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灯影斑驳的小道
他走进了那条灯影斑驳的小道,说是灯影斑驳,其实真正洒到地面上的,只有很淡很淡的几片灯光,灯影更是早已迷失在了浓浓的柳荫之中。
盛夏的晚风挽过柳枝抚经他的脸颊,却不是很多老人回忆中的那般清凉,这大概是因为他刚从空调房里走出来吧。不过,当刚被水冲洗过的皮肤与这偶尔飘来的几习暖风,如婴儿的舌苔与与母亲的颈间一般摩挲在一块儿时,还是会激发起人类性情深处的那种惬意。于是,他把身体微微地舒展,为的是让那晚风能更亲密地贴近他的身体。于是,一个松松垮垮地人影也迷失了,随斑驳的灯影一道,迷失在了柳荫之中。
与柳荫的尖端衔接的,是一堵围墙,围墙的身后是一栋破旧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废弃的厂房。或许是路灯的光从残破的玻璃窗上跳到阴影中将他拽了出来。于是他醒了,于是他看向那栋破旧的厂房,目光突然有些躲闪。那是在犹豫吧?害怕看到什么,却又想要看见什么,亦是种忧虑,万一真的看见了什么,是否会打搅了今夜的梦?最终,他的眸子还是弱弱地锁在了破旧厂房破旧的玻璃窗上。大概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寻找刺激,寻找循规蹈矩流向大海的小溪中不大不小的波动。据说适当的刺激能促使大脑分泌使人获得快乐的多巴胺,多巴胺什么的,他不懂,毕竟他并不是专门学习生物的。他只知道,就像诗人笔下的飞蛾总是在扑火一样,在霓虹灯编织的时代里,这就是年轻人的天性。
可惜的是,直到眸光随渐行的脚步剥离了那栋破旧厂房的窗,也未曾见到什么。他轻笑,带着自嘲,亦或是无奈。他想着,也许有一天,当他再次经过那里,或许会真的被吓到。不过,那时吓到他的可能并不是白森森的鬼影,可能,是老旧窗户中关着的他,白森森的老朽的他。他又想着,或许是他耳机里播放的音乐太过温柔,如若换上几曲诡异可怖的音乐再走一次,会不会看到不一样的?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折返回去,也没有换上另一首曲子。因为他知道,掩耳盗铃欺骗的终究是自己,无论今夜走多少次,他都看不透这栋厂房,就像看不透小道另一边的河水,它们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之所以看不透厂房是因为夜色的笼罩,之所以看不透河水,是因为在他十九年的岁月里,他只认识它四年。另外的十五年,他所熟悉的是另一条河,一条是它又不是它的河,或者说是臭水沟。臭水沟里有成片的绿藻,成堆的垃圾,唯一孤单的是外婆嘴里那一只流落在臭水沟里的“水猴子”。并不是现在人说的水獭,而是长着獠牙、披着绿毛的长臂猿,据说它会将岸边的小孩拖下水,然后扣掉他们观察世界的眼睛,洋洋得意地挂在脖子上。“水猴子”的凶残一度成为他童年时对那条水沟的阴影,直到后来,即使是年龄稍长,对世界的认识更加现实,但在看到那泛着恶心气泡的绿藻群时,还是忍不住相信如果他靠到水沟边,会有一只长满绿毛的手猛地探出来,摘掉他的左眼或是右眼……或许他还曾希望过它能摘掉他的双眼?而如今,水沟早已疏通,与其他的水沟连在一起变成了眼前的这条小河。只是,不知道,那只曾经在水沟里流浪的水猴子先生现在又是如何,是依旧还生活在这片水域之中,还是也迷失在了隐隐浮于水上的柳荫之中呢?也许,它早已隐居到了老一辈的回忆中,并终有一天会像殉葬品一样埋在老一辈的墓碑旁的泥缝中吧。过不了多久,记忆中那只会从绿藻中探出来的绿毛手就会折断,然后和臭水沟里曾经的水一样被冲走,成为未曾存在过的历史。
灯影斑驳的小道逐渐走向尾声,而新的小河却在不断地延长、扩宽,虽不至于能容纳下整片星空,但当他倚在护栏上时,倒是能在平静的河面上一窥皎月的美色。夜钓的人收起了钓竿,不知道看似沉重的水桶里是否有收获?河边的人家熄灭了灯火,不知道在窗边眺望过小河的他们是否会梦到大海?大海里是否有灯塔?灯塔的光又是否亮过河边的路灯?
最后一盏路灯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到了小道的尽头,然后他看到尽头的尽头,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田野。这是一片栖身于城市中的寂寞的田野,它不是春天笔下的翠绿动人,亦没有秋天笔下的麦浪滚滚。不曾生长,未获成熟,有的只是被层层吞没的麦尖,像一把漆黑的长锯切开了星空。他似乎还能听到鸟鸣,啊,不对,那只是耳机里音乐的点缀罢了。
与寂寞的田野毗邻的,是一排被霓虹灯包裹着的别墅楼。它似乎应该与身畔的田野格格不入,但其实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和谐。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吧,他想,一半孤寂,一半喧嚣。
他琢磨着田野与别墅的暧昧,然后又忆起了余老的文章(折桂的前夕)。余老没错,因为他的心活在回忆中,但很多人却错了,他摇头,他们终究是迷失在了柳荫之中。曾经的农田、花园掩埋了原始的荒地,而如今的钢铁、水泥又吞噬了曾经的农田、花园,也许未来的什么又会将如今的钢铁、水泥悉数摧毁。他觉得那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巨兽并没有错,因为这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美。
风划过别墅区与田野传出的呜咽声打湿了他的耳朵。他抬起头才发现,其实在清冷的月光下,田野与别墅都孤独地置身于夜色中……
他转过身去。
好像,有人在念叨着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原来,是耳机里的音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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