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天宝十载,冬,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的时节。
晶莹的雪花柳絮般紛纷而落,洒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光滑的石阶上,不多一会儿功夫便莹白一片,山岚大地都被披上了银装。
这天越来越冷了,已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薛采月轻声叹了口气,缓缓伸手关上了被寒风吹开的窗子,空气湿寒得似乎连呵出的气都能结成冰。薛采月看了看桌上堆的绣品,黯自出神。
“哇!太好了!下雪啦!可以出去堆雪人啦!”一声脆脆的童音惊醒了薛采月,回头望去,竟是自己三岁的儿子小稚。
小稚兴奋地过来拉她:“娘亲陪小稚出去堆雪人嘛!”
薛采月道:“稚儿,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外面天冷,不许出去。”说话间微微侧头瞟了一眼窗外的那个身影,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
小稚得了禁令,有些不情愿地回房去了。
庭院寂寂,落雪无声。一个身着灰衣的年轻男子正于庭院中练习射箭和马枪,他的手已冻得通红,似费了好大力才将那张弓拉开,屏气凝神,这一箭射出,正中树干。灰衣男子嘴角微噙了丝笑意,缓缓丢下弓,大喘了几口粗气。
不容易呀,为了练这百步穿杨的箭术,多少个日夜,他不畏严寒,雪夜苦习箭术,手已被冻到麻木僵硬,却依然不肯放弃。
薛采月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凝视着他,低声说:“你已练了两个时辰了。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吧!”
慕清河回身轻轻拥住妻子,摇头:“采月,我没日没夜地苦练功夫,为的是什么,你该明白的。”
“我知道。”薛采月低下头,握住了丈夫的手,道:“可你也该爱惜自己,十年磨一剑啊。”她摸着丈夫布满茧的双手,心如针刺,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慕清河抬手轻轻拭去妻子眼角的泪,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从三年前开始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上朝廷的武状元,倘若我日后能赶上朝廷的征召入京应试,你我的境况也定会不同于今日。”
唉……武试中举,谈何容易啊,就算得中也不一定能被朝廷任用。更何况,自从宰相李林甫建议玄宗皇帝任用边将以来,皇帝便极其信任以安禄山为首的边将,甚至一连给他封了三个节度使,权势日甚。皇帝重用边将,这些汉人将领弃之不用,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可薛采月不忍浇灭丈夫的希望,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采月,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慕清河揽住她的肩,急切道。
薛采月点点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顿了会,又接着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准备文试了?”
慕清河面色一冷,忽然冷冷哼了一声:“李林甫那老贼,嫉贤妒能,说什么‘野无遗贤’竟一个举子也不予录取,简直欺人太甚!”
薛采月一时无语,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该在此时提及丈夫的心病,四年前那场毫无悬念的落败,已然成了丈夫心中的一丝隐痛。她苦笑,若不是他四年前的那一场落第,心灰意冷来到太原府,他们又怎会相遇,又怎会如现在这般……幸福?思及此,她不知是该心疼丈夫的遭遇,还是应该感谢那大权独揽的奸相李林甫黜退所有应试的举子,才让他们有缘相遇呢?
慕清河不禁手握成拳,回想四年前那次的科场落败,他的心便隐隐作痛。曾记得自己幼时,父亲教自己读书,自己没日没夜地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能不负父亲的期望有朝一日进士及第,光耀家族门楣。他本来信心满满,对文试已有相当把握,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考场,本以为可以就此改变命运,没想到却因为当朝权相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生生击碎了他多年的梦想。
得知落第消息后,一连几天他将自己灌得大醉,顿觉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幸蒙好友引荐他到河东经略使薛靖陶府上做下僚,薛靖陶很器重他,他也因此结识了薛靖陶的小女儿薛采月,薛小姐的关怀让他疲惫已久的心倍感温暖,二人也在薛靖陶的促使下结成了一段美满姻缘。
只是,沉沦下僚虽非他所愿,可眼下也别无其他出路。朝中自李林甫当权以来,敝塞言路,如今又有奸相杨国忠把持朝政,排挤贤良更甚于李林甫,不知有多少英才被埋没,想要安邦济世,实难如登天。
他思来想去,决心苦练功夫,以期待通过武举投军报国,才不负父亲临终重托。
薛采月黯然凝望着丈夫瘦削坚毅的侧脸,心中只能无限祈祷,有朝一日丈夫的梦想会变成现实。
只是,那又将会是怎样漫长的等待呢?
(二)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天宝十一载。初春的长安,寒意还未完全退去,刚过完年的人们又开始陆续忙碌了起来,京城的大街小巷充满了贩卖声和吆喝声,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日天气晴好,行宫内的玄宗皇帝耐不住性子,游兴大发,又一次兴高采烈地驾临华清宫。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华清宫的柳树也抽出了嫩绿的枝条,池中冰封了一冬的河水也已解冻,空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黄莺的啼声,一派新春的气息。
一位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正斜立在水槛边,目光悠远,似正眺望远处的风景。几个不经意间经过她身旁的宫女皆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目不转睛凝望着池边的丽人,一片啧啧叹息声。
一身锦衣龙袍的男子徐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搭上她的肩,目光流连于她清丽的侧脸,似已看的痴了。
那女子似感知到来人,缓缓转过身,一双剪水秋瞳盈盈如月正对上他充满笑意的双目,纤纤玉手轻轻覆盖住他搭在她肩头的手,微微一笑。
男子一手缓缓抚上她的侧脸,在她耳边低声道:“玉环,你越来越美了。朕好欢喜。”
那被称作玉环的女子正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只见她粉面含羞,低下头轻轻道:“皇上,您又在打趣臣妾了。”
玄宗皇帝轻轻托起她的下颌,摇头笑道:“不是打趣。千真万确。”说着抬手一指方才正盯着这玉环看的几个小宫女,道:“你看她们。”
玉环目光轻扫那几个小宫女,以素帕掩面,笑啐:“讨厌!”
玄宗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揽住她的腰,附在她耳边道:“今日天气正好,何不邀你的姐姐们一同进宫一叙?”
玉環朱唇方启,只听远处已隐隐传来一片笑闹声,不一会儿三个倩影已到了二人跟前。玉环兴奋地叫:“姐姐!”那为首的一人正是玉环的大姐韩国夫人,她打量了一眼玉环,笑道:“才几日不见,妹子是越发容光焕发了!”二姐和三姐也跟着起哄:“是呀是呀!看皇帝妹夫把你宠的。”
玉环脸上不觉泛起些许潮红,缓缓白了一眼三位姐姐:“皇上爱打趣我也就罢了,连姐姐也……”
韩国夫人握住她的手,轻唤:“小妹!”玉环回握着她,微微点头。
一旁的玄宗皇帝看着这和睦的四姐妹,笑意袭上唇角,眼前这四位貌若桃花的女子,在他眼中如一幅绝世的水墨丹青。
这样一幅任何人看了都不忍心打破的美好画面,永久地被定格在了历史的画卷中。时人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这时,玄宗皇帝的心腹内侍高力士悄声过来禀告:“陛下,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觐见。”
“哦?”玄宗皇帝一脸诧异:“他怎生这个时候想起见朕?”
“陛下。”高力士望了一眼正和三位姐姐嬉闹的玉环,方道:“他说今日是为了探望贵妃娘娘。”
“哦。”玄宗了然地点头,笑道:“这小子,倒还挺惦记他干娘。宣他进殿吧!”
长安城大唐皇帝的行宫内,安禄山面朝皇帝和贵妃行完大礼后,遂向玉环献上了一大串红玛瑙珠子。玉环轻轻抚摸着这串红玛瑙,十分欣喜,于是道:“多谢我儿。”
虢国夫人见妹妹对这异域珍宝爱不释手,不禁笑道:“这红玛瑙配妹妹通身的气派,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妹妹可真是有福了。”
玉环轻轻瞪了二姐一眼,双颊红似石榴,更显娇艳欲滴。
玄宗拿过那串红玛瑙,不断把玩在手心,不住说:“好,好。”
安禄山面上微露一丝笑意,可这笑却让侍奉于玄宗身侧的内侍高力士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总觉得今日这气氛有些不对,可又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玉环轻轻瞟了一眼安禄山,说:“今日臣妾想看你跳一段胡舞,好久都没欣赏过了。”
玄宗不禁哈哈大笑,抬手示意着令安禄山起舞。
于是,安禄山便扭动着他硕大的身躯,在殿中随着胡乐翩翩起舞,逗得玄宗皇帝和玉环开怀大笑。
站于秦国夫人身边的宰相杨国忠斜眼盯着正殿起舞的安禄山,面露阴狠之色。
胡乐声声,舞影翩翩,杯盘酒盏,一派歌舞升平的气息。
只是那御座上的人却似全然不知,一场大唐王朝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酝酿……
(三)
四月,已是繁花满枝头的时节,尤其是鲜艳的牡丹,一朵朵开满枝头,引得不少游人驻足观看。
清风阵阵,夹带着微微的花香,吹起了帘幕,惊醒了窗前呆坐的薛采月。她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心却有些烦乱,何事也无心去做。她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自他走后,她就这般魂不守舍,心似乎也随他飞到了京城长安。他现在过得如何,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还有……兴许功夫又有所长进了。
薛采月忽然站起身,把桌上的绣品包好都塞进了一旁的箱子里,便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庭院里,花树下,薛采月伸手轻轻抚上那粗壮的树干,唇边微露了一丝笑意。昔日他就在这树下练箭,练马枪,自己伴他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而今他终于上京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追逐那个他多年的梦想。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唯有默默送他远行。
她提出要与他同行赴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他轻轻摇头,揽她入怀,说:“孩子还太小,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他,此番带着他,终究是个负累。”说罢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无言,直到他的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慢慢远去。
罢了,他要去实现他的梦想,他想要为慕家光耀门楣,她身为他的妻,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只有无声地守在这寂寞的庭院里等他归来。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她望着满院的牡丹花,竟是不觉想到了当朝大诗人王维的这首《红牡丹》,心中惆怅难言。是啊,“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呢?
天宝十四载春,长安城,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人们都沉浸在大唐王朝物华天宝的盛世迷梦中,丝毫没有人察觉到这繁华背后潜藏的危机。
悦来客栈一楼的西南角,斜倚着一位身着绛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他脸上,身上都尽是酒渍,还手握酒壶不断往嘴里倒酒,样子十分滑稽。路过他身边的客官门或摇头或叹息或惊诧,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连掌柜的也对他的举动也习以为常,也不去打听他的身世经历。唉,且随他去吧。
这时,走进来一位灰布蓝衫的青年人,来人正是慕清河。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缓缓走进了客栈,四下打量着一楼的空座,却是一眼瞥见了那举止怪异的男子。他不由心生好奇,径自走过去拉开一张椅子坐于那人对面。他自顾自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上一杯,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既然相遇,便是有缘,小弟陪大哥痛饮一回吧。”
那醉酒男子听闻语声,拨开沾在额前的碎发,微微睁开迷醉的双眼斜睨了他一眼,怔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兄弟,竟然是你!“
慕清河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待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醉鬼”,仔细回想了半晌,方大喜道:“韩兄,原来是你!哈哈!”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你我分别了近十年,如今又还能在这长安城再相逢!”那被慕清河称作“韩兄”的男子是和他分别了十年之久的少年挚友韩兆祈。
慕清河举杯一饮而尽,道:“韩兄为何一个人坐在这喝闷酒?你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韩兆祈摇头叹道:“别提了!你我寒窗苦读多年,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高中入仕,光耀门楣吗?可如今的朝廷,奸相当道,皇权旁落,丝毫不给你任何机会。”
慕清河听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韩兆祈又道:“我这些年来,一次次应考,又一次次落第,明知希望渺茫,却依旧不甘心。生生虚耗了光阴。”
慕清河无言,是啊,韩大哥满腹才学,却无奈地一次又一次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可自己呢?苦熬了这么多年,无论文试还是武试,自己又能有多少机会?自己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可朝廷内部却空虚腐朽至此!如今朝政全为奸相杨国忠把持,想要安邦济世,又谈何容易?
韩兆祈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慕清河苦笑道:“我?我也不知。走一步看一步吧。若是朝廷武举征召,我就去应试。”
韩兆祈拍了拍他的肩,点头:“也好。不说这个了吧,来,喝酒!”
慕清河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二人相视大笑。
二人一直畅谈到深夜,酒阑人醉,星光万千。
(四)
大唐王朝正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下,然而它背后隐藏的危机却日益显著,朝中宰相杨国忠和安禄山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局势愈渐微妙。
然而这一切,长安城行宫内的玄宗皇帝却依然茫然不觉。
“安禄山反了!”
“安禄山反了!”
“安禄山反了!”
天宝十四载,刚入冬不久,又是一年的尾声将至,就在人们还来不及准备新年的时候,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兵叛乱的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迅速传遍了京城长安,刺痛着人们的神经,也惊醒了行宫里正做着盛世迷梦的玄宗皇帝。
天宝十四载,初冬,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兵二十万从范阳起兵,揭开了反叛的大旗。一路上安禄山的兵马竟未遇到什么阻碍,直逼京师长安而来。
听闻自己平素最为宠信的安禄山敢举兵反叛他,玄宗皇帝起先是震惊,继而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身边的心腹宦官高力士:“此事可当真?”
高力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末了,又问了一句:“陛下,眼下该如何打算?”
玄宗皇帝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疼痛的头皮,他也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安禄山到底还是反了!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宰相的劝告,提防安禄山,反倒不断地给他权力,还一连封了三镇节度使,致使他权欲不断膨胀,终是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步了。
安禄山举兵反叛,一举便率兵二十万直攻京师而来,谋逆显然是蓄谋已久。可如今大唐王朝已多年未興兵打仗,京畿地区又能有足够的兵马与之抗衡吗?况安禄山乃边将出身,边境屯兵达五十万,战斗力远非京师兵马的战斗力可比。可放眼当今朝廷,又有何人可独挡一面,为朝廷兴兵讨伐叛逆呢?
玄宗皇帝久久沉默无言,竟留下了两行热泪,他不禁后悔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只顾自己纵情享乐,懈怠朝政,终造成了如今这般无法挽回的局面,毁了自己前半生辛苦缔造的这盛世基业,更害苦了百姓。一旁的高力士看着痛哭流涕的玄宗皇帝,出声道:“陛下!您……”
玄宗皇帝边流泪边说:“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百姓。如今,悔之晚矣!”
高力士道:“陛下切莫如此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任命两位有作战经验的大将带兵平叛。”
玄宗凄然道:“何人可担此重任?”
高力士道:“依老奴之见,封将军与高将军,可但此任。”
玄宗沉默了半晌,方点头应允:“宣朕口谕,任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防守洛阳;任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东征,讨伐叛军。”
封常清、高仙芝、李琬等三人奉命兵分两路讨伐安禄山的大军,霎时间战火燃遍九州大地。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攻入洛阳,时任东京留守的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因不肯投降安禄山被杀,河南尹达悉珣坚守不力投降安禄山,京师震动!
玄宗皇帝一人待在偌大的行宫,紧张又焦急地期待着前方战报,可等来的却是河北,河南二郡相继失守的消息!他不禁又急又怒,可如今的乱局正是他一手造成,他除了自责与悔恨,又能怎样呢?
自安禄山举兵反叛之后,慕清河就一直住在好友韩兆祈家。他也说不清,自从自己来了长安之后,他便隐隐感觉到朝廷可能会有祸事发生,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才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安禄山就反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竟来的那么快,如今令人猝不及防!
慕清河不禁双拳紧握,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似能想见前方战事的激烈。枉自己平素空有一腔报国之志,而今正是国家大难当头的时候,自己却躲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禁有些自嘲。
韩兆祈默默走到他身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叹了口气。
慕清河一震,转过身默然凝视着他,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韩兄,我……”
韩兆祈却打断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只想告诉你,想到什么,就去做吧,不要顾及其他,不要因任何人而左右你的决定。”
慕清河吃惊道:“可是……我……大哥,你,你同意我去?”
韩兆祈笑道:“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心。”
慕清河沉思了一会,道:“我想去投奔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将军,入他帐下跟随他出征讨伐叛军。”
韩兆祈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吧。”
慕清河望着理解和支持自己如兄长般地好友,微微一笑,伸出手与他掌心相击。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五)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慕清河离开了好友韩兆祈的家,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和韩兆祈给他包的一点银两只身一人来到时任安西、范阳、平卢节度使的封常清帐下,请求成为他麾下的一员士兵随大军征讨安史叛军。此时距安禄山起兵反叛只过了一月。
大帐中,封常清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慕清河,问他:“汝为何想入我帐下?”
慕清河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如今国家有难,焉能坐视不理?”
封常清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听到他如此回答,不禁微露了一丝笑意,可这笑容只持续了几秒钟,他脸色又渐渐变得凝重,慢慢道:“你有这份心,本将很欣赏,只是战火无情,刀剑无眼,一上战场生死皆由天定,本将也无法保你周全。如今的局势,叛军的兵力不容小觑,我军最好的战略是采取守势。一步一步拖垮敌军,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你,真的想好了吗?”
慕清河突然弯膝跪地,双手抱拳,大声道:“将军,我意已决,请您收下我吧。”
封常清沉默了一瞬,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缓缓踱步到他身侧将他扶起,点头道:“既然你有如此志气,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愿。起来吧。”
慕清河欣喜若狂:“谢将军”。
至此,慕清河便入了封常清麾下,随他一同防守洛阳,对抗叛军。可谁知洛阳的局势却急转直下,无奈,三镇节度使封常清和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只好采取保守战略,退守潼关。而守城将领边令诚则认为此时应主动进攻,封常清和高仙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坚守潼关不出,这使边令诚怀恨在心。趁一次入朝奏事,边令诚向玄宗皇帝反应了封常清与高仙芝兵败之事,诬告封常清以贼摇众,而高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事粮赐。玄宗听后勃然大怒,竟未调查也未与封常清、高仙芝当庭对质便派边令诚赴军中处斩高仙芝与封常清。封常清接到诏令后,默然长叹一声:“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国家旌麾,受戮贼手,讨逆无效,死乃甘心。”于是从容赴死。
高仙芝回营后,得知边令诚对封常清和自己的诬告,拒不认罪。他看着封常清的尸体,仰天长叹:“封二,子从微至著,我则引拔子为判官,俄又代我为节度使,今日又与子同死于此,岂命也夫!”言毕被斩。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玄宗皇帝听信边令诚的一面之词,不辨是非,竟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两员忠勇的大将高仙芝与封常清,朝野震动,军心涣散。时人无不流泪叹息“冤也,冤也”。京城的上空笼罩着团团阴云,久久不散,似乎也在诉说着两位将军的冤情。
封常清与高仙芝被处斩的消息如一记重锤重重击打在慕清河的心上。他不愿相信,他为之仰慕与敬佩的封将军竟因了一个小人的诬告而惨死刀下。那个赏识他的大将封常清,如今却只化作了一缕冤魂,而自己来此投入到他帐下,还不到一月。
慕清河不禁黯然,就连封常清和高仙芝这样两员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都会被朝廷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而他呢,前途晦暗,看不到希望。他不禁长长叹息,朝廷失去了这样两员优秀的将领,如断一臂。罢罢,朝廷已然无能昏聩至此,他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慕清河思虑良久,终是默默走回毡帐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连夜离开了军营。此刻的他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万分想念家中的妻儿,他想立刻就飞回家中看望采月和儿子。
回府那日,下了好大一场雪。慕清河刚踏进这久违了的院子,便隐约听见一声孩子的哭声,他心下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进妻子的房间,只见妻子正轻声哄着怀中的孩儿,心中不禁一热,妻子抬头望向他,冲他甜甜一笑。
慕清河眼中一酸,突然落下泪来,走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薛采月依偎在他怀中,心中霎时被丈夫突然归来的喜悦填满,她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她微微抬起头望着丈夫沧桑憔悴的脸庞,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末了,她轻轻地对他说:“回来就好。”
慕清河低头吻住了她的额角,微笑说:“以后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尾声
簌簌,片片莹白的雪花如声而落,夹带着阵阵寒风卷起了门帘。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呼啸的寒风也没个停歇。然而再猛烈的风,又如何能吹散人内心的寒冷呢?
慕清河自回府后已快一年了,这一年里他极少踏出府,每日就待在府上陪伴薛采月,还不时逗弄着两个孩子,竟是绝口不提这一年半来自己在外都经历了些什么。好在薛采月也不问,她已无心再去想那些事,此刻的她只想静静地享受这难得温馨的时光,就让他们忘了外面的世界,互相守望着彼此,再不分离。
这样宁静的美好,美好得易碎。然而上苍究竟又给了他们多少时光相依相守?
他们可以忘了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却依然战火纷飞,数百万人因战争的到来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慕清河看着怀中熟睡的妻子,唇角微露了一丝笑意。他轻轻将妻子放回榻上,深深看了一眼她安恬的睡颜,遂关上门窗径自走入院中。
雪依然在不停地下,落了慕清河一身。他顾不得抖落身上的雪花,弯下腰拔出藏在树根下的青霜剑“飒”“飒”“飒”挽出几个剑花。他狂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青霜剑,似要发泄出心中所有的不甘和不满。他似乎丝毫未感觉到冷,有的只是对现实世界的无奈和痛惜。
终于,他累了,缓缓丢下剑,已然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中,忽然间他已热泪盈眶。
“兄弟。你果然在这。”
他一怔,這个时候,会有谁叫他呢?突然间,他感到了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冻到麻木的手将他拉起。他缓缓睁开眼,清楚地看到来人,才知这不是梦。看清来人,他欣喜道:“韩兄,果真是你!”
韩兆祈扶他靠坐在树干上,微笑:“你离开后,我本想着去军中找你,没想到我才刚到洛阳,就听闻军中突遭变故……唉,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你一定早已离开,说不定已经回府。看来我猜的不错,你果然在这里。”
慕清河笑着点头:“知我者,韩兄也。”
韩兆祈望着慕清河沧桑的脸,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打算再去军中了?”
慕清河摇摇头,仰天长叹一声:“时局动荡,非个人之力能扭转。况故人已不在,再去又有何意义?”
韩兆祈道:“可叛军一日不消灭,数百万黎民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家可归。身为有志男儿,你不该退缩。”
“我如今只想好好陪伴采月和孩子们。这些年为了我所谓的‘大志’,可是苦了她。”慕清河道:“他们更需要我。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韩兆祈沉默半晌,突又道:“你知道吗?潼关失守了!自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位大将被斩后,朝廷无人可用,竟只好派人去请已年过八旬的老将军哥舒翰,没想到哥舒翰老将军虽行动不便,脑子可不糊涂,他也沿袭封常清将军河高仙芝将军的策略只可固守不可出关。可皇上竟听信谗言逼哥舒翰将军出战,可怜哥舒翰将军流着眼泪被迫出征。潼关失守……其实早在预料之中。”
慕清河听了,半晌无语。面对昏聩无能的朝廷和势如破竹的叛军,慕清河深感自己的无力。时局已然纷乱至此,他又能做什么呢?
韩兆祈一拍好友的肩,道:“我听说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能征善战,而如今朝廷若想顺利平息这场战争,剿灭叛军,也只有依靠他了。不如,我们去投奔他吧。只要我们相信,就一定还会有希望!”
慕清河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拍落身上的雪花和尘土,目光瞟向妻子的房间,却见妻子正斜倚在门槛旁,微笑着注视着他。他眼眶一热,顾不得身后诧异的韩兆祈,快步走到薛采月身边,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薛采月轻轻靠在他怀里,片刻,她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我已经都替你收拾好了。”
慕清河一震,原来她什么都懂。他的心思,她一直都懂。
薛采月缓缓放开了他,转身,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笑了:“你去吧。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慕清河感激地拉住妻子的手,狠狠地点点头。
雪依旧在不停地下,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而这场战争,亦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终点?
可只要坚定了彼此的信念,不放弃,相信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百姓就总有一天会过上安定的生活。
薛采月斜倚在门槛边,独自眺望着这空寂的庭院,嘴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
千秋冬寂,落雪纷纷,那个期盼的身影,可有一日如约归来?
作者简介:刘梦婷,笔名沧笙踏歌,90女,目前创作小说涉及现代校园都市、古代架空言情及武侠玄幻言情等多个题材,曾是红袖添香网站签约写手。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枫尘荆语》《雾霭之都》《孤星月影》,中短篇小说散文集《木槿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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