盔又是戴着露指皮手套的样儿就先笑了,却都不和他打招呼。刘文亮摘了头盔,打量了一眼这两位工段长的笑,再看看队长国立中,想了想,没笑,却自嘲地说:咱修房子的找个对象容易吗?就这么唤狗似的把咱唤了回来?
国立中忙递了支烟给刘文亮:对不起,对不起了亮子……
胡起顺也就手接了国立中一支烟,朝刘文亮戏谑地说:我还在这儿寻思,怎么有电驴子的到得最晚?忘了你今天轮休去看七仙女去了。
李莲花听见这句话就又笑了,刘文亮这大媒是她做的,为这个“媒婆”她很是得意,就着胡起顺的话说:亮子,你就不敢骂骂咱国头儿?
虽然是一个直属队,却分散在蓝海市各区里单打独干,平日里见不上面的。又都是个小头头儿,互相还得帮衬着、挤兑着、竞争着、攀比着……所以有了机会一块儿碰了面,大家都想找点儿乐子表示亲切。
刘文亮并不接李莲花的话,却对着国立中说:就差五公里我就到了,多远呀!我干什么今天还带着这个“唤狗机”呀?国头儿、国大队长啊,什么事儿么?还用你发短信打02催得这么急?你不能来个电话,我不怕那话费高呢!
刘文亮明白,这时候国头儿把他们这几位召集到一块儿,肯定又有急活儿。不是么?修房子这种工作,是好汉子不爱干,赖汉子干不了。何况,现在到处都是“紧急情况”,胡起顺的八座半,李莲花的翠岗路,压力都不轻。国头儿能打02的短信召集开会,准是有了“情况”。但就是这有了“情况”才坏了他的好事呀!他这心里气仍难平,就直冲着国头儿来。果不然,国立中笑了笑,先拱手作揖讨了饶,才意味深长地看三位部下一眼,拿出一张照片:都别吆喝,别叹苦经,谁也不容易。好,咱说正经的。伙计们子——咱蓝海市的代表性建筑,关湖路三号,双塔楼——让港华贸易公司的败家子们烧了……
烧了!大家全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关湖路三号,那是一座有名的老建筑。说起它来,就等于说起了蓝海市。那20世纪初年的欧式建筑,兀立悬崖上,面对镜儿海,一个圆塔,一个石雕镂空的方塔,高低相错,参差相连,别致、典雅,配上绿的塔松、古老的银杏,园中的一座裸体三美女喷泉,三美女联手相舞,身姿柔娜,玉树临风,确是蓝海市一道真正的建筑风景。
李莲花不由得接过来照片——照片上,造型独特的别墅楼已被烧去大半层楼,方塔已没有了塔顶,圆塔则基本上毁了——她叹一口气,默默递给了刘文亮。
国立中看看他的部下,说:超负荷用电短路,大火灾。
胡起顺气愤地说:这真——真——真他妈的操蛋!你说今天这些大少爷,他们能干个啥嘛?政府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房子租给他们办公?就因为这些少爷们有钱?
国立中苦笑着说:有钱没钱咱不敢说。但这可都是些衙内啊!谁敢惹他们?敢租这房子的主儿都是有根有背景的你还不知道?我去现场看了,杨局长也去了。欧阳市长的秘书小丁,还专门给杨局长打了电话。
李莲花又叹一口气,才说:今年四月,我们小维修,才刚给他漆的门窗。那小子,洋腔洋调的,净拿白眼珠子瞅人呢!
胡起顺搓了搓脸上的疙瘩,没说话。但他心里清楚:这楼上次整修的时候,就没有档案。这一次,刚维修了就烧成这个样子,要修复,里头的桁架怎么整?圆塔上的阁楼呢?谁能弄出小样儿来?他接过照片看了,深叹一口气说,烧成这样儿,没有原来的图纸恢复原貌,可就不大容易了。
国立中听了胡起顺这话,没作声。他也清楚:这楼没档案。“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打倒封资修,不知道怎么弄的把蓝海市的一些别墅档案资料,都当作“封资修”烧了。杨局长一听说这楼烧了就急了,下个月18号就是国际啤酒节,这关湖路三号是蓝海市脸上的眉眼,风景区里的风景,就这么塌着半边楼,露着黑窟窿,若让市里的领导看见,不把他这个小局长撸了,也得好好“表彰”一下子。若再上个纲,那就是上了“国际影响”喽。
国立中知道,这活是硬茬子,只能找这些硬汉子来干。只有解决好了它,他才能为局长解了忧。局长只要不遭罪,他国立中就有好日子过。但他不能说破,说破了他在这些伙计们面前就丢人了。
屋内静静,只有墙上一只电子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却发出嗡、嗡、嗡的钢声……
胡起顺龇牙咧嘴地拔胡子、搓疙瘩,刘文亮一直就没说话,李莲花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也是没话可说。
国立中就也不说话,他得等。他懂他的这些工人伙计。他知道,这种楼毁了,他们这些修了大半辈子房子的伙计们,心里头,疼。那叫真正的疼啊!他们懂得房子呢。
好半天,刘文亮才问了一句:市里要求多少天?杨局说没说?
国立中苦笑了笑,才说:说了。
李莲花紧赶着问:多少天?
国立中看看大家,笑得比哭还难看:哎呀,就20天啊。
胡起顺一听就急了:20天?这不是拿着兔子当马骑吗?烧成这个样儿啦,一没档案,二没图纸,三还要现找材料,这种豪华型的老建筑?你知道它哪儿真酥?哪儿假酥?这些当领导的?操!20天?真是天大的笑话!叫他来试试!
国立中不接茬儿,看看大家又不说话了,才说:要不我能发02紧急招呼你们呀?我知道,这活儿,难。
胡起顺仍在发火:你该发01,把八个工段长全呼回来。
国立中也急了,顶他一句:我就知道你熊。就不该挑了你。咱一个市直属队,这么点儿工程就全体总动员?
胡起顺也就顶他:我那里可是八个半楼座的防漏工程,你也知道,是给包工队的豆腐渣工程擦屁股哪!你就说说这算是什么事儿呀——九个楼座,八个半,全漏!就那半个不漏的,听说还就专门是为了给监理处看的。就这样儿的工程?还合格优秀呢!这个关湖路三号……就20天……那我那八座半不干了呀?
李莲花也认了真:哎哎胡师傅,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当是我们六段的活路轻?光翠岗路那一片的小维修,就压住我们胳膊腿儿啦!那可全是豪华牌的老别墅。
胡起顺见李莲花说了,赶快让了她:都不轻,都不轻,这我知道。可这关湖路三号的双塔楼,我修过的,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
国立中也急了:好干还要咱直属队?正是其他施工队拿不下来的活儿,市里才要咱这特殊的直属队。咱们是修老城的尖子队伍!
胡起顺心里其实一直都不大服这位没干几天就爬上领导岗位的国队长,听这话,就再顶他:直属队也没有三头六臂,也得吃五谷杂粮……
刘文亮一直没说话,但他看他师傅直叫苦,直找茬儿,便帮了一下国立中,对胡起顺说:我说师傅,47你就老了?啰嗦什么?好歹你还是我师傅,你忙你的去吧。这活儿,我们二段接了。
胡起顺一听又火了:你小子还真是翅膀硬了?欺负到你师傅我大老胡头上了?你想自个儿接?等我真老了那会儿吧!
这就是咱第一线的工人阶级了,虽然牢骚满天,可牢骚归牢骚,真有活儿了有困难了,他们还就真不让,就一下子要顶上去。
李莲花已经明白了,这突击活儿是非顶不可了,她就冲着这三位说:我还是那态度,突击队里不管多少油工活儿,全是我们六段的。
国立中听到这儿,心中一喜,他知道,只要刘文亮心里有数,他也就有数了,便笑着说:看起来还是得吵啊,不吵不革命。一吵,多硬的活儿也有人站出来接了。
胡起顺是个直人,最恨那些会使计谋的人,他一直认为国立中就是这么个货。但是,人家就是把队长当上了,所以他就再顶他:哎哎,国队,我们那超产奖……
国立中不等他说完,就接了:一分钱也少不了。这次请你们三位来,就是准备综合综合的。自己的活,不敢误,不能误,决不误;突击的活,要干好,干漂亮,带出彩儿来。你们——二、五、六段联合作业,亮子牵头;老胡师傅那儿,不行,就叫大刚带几个过来?
胡起顺却不答应:大刚?那是个人才,已经顶着我当头儿了。这搞突击的事儿,咱老爷们上吧!
国立中却愣要压他一膀子说:你主要是那八座半,八座半你得负责。这边,让大刚上。他再问李莲花,你那儿?
李莲花一笑:你不用问我,你心里清楚着呢。还不是老办法,他们前面顶上了,顶住了,我们后面紧跟着,保证不误期。
国立中觉得他这010002的短信没白发,结果令他很满意。他对杨局和公司的老总是早就打了保票儿的。这时候,他作为队长,就该鼓励鼓励了:好。好伙计们!咱蓝海是越来越大越漂亮了。咱这修房子的,肯定活儿少不了,肯定是个朝阳事业,怎么样?抽人突击的事儿,就这么定了?没问题?那好,散会。
胡起顺和李莲花正起身往外走,刘文亮站起来,好像要走,却又不紧不慢地伸出他那只结实大手:别定。头儿,修房子不是卖房子,专管着朝里划拉。咱都是花钱的主儿。这钱呢?谁给咱出?
国立中却把手一挥,笑了:你就放心吧。这才是跟市里要钱的好机会呢。这活儿,谁敢不给钱?多要点儿他们也得给。
胡起顺听到这儿,火又上来了,国立中这小子,就是这么个坏种!我们出力,他出计,可回回便宜都叫他占上了。你有什么办法?
李莲花看出了胡起顺的心思,她狠狠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出了门,李莲花才说:没这么个人,咱连工资也不一定能找补出来。你没那个弄钱整脸的本事,就干你的活吧胡师傅。
胡起顺愣了一下,想想也是。国立中这小子,还就是他一直忙活得这直属队在市里、局里都有头有脸的呢。
嗨!人分三六九等,你不认也不行。
4
王珍拎着装满小食品、水果的塑料兜儿去医院看秦梦城师傅的时候,心里感慨异常。在直属队打熬了半辈子的换玻璃的女工,到熬成了脱产书记的这坎坷历程,使王珍心里又得意又惭愧。得意是多少同学还在底层或者都已经下岗了,她却成了总支书记;惭愧是一见秦梦城老师傅这样儿的真正工人阶级,她心里总有点儿底气不足,有点儿怯。所以,她特别注意和群众的关系,一推开病房的门,满脸上全挂着谦恭的笑。
秦梦城师傅的老伴宋玉兰正倚在床边方凳上打盹,一见王珍来了,赶紧站起来。王珍一把按住她,轻轻说:婶儿,别起来。俺秦师傅怎么样?
宋玉兰那泪就上了眼眶子:谢谢你啦。她一边以手拭泪一边悄悄说,他啊,还是那样儿。我这就叫他……
王珍赶紧更悄悄地说:别叫。别叫。让秦师傅再睡会儿。
她把小食品、水果兜儿显眼地提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宋玉兰见了,又抹着泪水说:看看,又让领导带东西。俺真过意不去了呀。再说王书记,他也吃不动呀。
王珍又赶快以手封唇:嘘——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
宋玉兰便更小声地说:王书记,心意俺全领了。老秦他——真吃不动。
她们悄悄说话的时候,秦梦城正在半睡半醒的困倦蒙眬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地老了,他似乎还记得当年跟着舅舅来闯蓝海的情景,那一身破衣裳,那一个小包袱。刚解放,蓝海市除了沿海那一片让他惊讶的红瓦黄墙绿树围绕的漂亮房子,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临字房”。舅舅和他投奔的是位在蓝海打壮工的朋友,住的就是烂石头砌起来的小趴趴屋。可朋友很仗义,跟领工的说了说,他们也就参加了修房子的队伍。就是看过那些房子,从高密乡出来的秦梦城第一次知道房子还可以是这个样儿的。他对这种修房子的职业有了一种真诚的热爱。每修一处房子,他就长一层见识;每做一次工程,他就积累一种经验。可是,他还没都学会呢,怎么他倒先老了?不是说“小车不倒直管推”吗?怎么他这小车还在,就不让他推了呢?老了老了,忽然他就走也走不大动,吃也吃不出香甜,睡也睡不出个踏实了。忽然他就被送进了医院,打针、吃药、挂吊瓶了……他挣扎了一下,眼皮子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似乎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蒙眬中,却看见了支部书记王珍含着笑的眼睛。
宋玉兰见老伴儿醒了,赶紧悄悄地说:老秦,醒了?王书记又来看你来了。
王珍赶快笑着站了起来,说:秦师傅,好点儿了吧?
秦梦城见是自己的书记,再艰难也得笑笑,他努力地调动精神笑了笑,才说:好点儿好点儿。王书记,你快坐下。
王珍这才甜甜地应了一声坐了。
宋玉兰看见秦梦城一头的汗,忙拿一手巾为他拭汗:看你睡的,沁这么多的汗,又做梦了吧?
秦梦城没应声,任老伴拭汗,汗拭完了,叹了口气才说:闭上眼就是房子。房子。房子。哎,修了一辈子的房子……怎么我就是这么个命?还是没修够房子?多少房子啊……
王珍心上一震,忙接了茬:秦师傅,放宽心,好好养病。您可是咱直属队的老功臣呀。
秦梦城听了书记这句话,心里很惬意,忙了一辈子,不就是图一句好话吗?但嘴上却说:老是真老了,功臣可算不上。对了,王书记,关湖路三号的双塔,我听说叫那些少爷们又烧了?
王珍心上又一震——消息走得倒快——但她还是笑着问:秦师傅,你都知道啦?
秦梦城笑了笑,说:咱这直属队,不就是整天和房子打交道么?大刚来说,啤酒节啦,市里、局里、队里都挺急,可那房子没档案、没图纸,他都不知道怎么修啊!
王珍听到这儿急了,埋怨道:这个刘刚,真爱叨叨。秦师傅,您好好养病,不用操这份心啦。国队长正在想办法呢。
秦梦城却皱着眉头说:这种事,国立中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我琢磨着这事不大好办了。王书记,你叫立中来,带个工程师,能听明白的就行。有年头了——前头两次这三号的双塔揭顶换瓦,都是我领着干的。我当时就留了个心眼,知道它那图纸、档案都叫“文化大革命”烧了,所以心里记得实在。这回,我想我还能把它说出来。
宋玉兰一听这话急了:老秦,你这身子你这病……
秦梦城眼一瞪:夹着嘴吧!我是谁的人啊!没有直属队,能有我个老秦头么?
王珍也想挡挡驾,忙说:秦师傅,大婶说得对,您得好好养病。
秦梦城看看王珍,又叹了一口气,才说:王书记,我这病,我知道。好是没指望了。你也是个工人出身,也在直属队里长大的。趁我老秦头能喘气,能说话,让我——让我把三号的结构、材料交待下。我知道,这种活儿,别说立中他们还年轻,就是在早先,我那些师兄弟还在,撂了谁头上,都是难啊……
5
温泉疗养院的黄昏,要比蓝海市里的黄昏来得晚来得旖旎。黑松林外的海滩上,落霞熔金,波光潋滟……
刘文亮和黎洁终于把那事儿办了,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如愿以偿似的轻松惬意,身子都轻快了许多。惦记着关湖路三号的抢修,刘文亮又想赶快朝市里赶。刚做了人家的“媳妇儿”,黎洁却怎么也舍不得他就这样走,坐着他的摩托车,一直送到海边。其实,她把他送到这儿,他还得再把她送回疗养院,也许,她再送他出来,他再把她送回去。不知道两个人要送几趟呢?爱情这玩意儿,缠缠磨磨的就是真爱着呢。
黑松林里一辆摩托车。
金沙滩上两行迤逦的脚印。
黎洁出门前化了淡妆,一袭白衣裙更显出了她的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刚刚“以身相许”,他们已决定登记结婚。此刻,她搀着刘文亮的胳膊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她拽了刘文亮一把,让刘文亮看着她,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才缓缓说:
我以为——这一次——你又要失约了呢。
刘文亮笑了:咱一个修房子的工人,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敢失约吗?这一次,也够实落的了吧?媳妇儿。
黎洁一听,忙装生气:谁是你的媳妇儿?
刘文亮说:不知道。反正已经有人是了。
黎洁不接他这话儿,却说:你可是常常失约,说了不算。上一次,我等了多少时间啊?
刘文亮又笑了,得了这么个美人儿当新娘子,这心情就是不一样,他赶快说:上一次离你们温泉疗养院只差五公里了,一个02,又把我呼回去了。不过,我这不是赶快又来了么?谁愿意耽误这么好的事儿?
黎洁搡了刘文亮一把,说:你坏。两个人又浸沉在刚才那美好的时刻中去了。
天边落霞,仍亮着泥金颜色。
黎洁看着远处的风景,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们这儿,离市区也忒远了点儿。
刘文亮应道:人远,心近。
黎洁心里一暖,却嗔他:你呀!真是会说话。
刘文亮真心地说:远了好呀,闹市里哪有这份儿清静。
他拣起一块小石子儿,朝大海里尽力扔去,那石子在暮霭里划出一道弧线,在极远极远的海面上,溅一个小小的波浪。
黎洁看他扔得那么远,动作又潇洒又强健,心里涌起许多爱意,忍不住说:你真棒。唉,可是你来一次,多不容易。
刘文亮说:怕什么?有摩托,来也不难。何况——心里真想你。
黎洁听了很受用,嘴上却应道:真想我?你胡说。
刘文亮忙说:老天在上!我敢胡说?猛地他又想起关湖路的工程,接着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最近,至少20天内,或者18天之内吧,我可来不了啦。
黎洁心里一紧,问:为什么?
刘文亮笑了,说:一个突击活儿。关湖路三号,叫那些阔少们给烧了,毁得厉害。弄不好,我们这次就得靠上了,得日夜加班赶。
黎洁赶快问:那么忙?真的?
刘文亮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黎洁接上说:可你失过多少次约了?
刘文亮说:一次也不是有意的。
黎洁却接了他这个茬,不依他:什么算有意的?亮子,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是个护士,又远离市区。弄不好,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
刘文亮又笑了,说:你现在还敢说这话?你现在是谁的人啊?再说,这里多漂亮呀!我还想在这待一辈子呢!他反问她,哎,小洁,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是个房修工人,熬一辈子也不过是个老工段长。
黎洁问:你既然是个工人,还会这么忙?连晚上也修房子?
刘文亮眼都瞪大了,说:真的。我们常常是这个样儿。忙的呀,连假期都没有了。就这次这个关湖路的突击活儿,别说我一个小工段长,其他人也可能都得连班儿转,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有家的,恐怕就连老婆孩子全顾不上了。我又是突击队长……
黎洁心想,刚把身子给了他,他就这样公事公办了?不由得愤怒地说:突击队长?突击队长就不讲感情了?这么说,你现在就走吧。什么突击队长?你不想来你就实话实说,不用编电视剧。现在你就这么顾不上我,将来,真要和你结了婚,我在这温泉,不就更没指望了啊!
刘文亮急了,说:你这说些什么话?
黎洁说:中国话。你不懂?
黎洁说完,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
刘文亮一看她真走了,也急了,忙喊:黎洁!黎洁……小洁!
可黎洁听也不听,兀自走远。刘文亮看着她,想了想刚才她那些柔情蜜意,怎么突然就变成这般模样?他想了想骂道:操!什么脾气呀?
依刘文亮的性子,他很想骑上摩托车就走。他快步走进黑松林,开了摩托车的锁,闷闷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他忽然懂得了队里那些师傅们怕老婆的道理,突然,他发动了车,狠狠地调转车头,又一下子飞驰而去……
黎洁走出沙滩就已经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地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落霞已褪,夜色渐重。黎洁愤愤地咬住嘴唇独行。
突然,她什么也没听见,那刘文亮已骑着摩托插上来,一个急刹车,调头,车子横在黎洁眼前。
刘文亮冷冷地说:上车!
黎洁一惊又一喜,却执拗地说:我不用你送。
刘文亮不屑地说:谁送你?上车!
黎洁不由得有些奇怪,问他:你干什么?
刘文亮声音已变了调,嘶喊着说:上车!我让你上车!
黎洁从没见过刘文亮发这样的火,不由得已软下去了,她嗫嚅着说:你要干什么呀?
刘文亮仍然面若冰霜,只两个字儿:上车!
黎洁已不敢犟,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刘文亮猛地发动了车,一个急转弯,黎洁身子一仰,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刘文亮。车已朝市区蹿了出去,她的长发骤然飘扬……
黎洁抱住了刘文亮,心里忽然变得好暖和,好惬意,她知道刘文亮没有不要她,而是要把她带进蓝海市了。但这车速太快,让她有些怕,她迎着风贴住刘文亮的耳朵大声喊:亮子,你慢一点儿!
刘文亮却理也不理她,一言不发地严峻地注视着前方。
黎洁想不到刘文亮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和她一块儿驰进蓝海市,也想不出刘文亮带她要到哪儿去。但是,抱住了刘文亮坚实有力的腰,把整个身子贴在这样一个男子汉的后背上,她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抱住这样的一个真男人吗?黎洁闭了眼,由着刘文亮的摩托飞。突然,她觉得车速慢了,那个她觉得坚硬的男人的背也柔和了许多。刘文亮停了车,极柔和地说:
就是这儿,你看看。
黎洁的手还没松,但她一睁眼,还是吓了一跳。
被烧毁的关湖路三号,在静夜里像一副骷髅残骸,令人恐惧。
清风,明月,海在不远处的脚下叹息。
夜静极了。有夏虫轻鸣,有树影轻摇。
黎洁看着那烧得不堪入目的建筑,怯怯地说:真吓人。
刘文亮却笑了,他温柔地揽住了黎洁的腰肢,轻轻说:要是白天,能好看一点儿。周围都是蓝海市的风景么。他揽住黎洁边走边说,小洁,这就是我们的新工地,一座很美丽、很豪华的建筑。上个世纪20年代的建筑啊,被港华公司的几位公子哥儿——也就是现在到处被叫作老板的人——给烧成这个样子了。
黎洁看看刘文亮,再看看那可怕的残骸,问:他们——怎么——烧的?
刘文亮叹口气,说:没有防火意识。电负荷过量短路。他们住在这种楼里,要的就是亮堂呀!多可惜呀,他们这一亮堂,上百万就付之一炬。
黎洁恨恨地说:这些人,真该死。
刘文亮却笑了,说:现在,该死的多着呢!国际啤酒节就要到了,不能给蓝海抹黑,更不能给咱中国人抹黑。市里、局里希望20天我们就能抢修出来啊。
黎洁一惊:20天?20天你们就能修好了它?
刘文亮却答非所问:小洁,我只是一个房修工人,修房子的。小洁,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算个什么?一个根本没级别的工段长。可我每次失约,都是有突然的任务,有紧急的活儿。他拿出手机来,我们这个直属队,散布在全市各地修房子,你看,开会全是短信通知。01,是全体工段长归队;02,是个别工段长归队;03,是下午归队;04,是明天归队……
黎洁看刘文亮一下一下地为她演示手机的作用,心里一酸,忍不住扑在刘文亮肩头:亮子,你不用说了,亮子。我知道了,我不该……
树静静,夜深深,一颗两颗星,在天上眨眼睛……
三个跳舞的美女神,正在欢乐地舞……
6
四十八位准备再上岗的工人,满满坐了一屋子。
国立中和胡起顺坐在主席台上——他们是局里点的将,要和这些“革命新战友”提前见个面,用杨局长秘书小李子的说法就是,告诉他们,有很多人,已经在这个“地儿”干了一辈子啦。别以为这“地儿”不算工人阶级。劳动局长徐光辉正在讲话:……大家都在说“老工人,小徒工”,这就叫作新形势下的新问题。再上岗的工人里有人笑了。徐光辉却认真地说,大家别笑,这下岗的事儿,别说你们恼,我也恼啊!谁都承认,这几年咱的生活水平有提高,可还是有人下岗,有人待业。实话实说,这新活儿不但可能要出大力流大汗,还有许多人不一定会干哪,自己原来是车工,电工,有技术。这修房子的活儿?算个啥么?但是,他指了指台上坐的国立中、胡起顺,市直属队的老师傅们,还是派代表来接大家了。原来不是干这一行的,可能心里还是憋着块病,修房子,这算个什么活!他看大伙儿又笑了,加重了语气说,看看台上坐的这位胡师傅,17岁干房修,整整30年啦。30年为蓝海修房子,修了多少房子啦。为什么?我看,这就是一种敬业精神,奉献精神。所以,我们把修房子的工人,尊称为“城市美容师”。我看,咱劳动局为修房子解决了一批好劳力,为大家解决了下岗的苦恼。这就是件好事、善事。我高兴,大家也会高兴的。真高兴,就鼓鼓掌,欢迎你们的新领导讲几句。
徐光辉到底是个当局长的,话不算多,却鼓动性强。大家就很热烈地给他鼓了掌。他就势带点儿夸张地将国立中拉到了麦克风前,也高举双手鼓掌。再上岗的工人一看局长都这样儿,掌声也就更热烈了。他们表情各异,但兴致勃勃,非常热烈地鼓掌欢迎他们的新领导。
国立中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既给劳动局长,也要给自己的局长争面子,争光,也得让这些以后在他手下工作的各种技术工人服他,愿意干房修工。他大声说:工人弟兄伙计们,以后,咱们就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我进直属队也是十来年啦。手笨,什么活儿也不精,干不漂亮,所以,同志们就把我推出来当领导了。满屋子的人听到这儿,轰的一下全笑了。他趁着笑声说,我没本事,只好认真服务,给咱自己的伙计弟兄们干好服务工作。徐局长讲得太好了,我就不多说了。老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进错行”,我和胡师傅,进的这一行,真不算怎么样。他这一句话,大家又笑了,他却话锋一转说,可是,这一行还真叫俺“干一行,爱一行”了呢。往前说两千年,有修房子的;往后说两千年,我想还得有修房子的。当然,技术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好,但是只要是房子,你就总得修;总得修,咱就总也不下岗。如今这社会,不下岗就是幸福呀!听了这话,大家轰地笑开了,徐光辉还带头给他鼓了掌。国立中自己不笑,也不说话,就站那儿等大家笑,等大家闹,等大家安静。真静下来了,他再大声问:笑完了?笑完了,我也就不讲了。走啊,上车,上工地!
7
国立中查了档案,选了十一位原来干技术工种的新工人交给了刘文亮。他知道,这些人只要看看、学学、干干,就能帮上刘文亮的大忙。修房子这种活儿主要是肯下力气,技术真没多少,但真要往细里找,这活儿还必须有文化才行。国立中知道,房修业遗留下来的低文化、低水平的老毛病,会因为再上岗这批工人的技术、文化、素质比较高而有所改观。再说这一次的突击任务,压力也确实大。关湖路三号,这是风景线上的“风景眼”啊!局里、市上,都有眼睛盯着呢!这可正是他国立中的表现机会,他可不敢放松。
国立中走过红砖垛子,看见一个头戴铝盔的汉子,正用水龙头冲红砖。他认出来这是第一机床厂里挺不错的一位下岗车工师傅,他立刻迎上去,一边和他一块儿用水龙头冲砖一边说些安抚和鼓励的话。他知道,这些再上岗的工人,最怕的就是下岗,他便把直属队的工作、任务、在市里的重要性做了一番夸大性的介绍,并且告诉他,只要在这儿好好干,不但奖金一分少不了,而且肯定会随着这“朝阳企业”越做越好的。说得那“老工人、新徒弟”一个劲儿点头并感叹,到底是市局直属机构的领导,几句话就掏出人心窝子里的疑问和困惑来了。
这其实是国立中的强项——和工人兄弟打成一片。他这个人,要论干活,那真不是一把手。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用他自己的话说,别说五个指头不分叉,就是分了叉,也肯定是中间连着蹼,要不我怎么这么笨呢!可他这一笨,就真的成了领导。刚进队里时,要学徒,他真不是个好徒弟;可是,跑跑颠颠、杂七杂八的事儿,他却是眼明心亮,一学就会。就这样,技术上他没学个七八分成色,事务上他可成了队里的大拿。谁家有个生老嫁娶、队里有些鸡毛蒜皮,国立中跑前跑后地忙活,总能让大家满意。不知不觉间,领导信任、群众拥护,他还就真脱产当了干部,慢慢地熬成个队长。成了队长之后,国立中心里明白自己有几把刷子,所以,他总是和工人打成一片,只要是突击的活儿,他就总在工地上靠着,有什么事儿什么问题,他总在眼前耳畔地又是关怀、又是建议的,关键时刻,他还真敢拿点儿主意,主点儿事。现在是市场经济,别看个修房子的活儿,也被农村乡镇企业工程队顶得够呛。多亏国立中这么个人,承上启下地忙活着,总让市里局里觉得还是有个自己的直属队用着放心,也就这样,下岗再就业的工人往直属队里安插,国立中总抢着替领导挑重担子。重担子就是钱,挑了重担子就是挑着了钱;有了钱,就有了笑脸、热络、活气儿。没人下岗不说,还月月有奖金,全队当然拥护他。国立中就一直用这种“坚决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和精神,在队里稳稳地干着一把手。当然,对那几位骨干,他是尊敬有加,处处留心照顾;可毕竟只是个直属队,盘子虽小事不少,像刘刚那福利分房没分上的事儿,就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也在想办法找局里,想要块“小政策”,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此刻,他在工地上转悠,发现从来都是拼在第一线的刘刚居然不在,他心里就有点儿打鼓。却不想,一转脸,刘刚一脸抓痕半脸血已恨嘟嘟地站在他脸前了。
国立中一下子愣住了。
8
刘文亮从圆塔顶楼上拆了那些烧焦了烧黑了的废桁木下来,才知道这关湖路三号的活儿不好做。
他来直属队也十几年了,各式各样的蓝海老建筑也见过不少,修过不少,但他早就知道,一个关湖路三号的双塔楼,一个铜蟹湾边上的秀雨楼,过去的老师傅们都认为只要修过这两座楼,蓝海市的老建筑就没有伺候不了的。偏偏阴差阳错,修这两座楼的活儿他都没赶上。这圆塔等于是两层都烧光了,楼梯怎么接的,圆榫怎么对的,塔顶桁木是个什么结构,他全都没有数。尽管队上说,秦梦城老师傅决定带病让张工记录下来这座楼的许多关键数据,关键工程,但房子一拆完,就得朝上造呀!而且,还是突击任务,只有20天!满打满算现在也只有18天了。
他踩着踏板下来,还没到地上,就看见了刘刚那一脸的伤,也看见了国立中的尴尬。他忙迎了上去,拉了刘刚到一边,悄悄问:大刚,和嫂子真吵起来了?
国立中也跟过来了,没敢说话,却也在用眼睛向他示意……
刘刚见了刘文亮,满肚子的火突然爆发了:我操他妈!我和这个泼妇得离了!
刘文亮说:少发胡话。什么事儿你还用这个样儿?你肯定动了手了。
刘刚说:她不讲理!
刘文亮说:再不讲理你也不能动手。你那巴掌,还不和个熊掌一样……
刘刚说:哼!我恨不能一掌把她拍扁了呢!
正这时候,一个工人跑过来,扯扯国立中衣角:队长,大刚嫂子可来了……
国立中一惊,回头一看,李桦披头散发,抱着还在哭泣的强强气呼呼地找过来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刘文亮身后站了站,刘文亮却迎了上去,赔着笑喊:嫂子……
李桦理也未理,径直走到国立中跟前,把哭着的强强朝他怀里一塞:
国队长,孩子可交给你了。
国立中接到手里,强强却招着小手哭喊着要李桦: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李桦好言好语地对孩子说:强强,不用哭。妈妈一会儿就带你走。她捋捋头发,径直对着刘刚说,走啊,上法院去啊!你不是要离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怕你!
刚才还火猛火爆的刘刚却立即蔫了,不言也不语了。
国立中抱着强强说:弟妹,有话慢慢讲嘛。
李桦手指刘刚,脸却朝着国立中说:他让人讲吗?他向你们反映过吗?凭什么我们家多了人家街道工厂让出来的不到两平方的厨房,就不算特困户了?凭什么他一个连续六年的先进工作者别说照顾照顾,连正常待遇都享受不着?修房子、盖房子、大厅、大楼,咱蓝海市盖了修了这么多的大楼、高楼,这么多的房子,凭什么俺们一家三口六年前十七平方,现在还是十七平方?我说他、我吵他,他急了还又打又骂的,说我不为国家想想不为领导想想,还不为人民想想?噢,他刘刚一个修房子的不是人民啦?我李桦一个汽车售票员不是人民啦?我不能为我自己这个人民想想啦?我汽车上挤一天吆喝一天,回到这十七平方里还和他挤、还和他吵?国队长,你知道不知道俺们家一家三口还睡着“二起楼”的双层床?
一个工人想打个圆场,笑着说:嫂子,你少买点儿彩电、冰箱、微波炉,你也不用睡“二起楼”啦。
李桦丝毫不让:你放屁!你看看现在咱蓝海谁家没有彩电、冰箱、微波炉?连下岗的、贫困户的家里也有这些基本生活品。我们俩可是两个在岗的,两个先进工作者。噢,他刘刚为了进步,不向你们提意见你们就睁着两眼看不见啦?国队长,我不是说你,你也不容易。但是那些领导占着房子、空着房子、孙子辈儿上就有了房子不住的领导们,你们,就不替俺想想吗?她一扭头,又对刘刚喊:大刚,离。不离你是我孙子!咱离了才更好呢。才真正地安定团结了呢!
李桦一气儿说了这么些话。她打住不说了,咬着嘴唇哽咽着。
全工地却静了下来。
天也静静,风也静静。
人们面面相觑。李桦的话,好像没什么错,可是,又好像哪儿不大对。哪儿不大对呢?大家又想不明白,但它冲撞了多少人的心事……
正这时候,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却又猛然刹了车。
车门开处,王珍匆匆地下车,朝国立中走来,她边走边说,也不看看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情:国队长,文亮,赶快上医院吧。秦师傅拒绝打针拒绝吃药了。
国立中又一惊,他下意识地把强强还给了李桦,忙问:为什么?
王珍苦笑着说:秦师傅知道了自己是绝症,他不愿意浪费队上大家的医疗费。
国立中急了:谁?谁告诉他的?说他是绝症?
王珍没回答他,却对刘文亮说:文亮,秦师傅专门找你,他急得很,他说,他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讲!
全场的工人又惊了!秦师傅是绝症,却拒绝打针拒绝吃药?他为了什么呀?
李桦忽然觉得自己那事儿小了,她一把从国立中手中接过强强,忙对刘文亮说:亮子,秦师傅可是好人,你得赶快去看看呀!
9
刘文亮、国立中、王珍赶到医院去的时候,老秦师傅却正气也顶上来了,满有精神地和护士拌嘴——
秦梦城说:我说了,从今天起,我不打针了。您甭忙活。
护士说:老秦师傅,您是病号,得听医生的。这针不打可不行。
秦梦城的老伴宋玉兰忙说:就是,老秦……
秦梦城便眼一瞪,变了态度对宋玉兰说:夹着嘴!没人当你是个哑巴。他再对护士说,我跟我们领导说了,他们一会儿就来车,我今天死活都得出院。
护士说:出院?老秦师傅,就你这病还能出院?
秦梦城斩钉截铁地说:能。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说能,就一定能。越是绝症我越能。
他老伴宋玉兰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老秦,你有气就朝我撒,千万千万别掖在病里头啊!看看你刚好了一点儿,我是真不该真不该啊!
秦梦城说:你不该什么……我早就知道是绝症了,可我不知道这一针得三百多块!这药也不便宜。我既然好不了了,我浪费这血汗钱干什么?
护士说:你是公费医疗呀。
秦梦城说:哪儿来的公费?公费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我好不了了,我不花老百姓的血汗。你以为容易啊?一块砖一块瓦的得垒多少房子才挣得出来这血汗钱?
正这时候,门开了,刘文亮、国立中、王珍披着隔离服全进来了。宋玉兰一见他们来了,兴奋地哭泣着说:文亮,国队长啊,你们可来了!
国立中眼快,一把挽住宋玉兰说:大婶,别哭,别急,别愁。
刘文亮见这架势,忙问护士:对不起,怎么回事儿?
护士看来了领导,也就不客气了,说:你们这位秦师傅,都病成这样儿,还要节约闹革命呢。她举着针筒说,他不打针了,拒绝打。说是这针太贵了,他用不着花老百姓的血汗钱。
国立中示意王珍照顾宋玉兰,他坐到病床前方凳上,和颜悦色地问:秦师傅,谁惹你生气了?
秦梦城双手握住了国立中的手,又用一只手握住了跟上来的刘文亮,说:立中,亮子,你们俩,是我的徒弟不是?
国立中忙应道:当然,这还用说。
秦梦城又问刘文亮:亮子?
刘文亮使劲握住秦梦城已很瘦弱干枯的手,笑着说:秦师傅,我都该算是徒孙子辈的啦。
秦梦城大喜:好。你们认就好。真是我的徒弟,你们今天就送我回家。
国立中一愣,问:师傅,为什么?
秦梦城老眼里已涌出泪水:嗨,我老秦头这么金贵?用了咱直属队劳动保险的八万块医疗费了,立中,我心里愧呀!这个院我不能住,这个针我不打了啊。
国立中听到这儿,才明白了秦梦城今天焦急的原因,他长吁一口气,说:师傅,就为这呀?您就放心吧。
秦梦城指着护士手中的针,说:这一针,三百多块啊!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抵啊!
国立中笑了,说:师傅,咱直属队效益好,有保险。咱们这毕竟是社会主义。
秦梦城一听,眼又瞪圆了:社会主义能自己生出钱来?保险还不是咱自己拿的钱?我干了一辈子我知道,哪个大铜板,还不是咱伙计们两手老茧一身汗,一砖一瓦挣出来的。我这么用,对不起伙计们,对不起你们领导啊……他指着宋玉兰说,要不是这个老家伙今天告诉我,我真不知道我这病,糟蹋了这么些血汗钱!这病我心里清楚,是个绝症。绝症了,还花这些钱干什么?
宋玉兰忙对王珍说:是我说漏了嘴,我是想让他好好养病。
王珍也忙说:这不是队里、工段里的领导都来了?这是应该的嘛。秦师傅是咱直属队的老功臣。
秦梦城又开始喘气不匀,但他硬撑着说:多老、多功臣也、也不行。我今、今天一定要出院。这绝症谁、谁能治得了?省下点儿钱给那些年轻的、能干的治治病吧。我都、都六十七了,退、退、退休下来都七年了,我这把骨、骨头就是能熬、熬成个金的,也值不了那八万块啊。
国立中终于明白了秦梦城的心思,他感动,也震动,但最重要的是他还想着关湖路三号那突击工程。有秦梦城,就有那工程的胜利完工啊!他缓缓地对秦梦城说:师傅,你不是说凡是你修过的房子,你都在心里过电影似的,你都能说出它们的结构、材料来吗?
秦梦城一听,立刻说:这个——行,我能,我能行。
国立中便极诚恳地说:师傅,最近,从关湖路三号我们得了个教训——蓝海市这老房子没档案、没图纸的房子老了去了。要说修过它们的,恐怕还就是师傅您了。直属队想把那些老房子的档案整理齐全了。这事儿,师傅,您可得帮忙啊。
秦梦城听到这儿,没打折扣:我帮。只要还有一口气儿,我就得帮。
国立中说:那好。那你就还得住在医院里,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您养好了病,能撑住,才能帮俺们啊。
刘文亮没想到国立中这么会做思想工作,他从心里佩服这位国队长,也忙帮腔说:师傅,我正犯愁呢!关湖路三号到底怎么修,您徒弟我还真没办法。我听立中队长说,让张工天天来医院,就是帮您记资料的呀。师傅,您的贡献大着呢!您可得坚持住了,帮我们把关湖路三号,把蓝海市这些老房子,都弄出资料来。只要您老身子骨好。
秦梦城听了这话,知道徒弟们还很倚重他,敬着他,打心底里笑了。他瞅瞅这俩徒弟,笑着说:真能贡献就行。你们刚才说的这些我都行。但这金贵针,我坚决不打了。要说做贡献,我这年纪,能给国家省几个钱儿,就是贡献。你们要是连这条件也不答应我,我活着也是白活!
王珍一直没说话,她负责来看望秦师傅,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但是,今天她听了他们师徒仨的这一番话,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王珍想,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老工人呀!可是,秦师傅他真的傻吗?一个人在这世上,到底都图些什么呢?
作为支部书记,天天在教育别人。但是,仔细想想,到底是谁能教育谁呢?
10
直属队各工段多年的规矩,都是自己带饭,集体蒸馏。改革开放到处都实行公司管饭这一潮流,也没把这规矩破了。猛一看,是习惯;严格讲,是贫穷。就这些拆房揭瓦堆土打坯的主儿,若是真有人管饭,谁管,准把谁吃穷了。
刘刚和李桦干了仗,自然是没带饭了。若平时,出去吃个拉面,叫一盘锅贴也是常有的事儿。可这关湖路三号,属于风景区,自然没有什么小吃啦、地摊呀什么的,下去海边上,有座五星级的王朝大酒店,可那是咱吃饭的地方吗。正晌午,吃饭的时候,刘刚推出他的自行车,想去市里凑合一顿,却被赶到工地的胡起顺一把拉住:
朝哪儿走?没老婆没管饭的啦?小子!你还真打?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狗熊掌子,一巴掌还不把人家桦子打趴下了?
刘刚指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脸说:你看看她让我丢这个人!
胡起顺却不接他的茬,把自己的一个饭盒递过去:这是你嫂子刚才专为你做的,还压着两个煎荷包蛋。信息时代么,你嫂子都知道了,优待打老婆有功的功臣。
刘刚看看那饭盒,脖颈子一拧:我不吃。
胡起顺听了,粗鲁地打开饭盒,把勺子戳起来,说:你不吃?你不吃看我敢不敢揍你?还真狂了你这小子啦!你嫂子赶了这么远的路给你送来了,你不吃?你好歹都不知道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拿着,吃!
刘刚看师兄真火了,不好意思地接过饭盒,吃了一口,立刻狼吞虎咽。
胡起顺也打开自己的饭盒,一边吃一边感慨地说:告诉你,大刚。干咱这行的,最金贵的就是个老婆。风里来,雨里去,爬架子,背太阳……泥里水里的搅和,谁疼你?谁想着你?也就是回了家,咱才算是有个人模样,老婆热汤热水地伺候你,小酒小菜地招待你,累了疼了地问问你。若是把这工资这奖金朝她眼前一放,你看看她那份儿真心体贴!暖心窝子呀!唉,这就是老婆就是家啊!没有老婆没有家,你还有什么?大刚,你还敢打老婆?你他妈疼她还疼不过来呢?
刘刚边吃边说:她不讲理!
胡起顺一听又火了:你讲理?看看如今100平方、200平方的房子到处吆喝着叫人住,什么“贵族感觉”,什么“离尘不离城”,什么温馨花园大公海岸的……就这情况下,你和桦子挤在那十七平方,一张床还分个上下铺,弄个景儿还得先把强强撮了“二层楼”上去,你还不让人家发发牢骚?
刘刚已经快把那盒饭吃完了,他用勺子敲着饭盒说:光彩电、冰箱、微波炉的,她占了多少地方?
胡起顺更火了:你少敲!那是我的饭盒。都什么年头了,你还不让人家搞搞现代化?桦子不丑呀,也不笨。人家跟了你图什么?大刚,不是我说你,福利分房拖这么久,有些地方就是不落实,毛病还真出在一些不合理的事儿上,还真得自己争取争取啊。我看这桦子,就是“抓革命,促房子”,她闹你,闹得你没办法,你再闹领导,领导闹的没办法,只好给你分房子。
刘刚愣了,问:噢,她把我挠成这个样子了,还没大错?
胡起顺不以为意:当然没错,更没大错。人要什么?一个女人,你自己的老婆,她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她不就是想和你把这日子收拾得宽宽敞敞热热闹闹顺顺溜溜的吗?咱这个国家,现在不也正在朝这条道上奔吗?老百姓闹房子,不就是盼个好国家吗?你能说人家桦子,她闹房子,盼着自己好、你家里好、国家好。她倒错了?
刘刚听到这儿,还真就愣了。他看看胡起顺那一脸大疙瘩,心里想:你说这个“道理”,怎么到了另一个人的嘴里一讲,它就能有理了呢?
11
安琪觉得只要李姐莲花在她身旁,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怕的事儿。虽叫她姐,心里却觉得她比自己的母亲还可靠,还安全。任什么事儿,只要李姐能出个主意,说句话,她准是言听计从,事事功成。这不,自打下午一点多钟,吴晓光来了个短信,说是晚上在“星星吧”,他爸爸妈妈想和安琪见个面儿,安琪这心上就是二十五只小老鼠闹东京——百爪挠心,再也安定不了啦,可她跟李姐一说,李姐说,嗨,琪子,这事成啦!你想想,人家父母不答应,能请你上“星星吧”?
安琪说,他怎么不让我上他家去?
李姐说,这就叫知识分子家庭。头一次见面,得上档次。“星星吧”那可是咱蓝海第一流的“冷吧”。
安琪忙问,什么叫“冷吧”?
李姐点了她额头一下说,傻妮子,你真是个油漆工呀,连个“冷吧”都不懂,就是不炒热菜,只有果盘、饮料的酒吧、茶吧、汽水吧呀。
安琪说,哦,我懂了。
李姐却摇了摇头说,我看,你进这个家,就你这点儿文化艺术水平,还真得快修炼。要不,你有苦头吃。
安琪问,那怎么办?
李姐又说,这还不容易?把奖金拿出来买时尚杂志呀。哪种时髦买哪种,看了就照着上面的学,穿衣打扮你不怕,你有这盘子这身材;关键是几个词儿——人家知识分子家庭的人,最讲究说新词儿,你得会。
安琪想,李姐你话是不错,你可知道我和晓光真正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几天里,安琪总觉得她和吴晓光的这事儿悬。认识两年多了,床都上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吴晓光就是没让安琪进过他们家的门。多少次,安琪说要见见未来的公婆,晓光总是支支吾吾的。他可倒好,进安琪家就像回自己家的门儿似的,好几次,他都是在安琪的闺房里过的夜,尽管安琪使劲儿忍住了不喊,可那一张一米二的床,没让他一上一下折腾地散了架就算不错。可爸爸妈妈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看见,没听见。没办法,爸爸妈妈都喜欢他呗。妈妈背地里也催了安琪多少回了,“都这个样儿了,还不快把这事儿定下?拖什么拖?拖出毛病来看你怎么收拾?”安琪心里想,妈妈耶,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能怎么收拾?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呗。可是这几天,吴晓光态度不大正常,不知道藏着掖着点儿什么。安琪特有感觉,便整天里提着一半儿心干活,提着一半儿心在吴晓光身上。
这会儿,安琪和李莲花等公共汽车的当儿,她的心跳得和个小兔一样子。她怕晚了,又怕人家父母不来了,又怕自己这么个修房子的油漆工,恐怕怎么也难让吴晓光的父母满意。偏偏那公共汽车怎么也不来。李莲花看看表,手一扬,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她招呼安琪上车。安琪倒愣住了,李莲花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车里,坐下来才说:你知道什么叫“派”?这就叫“派”。让晓光他爹妈看看,咱也是坐小车来的。
安琪没说话,只是把李莲花的手抓起来,压在自己的胸脯上,李莲花耳朵都能听见,那心在胸腔里,怦、怦、怦地跳!
李莲花笑了,顺势摸了安琪的胸脯一把,安琪一叫,她才说:慌什么?我有经验,这第一次,他们就是看脸子,看你长得怎么样。就你?琪子?来个巩俐咱都不用怕。放心,有姐做后盾,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们一看你这模样,爱还爱不过来呢!
安琪笑了,说:姐,也就你觉着我好呗。我这心里,真怕得要死呢!人家家里,全是教授。
李莲花却不以为意:教授怎么啦?教授吃人?教授才更明白道理呢。
出乎李莲花的预料,教授一点儿道理也不明白。
当吴晓光沮丧地在“星星吧”前接着了安琪和李莲花的时候,吴晓光的父母听说安琪不仅是个工人出身,而且她自己也只是个房屋修缮队的油漆女工的时候,他们立刻表示不同意这门亲事,也绝不和未来的儿媳妇见面了。所以,这“星星吧”他们来也不来了。
父母亲不来了,吴晓光一点儿也没办法。但是,他是真爱安琪,真的决心和她过一辈子。在“星星吧”门前,他决定接着安琪后,向安琪表明自己的决心和立场。但安琪一看吴晓光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她要求李莲花陪着她走了算了。李莲花的倔劲儿却上来了,她一把挽住安琪就朝吧里走,边走边问吴晓光:小吴,你定了房间没有?
吴晓光忙说:定了定了,“星星吧”里的“天琴座”。
李莲花挽着安琪到“天琴座”里坐定,看着吴晓光招呼侍应生安排好了饮料、果盘,待侍应生礼貌地退出去,她就单刀直入地问吴晓光:小吴,你以前没告诉你爸爸妈妈,安琪是个油漆工?
吴晓光苦笑着说:没说。我是想,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他们。爸爸妈妈都看过安琪的照片,直夸她太标准了。
李莲花问:太标准了?这“太标准”是个什么意思?
吴晓光嗫嚅了一阵,说:标准?标准——就是符合他们心里想的那个样儿吧。
李莲花点头说:嗯,明白了。是说小安长得漂亮。安琪当然漂亮了,真当个模特儿、主持人什么的也错不了。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哎,小吴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敢跟你父母说,安琪是个油漆工,还是个修房子的油漆工?
吴晓光说:我不是不敢。我只是,只是没想到……
李莲花说:假话,你心里就不敢。
吴晓光赶紧说:李姐,不是假话。我是说——感情成熟……
李莲花立刻火了:感情成熟?感情成熟有标准没有?我的手机都成了你的恋爱短信专用机了,一天最少发三回儿,这感情还没成熟?今天在车上我才知道,你和琪子,床都上过了,这感情还没成熟?
吴晓光听到这儿,立刻哑了。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父母亲在最后要出门时,一听说他找了个修房子的油漆工,竟能发那么大的火。他当时真想告诉爸爸妈妈,他其实和人家睡都睡了好长的一阵子了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没讲。这会儿,李莲花把这事儿直捅出来,他心里真后悔,他应该直接跟他爸爸妈妈捅开的。他知道他的爸爸妈妈是有责任心的人。他真捅开了,此刻,他也不会遭这份儿罪了。现在,李莲花这么直通通地说了,他也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李莲花依旧不让:吴晓光,咱也不是头一回认识了,我问你,你爸爸妈妈都是大知识分子吧?“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没进过牛棚也挨过斗吧?
吴晓光说:当然进了。我爸爸还是年轻的“反动权威”呢。
李莲花说:哦,进过牛棚还这么没有阶级感情?还等着成熟?他们就这么瞧不起工人阶级?
安琪看李莲花的话越说越重,赶紧朝李莲花使眼色:李姐……
李莲花一下子就把安琪呛了回去:你甭这么瞎疼他。人家疼不疼你还不知道呢!
吴晓光一听这话,赶快说:哎,李姐,我怎么不疼她?我能不疼她吗?
李莲花冷冷一笑:你疼她连个她是油漆工都不敢跟家里说?到了刀刃上了,才把我这个漂亮妹妹朝这冷场子里搬?嗬,两位老人家,大干部大教授,都是有大学问的。听说你找了个工人还找茬子不来了?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儿的。小吴,你瞅瞅安琪,多漂亮,哦,就因为她劳动,她是个油漆工、普通人,就该受这个冷场子?吃这样儿冷面子?
李莲花越说越动情,安琪却嘤嘤地哭了……
安琪边哭边说:姐,你别说了……
吴晓光一看,更焦急了,忙对安琪说:安琪,好安琪,别哭,你哭我心里疼,我发誓……
李莲花却一句比一句厉害:你发誓?你发什么誓?这会儿了你想来发誓了?你早干什么去了?小吴,吴晓光,我真奇怪,你爹妈当着这么大的干部、教授,这么高的文化,怎么能让你去学个吹鼓手?
吴晓光一下子让李莲花说蒙了,他不解地问:吹鼓手?什么吹鼓手?
李莲花说:吹小号啊。小号不就是个喇叭么?吹喇叭的不就是个吹鼓手么?三教九流的第九流!
吴晓光知道李莲花在这里横扯,但他输着理,想发火也不敢,只好赔笑说:李大姐,我这个……这个,这是艺术。
李莲花不屑地:就你这是艺术?伟大?高级人物?俺们油漆工不美化生活,不艺术?告诉你吴晓光,你们家那张门,那些窗,我只用三刷子一造,保险你家就没艺术了!
12
胡起顺半夜里再回到关湖路三号,硬是把刘刚呛回家了。只一条,给李桦赔罪讨饶,把所有的不是揽到自己的身上,把家庭矛盾和解了。
刘刚对大师兄这一番心意也感慨万千,伙计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看说起话来粗,心思可都细。他当然希望这一举动能消解李桦对他的气愤,所以到了家,轻轻开了门,灯都没敢开,隔着李桦的身子,悄悄把强强抱到二层床上面,用枕头、被子保护好了,这才脱了衣裳,想悄悄摸到李桦床上。
李桦其实从刘刚在院子里停自行车的时候就醒了,她对和刘刚的这一番厮打吵闹,尤其是吵到了大刚的单位上去也后悔莫及。什么事嘛?不就是为房子吗?刚结婚那会儿,只有六平方两个人也恩恩爱爱的从不吵嘴打仗。刚换了十七平方外带一间小厨房的时候,李桦心里好欢喜呢。哪想到这几年,生活进步这么快,和别人一比就有气。“人比人,气死人。”这是老话了,但是,眼见着有的人好上加好,只要不是走的歪门邪道,那是人家有本事。咱们这两个小人物,一心朝高处比,不是干生气吗?所以,悄悄听着、感觉着刘刚的这些作为,她心里反倒挺温暖。但她让他是只能心里让,架子不能让。所以,当刘刚真要上床那一刹那,李桦一把推开他:滚!
刘刚一愣,知道她并没睡着,便嬉皮笑脸地说:嘘——强强刚睡着。
刘刚一边说一边还想上床,李桦便推着他说:不让上,就不让你上。
刘刚只好站在床前,说:那……我刚才这半天白跪了?
李桦心里在笑了,嘴上却说:骗谁?你刚到家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跪你现在就跪。
刘刚又嬉皮赖脸地说:我跪?别看我没开灯,桌子上谁给我炒的菜?谁给我倒的酒?桦子,干脆你也起来,咱两口子喝个交杯酒再上床。
李桦板着脸说:想得美,谁和你喝交杯酒!
刘刚说:你和我喝呀。喝完了,我给你下跪;跪完了,哥今天晚上好好和妹妹团结团结。
李桦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真不要脸,死赖皮,你说话从来不算数。
刘刚一看李桦笑了,知道她的气基本上消了,趁机歪在床上,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从来不算数。真要算了数还真麻烦了。我一回家一看桌子上的菜和酒,心里这个暖和劲儿呀,从头顶直热到脚后跟。胡师傅说得对,满天底下,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疼自己。
刘刚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动手,李桦又推着刘刚说:别赖别赖,我问你话呢。
刘刚说:你先说,让不让团结?
李桦说:少赖皮,听我问你——
刘刚一个打挺站直了在床边上:请问吧,老婆,媳妇,爱人。
李桦问:说,你还打不打人?
刘刚装着惊讶:我打人?我打人了吗?我那是爱你。
李桦说:爱我?那叫爱我?
刘刚说:看看我这脸上,还留着你爱抚的痕迹。
李桦说:你活该,你打我就抓。
刘刚却摸着自己的脸说:该抓,该抓。再打再抓。
李桦急了:怎么?你还想打我?
刘刚立刻说:不敢不敢。不过桦子,只要你真心爱我,我不打你你也可以抓。
李桦扑哧笑了,问:还有,你离不离婚了?
刘刚就势又歪在床上,说:离什么婚,那还不是逗你玩吗?
李桦说:逗我玩?离婚是逗着我玩?
刘刚就势再揽住了李桦,一边揉着她一边说:桦子,告诉你,胡师傅今天替我的班,让我回家给你赔礼道歉。胡师傅把我好一顿熊。他说,这世界上最疼我的就是你桦子了。他还说,日子越过会越好。怕什么?当年他和嫂子带俩孩子,八平方住了十八年。
李桦任着刘刚亲热,话也就软了,说:这我早就知道。哎大刚,你说这世界——是不是也忒不讲理了,你看你们吧,成天价在这里修房子,在那里修别墅,修的好房子、大别墅。偏偏就是你们,就是咱,住的却最疵毛。你看胡师傅,他修了一辈子房子了吧,不也就是这两年才翻了身,住进大套三了么。
刘刚说:是呀。他白天下了“八座半”,又跑到工地上顶的我。桦子,我告诉你,咱两个普通工人,又干的最普通的活儿,能指望什么呀?说句官话,还不得靠整个国家变富了呀。大河满了,小河不愁。咱这样儿的,工人阶级呀,你说是不是还得靠社会主义、靠着政府领导得好,才有咱的好日子?
刘刚边说边亲着李桦,他觉得他们俩的心,才真正是心贴着心呀。
13
从关湖路三号拆烧毁的屋顶开始,刘文亮和他的突击队就吃住在工地。
六月,天好,除了草地上的蚊子得了济,拼命地向这些光着膀子流着汗的热血男儿疯狂进攻,别的他们都能受。
突击队长刘文亮,在这些年的演打中练出了细针密脚的布局功夫。多少人拆,多少人备料,多少人现场制大件,他一一安排得井井有条。修房子不同于盖房子,它必须在有限的空间里保护好那些旧屋、旧墙、旧地儿,不能再有大的损伤;同时又得把损坏了的地方全部清理干净利索,修旧如旧,整新如旧,旧中带出新鲜气色来,这也需要点儿功夫。
草皮不能践踏,活路还得跟上,人员不敢下马,大多不能回家,他们就只能在一层、底层里临时搭些便铺,上班的起来,歇班的躺下。突击么,基本上就两班,12小时一换。要说全都靠觉悟也是吹点儿了,但这突击的奖金确实高,大家就责任、利益一马拴。秦梦城老师傅这时候真看出真功夫来了,他倚在病床上口述,队里的张工做笔记,刘文亮他们拆到哪儿,秦梦城的记忆与意见就跟到哪儿,甚至怎么拆、怎么动、哪些料与石要尽量保存下来,他一一记得清楚,说得清楚。修房子猛一看是个力气活儿,但里面的技巧、能力、取巧的劲儿,也决不可忽视。秦梦城干了一辈子,学了一辈子;刘文亮他们现在也就一边干着一边学,边学边感叹:秦师傅真是直属队的一件“宝贝”,他只需动动嘴,咱这边省了多少力气呀!
国立中一边在工地上和伙计们子死靠在一起,哪儿能吆喝他在哪儿吆喝;一边也抽空跑修缮公司、跑局里,勤汇报、勤叫苦、勤要钱、勤表功……说实在的,若不是有这么个突击任务,他真想见个局长、领导的也不那么容易。可机会一来,他这一招,着实奏效。先是局里的机关食堂送饭了,一天两顿,不是红烧肉,就是大包子,外带着绿豆汤、降温茶,据说局里最后结账;再就是真正地让领导们上第一线来视察了,不但是公司的领导来了,连局长也亲自来打过气、鼓过劲儿。
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儿,一牵扯到领导重视了,一路都是绿灯。
14
由于秦梦城在病榻上的细细复述,关湖路三号的修复工作比国立中预想的又快又好。
特别是这个刘文亮,天生就是个修房子的材料,张工画的草图,秦师傅说的材料,都能叫他心领神会,穴准位对,立马实施。这不,才刚刚十六天,从外观上看,关湖路三号已经完全是原来的模样了。圆塔已经复原,方塔更显出整旧如“旧”的亮堂,若要是想糊弄国际啤酒节外宾和市里的领导,就这个外貌,百分之一百的没问题了。但刘文亮没这样想,他以为,20天的期限就是让他拿出一座完全像没烧毁以前一模一样的关湖路三号。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进了这个门,什么都能用,什么都和原来一样让人感觉这就是原来的“关湖路三号双塔楼”。
刘文亮很感谢国立中这一次给他配备的新工人,这一批再上岗的师傅个个都是心明眼亮的主儿。你想想么,原来都是操弄机械的主儿,现在,操弄一把瓦刀,几块砖头,能难住他们吗?这就是技术,这就是文化,这就是素质啊!
这时候,手机响了,刘文亮一脸幸福:喂,是我。话筒里,黎洁一听见刘文亮的声音便激动地说:亮子啊,你好。一直想给你发短信,没敢发。今天第十六天了,实在忍不住了——我,我——不要紧吧?
刘文亮笑了,说:没事儿。我真是抽不出工夫给你挂电话呢。不过,小洁,真是想你啊。
黎洁忙说:我也是。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挺好吧?
刘文亮说:挺好。你呢?
黎洁忙说:挺好。
刘文亮问:忙不忙?
黎洁答:还可以吧。不,不忙。就算是忙,比起你们来,也不能叫忙啦。
刘文亮听了,心里挺感动,说:我们这活儿,真不好。
黎洁忙问:为什么?
刘文亮说:你看么,所有的好光阴都献给太阳啦。现在,不用一会儿,还得献给月亮。
黎洁问:亮子,你们,又是连轴儿转啊?
刘文亮说:全是连轴儿转呀。就这样,才基本上能赶出来。不过,也就得20天。也许,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分钟,我们才能竣工交付呢。
黎洁不知道说什么了,想了想,才说:你,累吧?没受伤吧?千万小心点儿。
刘文亮便笑了,说:我又不是泥捏的。累和苦,常事儿。不过,说实话,就是太想太想你了。越是忙越是累越是想啊!
黎洁就忙说:我也是。不忙不累我更想。
刘文亮心里暖极了,说:怎么办呢?我们结婚吧?
黎洁便笑了,说:俺一直等你这句话呢。
刘文亮说:咱们不是结过了吗?你知道我哪儿想你吗?
黎洁就“嗔”他:你坏。
刘文亮就笑了,说:我要不坏,能娶上你吗?那么,咱可一言为定?
黎洁斩钉截铁地说:一言为定。
刘文亮问:不嫌我是个穷工人?
黎洁问:咱们还能穷一辈子吗?
刘文亮问:不嫌我这一辈子都可能背着太阳?
黎洁问:没有太阳,有我们吗?
刘文亮被黎洁这话感动了,他说:小洁,我可真是想你呀。三号一竣工,我立刻去找你!
黎洁便笑了,说:不嫌我们这地儿远啦?
刘文亮赶快说:从来也没想过你那儿远。哎,咱们还去那片黑松林,还去那片海滩上,这一次,我可要在海滩上……
黎洁不等他说完,就说:亮子,俺全由你。
刘文亮正说着,却被后面一只手把手机摘了去。他一回头,看见刚刚赶来做油工的李莲花。刘文亮一惊又一喜,忙说:李姐,你们过来了?
李莲花却一本正经地说:突击队队长同志,上班时间你敢谈恋爱?这个月的奖金——扣了!不等刘文亮回答,李莲花捂住手机话筒一笑,问:是黎洁吧?我来两句。她对着话筒说,喂?猜猜我是谁?
话筒子里黎洁一惊又一喜,忙说:莲花姐,你也上工地了?你们真是一环扣一环呀。
李莲花笑着说:哎,小洁子。亮子是突击队长,是头儿;我们是突击队尾,是尾巴。回回是我们最后给他们擦屁股。喂,怎么样?我保的这个大媒够你满意的吧?
黎洁听了这话,只好撒娇地说:莲花姐……
李莲花却干脆,故作严肃地说:满意不满意?不满意咱把他蹬了!
黎洁忙说:满意,满意。谢谢您啦。
李莲花逗她:你别谢。他上班时间打电话谈恋爱,奖金叫我给扣了。
黎洁忙说:哟,你真扣呀?
李莲花脸上一笑,说:真的假的你别管。妹妹,我可告诉你,这两天你别来扰乱军心——三号进入关键时刻了,亮子是队长。等一竣工,我请你们俩上我家吃饺子,三鲜馅的。
她一说完,顺手就扣了电话。
那边黎洁却急了,忙喊:莲花姐,莲花姐……无奈话筒里已只有忙音。
这边刘文亮一见也急了,忙说:哎哎,李姐,哪有你连电话都这么包办的?我真的还没讲完呢!
李莲花一脸严肃:噢,连这么个事儿我这个媒人都不敢办包,谁还敢包办?
刘文亮接过手机,想再拨电话,他说:李姐,只剩了两句话了……
李莲花却分寸不让,拉着刘文亮就走,边走边说:你还真叫我给你扣奖金?告诉你,我打那会儿过来的,什么还不知道?没结婚,甜甜蜜蜜,一块糖都想分了两半儿吃;结了婚,歪歪叽叽,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没事找事地生气;有了孩子,尿布、屎盆、奶瓶子……她不骂你,你不揍她就算是模范夫妻。亮子,人哪,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我给你扣了电话,是让你们的好日子多延长仨月两天的,咱谈个恋爱也不容易,多热乎两天吧……
刘文亮笑了,他甩了李莲花的胳膊,指着李莲花说:李姐啊,就你这张嘴,要甜比蜜都甜,要苦比黄连还苦。
李莲花急了:亮子,我可告诉你……
刘文亮忙作揖:好,好,好了好了。李姐,莲花姐姐,你可是来干活的吧?谁敢不服您呀李姐?他指着楼层说,好,现在我说,先是三楼门窗,一层层下,一楼客厅不是地板,那樱桃红的大理石一洗就亮,省了你不少工啊。姐,我可是这儿的突击队长,你要是出一丝差错,我可就真罚啦!
李莲花硬气地说:罚!你以为我李莲花会怕你!我们这活儿出来,亮了你的眼,开了你的心。你罚得着吗?
15
关湖路三号的抢修工程,愣是在国际啤酒节前三天,市里、局里归定的20天里抢修成功。国立中一汇报上去,那一级一级的领导,立刻就把这喜讯报到市里一把手那里了。
房产局杨局长听了,心里感慨异常,他去过现场,他知道这种老房子整旧如“旧”在没有档案没有图纸的情况下有多么难。工人阶级!真正的工人阶级!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人阶级!杨局长忽然灵机一动,问:能给他们开个庆功会吗?能发点儿奖金吗?
部下们立刻说:能。我们也这么想过了。都准备好了。杨局长,整个儿一个翻新工程啊。资料全是秦梦城——那位患癌症的老师傅靠记忆说出来的。他不仅说出了关湖路三号的档案,把铜蟹湾一带六栋资料不全、图纸遗失的老蓝海珍贵的建筑,他都说出来了。昨天,他临去世之前,还又想起了澳洲角那两栋老房子的情况,他硬是让他们直属队派了人记下来了。
杨局长一怔:哦?那位老师傅已经过世了?
国立中赶紧说:前天刚刚说完了情况,就去世了。杨局长,那可是位活建筑档案啊!
杨局长没说话,却在屋子里踱个不停。
部下们、包括国立中不知道局长想什么,也没作声。
杨局长停了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的部下说:改革开放,谁都在忙。忙挣钱,忙发财,忙职称,忙升官,忙贪污,忙受贿……市场经济一来,什么样的人都出来了,英雄不少,坏蛋更多,还有贪官污吏,职务那么高,权力那么大了,还贪,还腐败。只有咱们那些一直在最底层、第一线的工人——农民变化也很大呀!只有咱们的工人,一点儿都没变。他们是基础啊,他们是基石啊。哎,你们这管宣传的,能不能找找报社、电视台,给咱这些房修工人唱唱赞歌。他们这中间,有许多,还是下岗改行干上这个工作的啊。像这位老师傅,他叫什么?
国立中赶快说:秦梦城,秦老师傅。
杨局长说:对。秦梦城老师傅。唉,对这位老秦师傅,怎么就没有个作家、导演,为他来写部电视剧呀!我说,你们去找,找到了,我来给他们找资金。叫他们一个开发商出一万,咱蓝海市这些开发商,也就能凑起一百多万了么。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再不替第一线上的工人们说句话。我们还有良心吗?
全体部下全都喏喏。到底是局长,眼光远大!
16
安琪听了李莲花的话,决定还是要赴吴晓光的这个约会的。
那天,在“星星吧”李莲花狠狠地把吴晓光数落了一顿,又强拉着安琪走了之后,安琪心里,一直觉得她对不起吴晓光。她爱吴晓光,她喜欢吴晓光。只要吴晓光把那支金光闪闪的小号朝他那薄薄的性感的嘴上一放,安琪就已经醉了。第一次看吴晓光吹小号,安琪心上就已经“五迷六道”不知南北了。何况,她早就是吴晓光的“人”了,李姐拉着她强行走了之后,她哭了一路,心疼了一路,痛苦了一路,也思索了一路。李姐说得对,她和他,太门不当户不对了。尤其是晓光的父母亲,是大干部,大教授,她真做了人家的媳妇,除了受气遭罪,什么福也不会有。晓光对他父母,又是那么懦弱。没法指望他能改变他父母亲那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态度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这么了了算啦!她这模样,若是找个工人,人家还不把她当作菩萨奶奶供养着呀?山不转水转么,水不转云转,云不转心转,心不转了人转。可是一想,不对呀,转来转去,还是要转到人身上呀!此生此世,爱过了吴晓光,身和心都给了吴晓光,一辈子都许给了吴晓光。李姐呀李姐,你让我能再去爱谁呀!
从那以后,李姐的手机也不是一天响七八次了。安琪想,吴晓光是彻底向他的父母投降了。投降了也好,我安琪是彻底地伤了我心爱的人了。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我就听天由命了罢!
没有几天,安琪整整瘦了一圈。人一瘦,眼圈儿一黑,安琪可更漂亮了。更漂亮也没用了,没有了吴晓光,安琪漂亮给谁看?
偏偏是三号竣工的晚上,李莲花把安琪拉到一边说:琪子,快换衣裳。拣最漂亮的换。
安琪问:姐。为什么?
李莲花说:去相对象去呀!
安琪一听,头一扭:不去。
李莲花看着她问:真不去?
安琪说:绝对不去,死了也不去。
李莲花装作很惋惜的样子说:那?我可就去给小吴同志回电话,说琪子、安琪儿这一遭儿是真不理你了。
安琪心里一颤一抖,泪也就出来了,忙问:小吴?是晓光约我?
李莲花笑了,说:人家一天照旧是三遍短信早请示晚汇报呢。
安琪说:骗人。我一次也没听见你的手机响。
李莲花狡黠一笑,说:我放在震动上,你能听见?
安琪一听,心花怒放,她又对李莲花这么对她封锁消息恨得要死,她一捶就擂在李莲花的肩膀上:你得逼死你妹妹呀!
李莲花却笑着说:逼的是那个吹小号的。个大男人,还听他爹妈的话,不害臊!告诉你,我早和他通了三回电话了。他明确表态:刀山敢上,火海敢下,除了安琪,谁也不娶。
安琪的心上百花盛开一片明媚,她一下子扑在李莲花的怀里,满脸泪水撒着娇喊:姐,姐,你真坏呀!
李莲花母亲一样地搂着安琪,一边梳理着她那一头黑黑的秀发,一边说:琪子,换个衣裳,赶快去吧。铜蟹湾栈桥上,七点半。我估计,这小子早就去了呢。她又悄悄地对安琪说,哎,引逗他睡了吧,那样保险。
安琪羞红了脸,悄悄说:俺不早告诉你了吗?早和他那个了。俺爸爸妈妈都知道、都装糊涂呢……
李莲花听了,一笑说:好你个琪子!没懂我的话呀?姐的意思是要睡出成果来呀。有了成果,他还敢跑?
安琪早红了脸:姐你呀!……
李莲花却认真:咱个大工人,就得使笨功夫拴他。
铜蟹栈桥上的波影灯光,在蓝海市是出名的一景。尤其是桥头上的望海回澜阁,造型别致,九曲千回巧藏机关,既能看海听涛,又能藏人匿影,是蓝海市年轻人谈恋爱必去的胜地。
安琪和吴晓光就在这九曲千回的阁下桥上漫步。
吴晓光已经说了半天了,安琪仍是一言不发。吴晓光急了:你信不信?安琪儿,我说的都是实话。
安琪依旧没应声,仍是默默地走着。
浅浪打桥堤,潮声似叹息。
远处,蓝海夜的风景线,霓虹闪烁,绮丽非凡,灯光照在海上,却又映上夜天,衬得消瘦了的安琪楚楚动人。吴晓光看她这模样儿,心里更是疼爱有加,他轻轻揽住她说:莲花姐的话,使我很震动。真的,太震动了。我的心底深处,确实有一点儿门第观念。而我想想,恐怕在爸爸妈妈心里,那就是根深蒂固了。从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之后——安琪儿,你记得吧,是我主动去认识你的。在中山路上,你多漂亮啊——可是想想你在干这油工,我确实不敢告诉爸爸妈妈,你只是个油漆工。
安琪很深刻地看了吴晓光一眼,却没说话。
吴晓光说:其实,我知道自己。虽然在蓝海,在歌舞团里,我是一号小号手,爸爸妈妈也对我寄予大希望。但是,我知道,吹这玩意光苦练没用,得靠天赋。可惜我不是那号的天才。在国内,我最多是个三流角色,不可能成为大音乐家。可爸爸妈妈总认为我是天才是最好的一定有出息。我见过多少场面,心里知道我不行。可是我喜欢音乐,喜欢这种氛围,而且,真想把你也融入到这种氛围里来,我有这个条件啊。
安琪忽然就笑了:这我知道。我们师傅都说“男怕入错了行,女怕嫁错了郎”,碰上你我当然十分高兴十分喜欢了。可是,我很怯。我跟你说过,我的爸爸妈妈全是下乡青年,他们回城的时候,我们全家在姥姥家住了四天,刚刚住了四天,就被两个舅舅连行李带人给扔在马路边上了……
吴晓光说:这我知道。可是像你这么文静、漂亮……
安琪打断他说:我文静是没文化,不敢随便说话。舅舅赶我们全家出来的时候,围了好多人在看。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敢随便说话了。这么个家,我书也没读好……
吴晓光忙说:我知道安琪儿,我知道。自从李姐教训我一顿之后,我回家和妈妈大吵一场。吵完了,我哭了,我妈也哭了。可是我不管!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决定了,安琪儿,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前面是雨是风,不管我在音乐上是否能够成功,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都是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安琪儿,我说的都是真心实话。
吴晓光拿起安琪的手,轻轻地吻着,安琪让他吻了一下,却又抽回手:我今天才刚刚加完班,手上还有油漆味儿。
吴晓光却又拿起安琪的手,吻她,并拿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说:我不管。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手。
安琪眼中有莹莹泪光:晓光,你真好。真的,你真好。谢谢你说给我的这些实话。谢谢老天爷,让我碰上了你。那天,你说你爸爸妈妈不愿意见我,我的心冰冰的凉。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想了想,下了决心,我才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呢。真的,一看你在吹小号,我心里就颤颤地真的,我可自卑了。但是我想了。只要晓光爱我,要我,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吴晓光一下子抱住了安琪:安琪儿,我的安琪儿。我只要你这一句话呀!
17
为关湖路三号的一个小小抢修工程,局里开这么大个表彰庆功会,实在是出乎直属队所有领导的预料!国立中就是国立中,他想到了这里面一定有重大玄机。果然,杨局长讲话时说了,这次抢修工程,得到了市里的表扬,成了迎接国际啤酒节里的光彩工程。所以,他不但感谢参加抢修三号工程的所有参加人员,也感谢直属队所有的人员,更感谢直属队的家属们……总之,他感谢一切在第一线上出大力流大汗为美化蓝海市容——美化蓝海,就是美化祖国,美化我们这个民族——一年四季工作在露天里的工人们,甚至包括那些并不归他管但也在露天里天天背着太阳工作的人。他们和太阳有一样的肤色,也和太阳一样有一颗亮堂堂的金子般的心。
杨局长的话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海潮般的掌声……
轮到直属队表态的时候,国立中的机敏全都显示出来了,他早设计出了一个悲剧的大煽情。上台后他谦逊地说:该说的,领导们全说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做。但是,我们虽然一直在基层,基层也有更感动我们的事情,请王珍书记给大家讲吧。
掌声里,王珍上了台,她的表情异常严肃,她轻轻地拿出一个袖珍录音机,说:大家都知道,抢修关湖路三号,有一位老师傅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没有他,我们也许就没法子把关湖路三号全部整旧复原。大家都知道,他就是秦梦城老师傅。可惜,他为了给咱直属队的医疗费用省钱,早就拒绝打保持营养的针了。那个针一针三百多块,他不打,他说他要给大家伙儿省出大家的血汗钱。就为这,咱的抢修工程还没全完工,秦师傅就提前走了……说到这儿,王珍的眼泪早已止不住了,她说,我什么也不说了,秦师傅把他能做的都做完了的时候,说话都不清楚了的时候,我还是录了他一段话,现在,我就放给大家听听。
王珍流着泪,轻轻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键,秦梦城师傅最后的话便断断续续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北京?北京太远了。我这辈子——是没法子去看看——北京啦。唉,修了一辈子房子,我这一辈子——修了一辈子房子。我就没上过北京去看看——没看看故宫,没看看天安门。没看看那个中华世纪坛。只要我看了,我就都能修。什么房子,不都得有人修理才好住好看呀?只要我老秦头看了,我就都能修都能修——你,你信不信?唉,我这辈子是完了。王书记,你告诉亮子,告诉起顺,告诉大刚,他们,房子,要靠修呀。人这一辈子,离不开修房子的穷工人呀……人……若有下辈子,我还修房子。不是吹,谁有我这好手艺?有好国,必有好的家;只有有了好家,才能有好国呀……
秦梦城的录音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会场仍然静极了。
会场静极了。
只有一颗亮亮的大大的太阳,照着这些一辈子背着太阳做工的工人,照出他们黑黑的长长的影子。
突然,就爆出了暴风雨一般的掌声!
那些厚实的、结满老茧的大手使足了力气拍出的掌声!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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