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出来,路上行人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爷爷推着独轮车,去赶龙廷集卖他打制的八仙桌和太师椅,另外捎带八个小杌子。两张八仙桌四条长腿朝外,一张侧躺在独轮车的左边,另一张侧躺在独轮车右边。两边的桌子一边套着两个太师椅,每个太师椅又套二个小杌子。桌子、椅子、杌子这一满家子被爷爷用尼龙绳五花大绑在独轮车上,晃晃悠悠去赶集。我那年七岁多,正是狗都嫌的年龄,跟在爷爷身后,手里牵着一根拉车的草绳。我走在前面,车轮子老是压住拉绳。我走不过爷爷的独轮车。爷爷让我跟在他后面,让车子拉着我走。上岭的时候,我就跑到前面去,把草绳搭在肩膀上,像牛一样拉车。下岭的时候,爷爷就把我抱起来,放在两张八仙桌中间的车厢上趴着。我头冲爷爷脸朝地。我看见车轮滚滚,爷爷的两只脚来回倒腾着往前迈,地面却沙沙响着往后退。到了平地,爷爷再把我抱下来。我知道,只要到了集上,把桌子椅子卖掉,我就可以骑在车厢上,像骑马一样,手里攥着油条,让爷爷推回家去。
爷爷是龙廷镇有名的“郑木匠”,他打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曾被县文化馆高价收藏,还发给他一张“民间艺人”的证书。这张证书令爷爷名声大震,成为当地一大名人。从此他打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价格猛涨,业务量猛增。同样的八仙桌当时最贵能卖三十块钱,一对太师椅卖二十块。而爷爷打的一张八仙桌一下卖到了四十块,一对太师椅三十块。也就是说,爷爷的手艺比别人贵出了十块钱,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卖。送到龙廷集上,不用摆摊,一听说是“民间艺人”郑木匠来了,人们一哄而上,谁先付钱给谁。那几年,爷爷很少赶集,光等在家里赶做上门预订的活都忙不过来。爷爷心灵手巧,能在木器上雕刻鱼虫花鸟,能在桌子四周的边框上雕刻出双龙戏珠,或者是一对口含灵芝的凤凰。他还能根据客户的要求,刻条龙,刻只凤,还刻上一朵盛开的大牡丹,说是“龙凤呈祥”、“凤凰戏牡丹”。
爷爷最为拿手的绝技是在太师椅上雕刻“麒麟送子”。麒麟送子造型为金童身穿福字肚兜,手拿如意,乘坐麒麟而来。正是因为这个“麒麟送子”,爷爷才获得了那个“民间艺人”的证书。爷爷视这张证书为生命,他亲手做了个相框,漆上火漆,镶上玻璃,把证书装裱进去,挂在堂屋的正墙上。正墙上还贴着毛主席像。来人一进我们家,抬头先看见毛主席像,再往下看就是爷爷郑林芝的“民间艺人”证书。据说
这张证书,给爷爷带来了无上风光,也让我们家生意兴隆。
对于过去的事情,我只能从父辈们的嘴里和书上获知。等到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是闻名乡里的“民间艺人”了。爷爷在我家院子里光明正大地一张接一张地打制八仙桌和太师椅。前来拜师学艺的徒弟也不少,学成出师的一拨接着一拨,但他们的雕刻功夫怎么也赶不上爷爷。爷爷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去教他们,可是他们总不能令爷爷满意。爷爷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过爷爷忽略了遗传这个重要因素。
那年大爷在部队当上了连长,他写信来家让正读初中的小叔“投笔从戎”去了军营。我爹那时高中刚毕业,也动了去当兵的心思。爷爷这才突然发现自家祖传的木匠手艺面临后继无人的危险。爷爷说啥也不同意我爹去当兵。他托人给我爹说了一门婚事,女方是苗庄有名的“崔尚书”家的千金。
打我记事起,我爷爷就没少跟我讲崔尚书的故事。他说明朝时,我姥爷家祖上出了个崔尚书,他出生时正下小雨,有两个县官在他家门前避雨,见一老太太在院内烧香,县官问道:“老人家,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烧香干啥?”老太太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崔家喜得一子,故此烧香,让神灵保佑她娘儿俩平安无事。”县官说道:“这个娃子命不赖,你看我们一左一右还为他守门哩!”老太太说:“这世道,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俺孩子的命咋能好哩。”县官说:“不赖,不赖,这孩子有出息,将来准能做个七品、八品的。”老太太不懂品级大小,连忙说道:“不用七品八品的,做个一品二品的就行。”“哈哈,这老太太口气还不小哩!”縣官道。
这崔尚书属鸡,长大后娶了个夫人属狗,这狗撵鸡,是老天爷早就封好的。鸡被狗撵得走投无路,就飞到树上去了,这不是催着他上树嘛!他后来就成了“崔尚书”,可不一品咋的。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所知道的外号叫“崔尚书”的姥爷其实是一个铁匠,祖上在明朝嘉靖年间出过一个叫崔文奎的工部尚书。我那时不知道尚书是什么官位,长大后才弄明白,尚书属于大官。乖乖,我爷爷野心不小啊!我也属鸡,他没给我找个属狗的订个娃娃亲真是万幸了。
爷爷托人去崔尚书家求亲是有私心的。他不仅仅是想把我爹留下,还想沾人家崔尚书的光。
崔尚书家有七子一女,这女儿是他晚年所得,视若掌上明珠,取名召凤,也就是我娘。我娘自小冰雪聪明,喜欢识字画画。于是我姥爷重金培养,七个儿子除了当兵的、打铁的、种地的没有一个读书读到高中的。但我娘一口气读到了高中。她毕业于龙廷十中。本来她是考上新泰县城一中的,但我姥爷“崔尚书”舍不得让她进城,他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万一有个意外闪失,那还了得?于是就让她就近入读龙廷十中。
我爹是坚决反对爷爷给他定亲的。他一心想去当兵,但这已由不得他。爷爷早已把他的命运给安排好了。世上的女子千千万,爷爷一个也看不上眼,他就认定了“崔尚书”家的千金大小姐,也只有她能让我爹留下。因为她跟我爹是同班同学。我爷爷早年去赶龙廷集时,就认识打铁的“崔尚书”,两人一个是铁匠,一个是木匠,可谓门当户对,他早有与崔家结“秦晋之好”的心思。我娘长得相貌端庄,眉清目秀,可是龙廷十中的校花,当地出了名的才女。所以当我爹听说与他定亲的人是我娘崔召凤时,他拒婚的意志顷刻间土崩瓦解,当兵的念头也随之灰飞烟灭。
接下来,我爹和我娘崔召凤结婚生子,一气呵成。我娘真是名副其实的召凤,她一连串给我生了三个姐姐,大凤、二凤、三凤,一个比一个漂亮,用俺村里人的话说,个个都是美人胚子。
据我娘说,大凤出生后,全家那个高兴啊!我们家稀罕女孩,爷爷那年打制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上,就有了“凤凰戏牡丹”的图案。
二凤出生后,爷爷的八仙桌和太師椅上,就有了“二凤含灵芝”的图案。
三凤出生后,爷爷的八仙桌上图案全变成了“龙凤呈祥”,太师椅上则一律是“麒麟送子”。
虽然爷爷对大凤、二凤、三凤疼爱有加,可我娘心里有了压力。她是多么聪慧的一个人啊!她能看不出爷爷的心思?爷爷心里盼孙子,可他不明说。他把他的心事全刻在了桌椅上。我娘说,她是真不想再生了,她都成我们郑家的生育机器了。可她不生不行啊。我娘从小喜欢画画,对爷爷的木工雕刻极为喜爱。虽然我爹跟着爷爷学木匠手艺,但我娘说他刻出的图案没有灵性,不如爷爷刻的有精气神。我爹心不在木匠活上。他说做这玩意儿跟老娘们一样心细才行。他心里还怀着军人情结。
我娘怀上我的时候,画了一张“麒麟送子”的画让爷爷看。金童身穿福字肚兜,手拿如意,乘坐麒麟而来。爷爷如获至宝,当天就开始往太师椅上雕刻。爷爷刻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这个杰作。他把我爹和我娘叫过去看。我娘看了,对我爹说,刻得跟我想象的一个模样,咱们的孩子就叫麒麟吧。她那时就确信我是个男孩。再后来,爷爷刻的“麒麟送子”就被县文化馆高价收藏并获得了那个“民间艺人”的证书。
我娘生下了我这个“麒麟”,算是给我们郑家立了大功。
我记不得自己从几岁开始,就被爷爷放在独轮车的车厢上和桌椅们一起去赶集。那时在我爹的抗争下,家里置办上了电锯,电刨床。我爹再也不打爷爷的老式八仙桌和太师椅了。他打制现代化的高低柜、组合橱,总之,社会上流行啥,年轻人喜欢啥,他无师自通,一看就会。而爷爷的生意冷落多了。上门订货的找我爹的多,找爷爷的少。我爹的活多得忙不过来,赶制出来的家具不用去赶集,买主自己上门来取,爷爷的就不行了,不如往年了,他得推上家具去赶龙廷集。我爹也是为爷爷好,就劝他扔掉那套旧工艺,来帮他打制时尚的新式家具。我爷爷这个人很固执,是个倔老头,脾气大得很。他非但不帮我爹,还把我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骂我爹是个欺师灭祖的东西,祖传的手艺代代相传,到他这里竟然断了!
爷爷坚持打制老式的八仙桌太师椅,坚持雕刻他的“二龙戏珠”、“龙凤呈祥”、“麒麟送子”。
有一回,我爹当面对爷爷说:“老掉牙的东西,谁还稀罕啊,打出来也没人要。”
“你说啥?”爷爷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手里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抡向我爹。
这时,我娘就把我拉到跟前,嘱咐我说:“好孩子,快出去跟爷爷说,等你长大了就跟爷爷学‘麒麟送子’。”
于是我赶快跑到爷爷身边,对他说:“爷爷爷爷,你别生气,等我长大了,就跟你学‘麒麟送子’。”
爷爷听了,一下子就眉开眼笑,变得慈眉善目了。从此以后,每逢龙廷集日,爷爷就带上我去赶集。
龙廷集上卖家具的木匠全是爷爷一手教出来的徒弟。爷爷一到,他们立马堆起笑脸迎上来,帮着解绳子,拿杌子,搬椅子,抬桌子。有人来买老式家具,也是先帮着推销爷爷的,买主也认可爷爷的手艺,哪怕比别人的贵出十块钱,他们也愿意买。买主同样推着一辆独轮车,照爷爷的样子把桌椅杌子套在一起绑在车上,跟爷爷不同的是,他们用厚厚的新棉被垫在绳子与桌椅接触的地方,生怕绳子磨掉了上面的火漆。爷爷垫的是旧报纸,要么是破书,有时候还垫玉米裤子(沂蒙山方言:包在玉米外面的叶子)。看着买主对自己的手艺这么珍爱,爷爷打心眼里往外淌蜜。收了钱,爷爷总是先领我去冯家油条铺。
集头上,四根竹竿支起一顶黑乎乎的布篷,篷下摆着四张短腿桌子和板凳。一个大油锅,一个长案板,一对小夫妻忙着炸油条,一对老夫妻忙着给客人盛豆腐脑。
爷爷牵着我往那里一坐,亮着嗓门说:“老冯,一碗豆腐脑、一斤油条!”
“好嘞!”那个老冯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取碗拿筷,“放辣椒么?”
爷爷说:“不放!”
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来,黄灿灿、香喷喷的大油条在油锅里打滚,勾得我的肚子像老鼠一样吱吱叫。爷爷装上一袋老旱烟,腮帮子一鼓一瘪地抽得喷香。他抽烟可能跟我吃油条一样解馋。
爷爷给我买上十根油条,我一顿能吃九根,外加一碗豆腐脑,撑得我的肚子鼓鼓的像秋田里的气蛤蟆,用手指头敲敲,小皮鼓一样嘭嘭响。
等爷爷吃完,再抽上一袋旱烟,我们才往家走。
我坐在独轮车右边的车盘上,手里拿着吃剩下的一根油条,对爷爷晃着说:“爷爷,‘麒麟送子’手里拿的就是油条!”
爷爷扑哧一声乐了,说:“好孙子,你真聪明!”
我突发奇想,对爷爷说:“我要玩‘麒麟送子’!”说着我就爬到独轮车的车厢上去,就像骑马一样骑在上面。爷爷也不怕我坐不稳掉下来摔着,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推着我往家走,一直推到家门口。
快进家门的时候,我老远就喊:“娘!娘!快出来,麒麟送子!”
娘慌忙从屋里跑出来,把我抱在怀里。爷爷从旁乐得合不拢嘴……
日上三竿时,我们才赶到龙廷。集市设在龙池庙前面的河滩上。河滩里除了黄沙就是鹅卵石,连根杂草都不生,每逢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头上包着花花绿绿围巾的大闺女小媳妇,穿着灰棉袄黑棉袄腰里扎着根破草绳的老男人,更多的是像我爹娘一样年纪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这河滩,摆出自家种的菜、打的粮、鸡鸭猫狗、杂七杂八,总之,凡乡下人过日子不可缺少的,都可以来集上买卖。
家具市场设在集市外围的一片空场。爷爷把车子推到龙池庙前的一棵老槐树下。这里离家具市场有一段距离。我知道爷爷的心思。他不想去抢徒弟们的行市。有他在,他徒弟打的家具就卖不出去。后来他就把车子远远地停在庙前的老槐树下,单独支摊。
爷爷把八仙桌和太师椅卸下来。八仙桌居中,太师椅分别摆在左右,八个小杌子在前面,就像桌椅的儿女们,围在爹娘膝前听爹娘讲故事。我想他们最爱听的是“崔尚书”的故事。我爷爷就常坐在太师椅上,我坐在小杌子上,听他讲“崔尚书”的故事。
爷爷这回讲的是,崔尚书带着夫人进京,惊动了京城的文武百官,设宴为他们夫妇接风洗尘。女席上,贵妇们故意问崔夫人,你们家乡都有啥啊?以试尚书夫人学识深浅。崔夫人是个实在人,就说:“有山,有水,有人。”说完,就不再言语。那些贵妇人都掩嘴嗤笑。有个老臣从旁说:“崔夫人说的泰山可是五岳之首啊!水是济南的趵突泉水,天下第一名泉;人是孔圣人。除了山东,别的地方没有啊!”那些贵妇人一个个瞠目结舌,对崔夫人肃然起敬。其实,崔夫人说的山,是我们龙廷的龙堂山,水是龙王河里的水,人是赶龙廷集的人……
爷爷坐在太师椅上给我讲故事,竟然引来许多赶集的人围上来听。人一多,爷爷更来精神。他成了一个说书匠,从三皇五帝讲到姜子牙的打神鞭封神榜,刘伯温如何帮朱元璋……一说就是一上午,直到我看见有人吃油条,嚷嚷说爷爷我要吃油条,爷爷才止住话匣子。
这一上午爷爷光顾着讲故事了。别说八仙桌子和椅子,就连一个小杌子都没卖掉,他拿什么给我买油条?爷爷有点焦急,就朝家具市场那边张望。家具市场那边人来人往,高低柜,组合橱,全都是新式的家具,只有爷爷像个不跟群的老黄牛,孤零零地待在远处无人过问。
我认识爷爷的一个徒弟,从前老是帮着爷爷卖家具。我远远地看见他卖掉了自己的新式家具,正帮别人张罗买卖哩。我忍不住朝他跑过去,求他来帮帮爷爷。他见到我先是一怔,听我说明来意,顺着我手指方向往爷爷那边看了看,神情有些犹豫,后来他还是跟着我来到爷爷面前。
“师父!”他见到爷爷显得有些局促,好像有啥话想对爷爷说,却又不敢说。
爷爷眼也不抬,脸朝着别处说:“我落时了。”
徒弟赔着小心,说:“我要养家糊口,也没办法啊,旧式的不好卖了。”
爷爷的脸色慢慢缓和了,叹了口气,看着徒弟,说:“你没有错!我教你的,装在心里,别丢下了。”
“哎!”徒弟答应着,忽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着。”扭身往回跑。工夫不大,他领着一对中年夫妇过来,对爷爷说,“师父,他们想要一套八仙桌太师椅。”
那个中年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厚得像玻璃瓶底。他趴在八仙桌上看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那女的则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太师椅上的“麒麟送子”,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们相中这套家具了。他们问了爷爷价钱,一开始嫌贵,还价50块。八仙桌30块,太师椅20块。爷爷笑了笑,没有回答。徒弟笑着向中年夫妇解释说:“我打的这个价差不多,我师父的手艺,要比我们的贵出10块钱,你不信可以打听打听,龙廷街上的人都知道这个行情。”
中年男子撇了撇嘴,说:“那是老皇历了,现在都流行新式家具了,谁还要这种老古董。”
爷爷听了,不愠不火地对中年人说:“客官,看你的打扮不像个种地的,倒像个文化人,你说你买的是家具呢,还是我这手艺?”他用手疼爱地抚摸着太师椅上的“麒麟送子”。
中年男人神情一怔,然后立马恢复平静。他很有学问的样子,说:“我就是相中你这手艺才想买这套家具的。这样吧,我给你涨10块,60!”
爷爷摇摇头,说:“不卖!”
“爷爷!”我拉拉爷爷的袖口,提醒他我饿了。爷爷不理我,掏出烟袋,坐回了太师椅上。
徒弟跟中年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中年男子脸上有了笑意,很是宽宏大量的口气,说:“行行行,我认了,不过我只给你六十九块。我不是在乎这一块钱,这一块钱是你给我个面子。你不能要多少我给多少。”
六十九块钱,只差一块钱。但是爷爷还是不卖。他不给中年男人面子。那个中年男人有些难堪,生气地对爷爷说:“你这老头真固执,差一块钱你还不卖,你想过成财主咋的?你可真够抠门的你!死脑筋!”
爷爷任凭对方骂,稳坐太师椅。徒弟一个劲地给中年男人赔不是:“对不住了李校长,你别生气,我再好好跟我师父商量商量,你去那边歇会儿,我一会儿过去找您!”
等徒弟把中年夫妇打发走,回头再想跟爷爷商量商量时,爷爷已站起身,推过独轮车,往车子上搬家具。徒弟啥话也不再说,帮着爷爷搬家具。跟来时一样,两张八仙桌四条长腿朝外,一张侧躺在独轮车的左边,另一张侧躺在独轮车的右边。两边的桌子一边套着两个太师椅,每个太师椅又套二个小杌子。
我哭了。我牵起车拉绳,跟在爺爷身后,一边抹眼泪,一边让车子拉着我走。
爷爷推着独轮车,独轮车拉着我,经过冯家油条铺时,爷爷停下了。
我闻到了油条的香味。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我看见老冯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把盛着油条的箩筐放到了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角上。
爷爷脱下棉袄,铺在两张八仙桌中间的车厢上,然后把我抱起来,放上去,对我说:“来,孩子,咱们还玩‘麒麟送子’。”
我再也忍不住,抹一把眼泪,说:“我……我手里没有油条……”
爷爷说:“好孩子,不哭,好好趴着,只要爷爷推着你,就是‘麒麟送子’。”
我趴在两张八仙桌中间的车厢上,头冲爷爷脸朝地。我看见车轮滚滚,爷爷的两只脚来回倒腾着往前迈,地面却沙沙响着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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