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写
那段扔在黑土地里的童年
和籽粒饱满的作物
包括一岁岁成熟起来的
棉花、红麻、高粱穗
晃晃悠悠的黄书包
和打着赤脚的红色修辞
但我做不到,像莫言那样
用六种口语缔造一方
遗世独立的文学疆域
省略了所有冒号逗号感叹号
只留下一坡
虬曲而又粗壮的叙事
沒想到一个春天的微信
让我轻轻解开苦苦挣扎的心结
揣上千言万语
越过千山万水
毅然回到了那块镶着童年肖像的
故土,站在即将老去的胶河边
翻开黄书包里青涩的笔记
聆听一阵阵杏花的呼唤
我知道今天,可能要花掉
这一生最后的积蓄了
故乡总是没有成熟的句式
让我有些微微的失望
我在这总也长不大的乡音里
见到了魁征、跻舜、承宗
以及许许多多古老的名讳
见到了五十年前流着鼻涕的春风
和疏密有致的鞋窨子
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欣赏着大自然流畅的文笔
生怕漏掉任何一处澎湃
这里不事语法,不用修辞
仅仅一句外界无法抵达的方言
便让一颗沉寂已久的心
鲜活起来
看到他们,又想起我们的父亲
想起一望无际的草甸子
洪水、马灯、帐篷、斗笠
姥姥的千层底和红蓝铅笔
想起山东生产建设兵团二师独立一营
这个驻扎过青春和希望的番号
以及一批批湮没的激情岁月
因着他们,我的意识重新注入了
喜悦、泪水、恩情和痛感
一如雨果所说,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的枝上
没有住下,只有期待已久的心跳
和歪歪斜斜的手语
还想拥抱一下胶河农场
和这里能看到的所有事物
包括孵台、草垛、曲曲芽
晃来晃去的大辫子
以及那座兵团战士留下的圆形水塔
一句“三哥回来啊”
还是让我趔趄了一下
也让我捡回了五十年前的
故乡,那串丢失的密码
回到乡下
回到乡下,一条距城三十里的路
从三十年前往回走
想想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而那些岭地、麦田、自行车
农人,打尖的茶碗
还摆在乡村的教案上吗
没有敬之先生《回延安》式的灵魂礼拜
心尖尖儿也被久远的岁月揪得生疼
东西大街依旧繁华
而喊我理发的师傅去了哪里
还有炸油条的老头,酒糟鼻子的所长
以及被他摸过的乡村俏妇
当然,最忘不了的是那个迈着四方步
走上头条的山楂果
当年我从一个贫穷的章回里撤下
有很多沾着唾沫星子的方言
开始指指点点
包括老实的毛白杨,走俏的山楂
虚构的吨粮田,露着麸皮的政绩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逃亡者
从一部厚重的乡土集里挣脱出来
又被无情地打入另册
这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知所措
我知道和平时代,一粒子弹射出去
注定有一个预设的靶子
很不幸我常常被一些正义的子弹击中
我开始觊觎属于自己的快乐
一次次逃亡,一次次寻找属于自己的
甚至并不属于自己的快乐
和乡愁
我常常梦见岭上的山楂林郁郁葱葱
吨粮田被放养成广袤的牧场
杀青的玉米茬做了土地的插页
先富起来后富起来的都成了主人
于是,我从三十年前走回来了
不单单为了认证一种精神的逃亡
是多么无知和珍贵
也不单单寻找那段被肢解的曾经鲜活的青春
到底散失在哪个角落
也许只为了看看这里的乡亲
为了至今不敢忘却的那些正义的方言
我仿佛目睹了这样一幅场景
路南:学校,人民政府
路北:拱顶式的供销社,油条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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