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周作人写信
和周丰一君的通信,从八十年代之初准备重印周作人著作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一九九一年四月,他给我寄来了这样一封信:
《杂事诗》今日收到,请释念。
偶然之中,看到你寄先父书信一件,系一九五八年所寄,距今卅馀年,不知尚有此记忆否?今影印寄上,请回忆为幸。书信未整理,以后还许再发现,也未可知。(下略)
所说的一九五八年,实是一九六三年。当时我被开除已经五年,正在拖板车,劳作归来仍闭户读书,却已不蓄纸笔。为了写信给周作人,特别到小店中买了几张一面粗一面光的极薄而劣的红色横格“材料纸”,还有一小瓶墨汁和一支二角四分钱的毛笔。信是直行写在横格纸上的,末尾的日期是十一月廿四日,没写明年份。但周作人十一月廿九日写来的回信至今还在,信封上的邮戳和同时寄来的《伊索寓言》扉页上的题字,都是一九六三年。后来又看到了周作人的日记原件,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廿八日记云:“上午得吉光廿五日信,锺叔河廿四日信。”廿九日记云:“下午丰一为寄锺叔河信,又寓言一册及写字。”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时写信无法留底,也根本没想到要留底,所以得感谢丰一君给我影印寄回。不然的话,我说自己拖板车的时候和年近八十的知堂老人通过信,有的人只怕不会相信。我的信全文如下:
周老先生:
从友人张志浩君处,拜读先生手书及大著二种,得知先生仍然康健,十分高兴。
从四十年代初读书时起,先生的文章就是我最爱读的文章。二十馀年来,我在这小城市中,不断搜求先生的著作,凡是能寻得的,无不用心地读了,而且都爱不能释。说老实话,先生的文章之美,固然对我具有无上的吸力,但还不是使我最爱读它们的原因。
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全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十分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无论是早期慷慨激昂的《死法》《碰伤》诸文,后来可深长思的《家训》《试帖》各论,甚至就是众口纷纷或誉为平淡冲和或詈为自甘凉血的《茶食》《野草》那些小品,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言。
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二十馀年中,中国发生了各种事变,先生的经历自是坎坷,然即使不读乙酉诸文,我也从来不愿对先生过于苛责。我所感到不幸的,首先只是先生以数十百万言为之剀切陈辞的那些事物罢了。
我最引以为恨的,就是虽然经过刻意搜求,先生的一些文集仍然无法读到。如今我所藏的,不过是《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夜读抄》《瓜豆集》《风雨谈》以及近年来的几册回忆录而已。此外还有两本从前上海野鸡书店胡乱编印的集子,实在不能算数,只因有上述各书未收的文章,也在珍藏之列。先生究竟老了,我辈迫于生计,也无法多寻书读书,看将起来,这恐怕将会成为我永远难偿的心愿了。假如先生手边尚有留存的文集,无论旧印新刊,能够赐寄一册,那就足以使我欢喜万分了。
此外,我还想学志浩君的样子,求先生为我写一条幅,字句就用先生无论哪一首诗都好。先生最喜欢的蔼理斯的那一段话,用在这里也许合适,就请先生把它当作交给别人手里的一支火把亦可耳。
回示请寄长沙市教育西街十八号。敬祝康健!
锺叔河,十一月廿四日。
无法购置稍微合适的纸笔,要请先生原谅,又及。
信中所说“蔼理斯的那一段话”,见《雨天的书·蔼理斯的话》,兹摘录如下:
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斯(Lue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教育西街十八号则是当时我在长沙的住处,七年后的一九七零年三月十八日,我被逮捕判刑十年,妻女仍然住在此处。又过了九年,一九七九年我平反出狱回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现原址仍在,却已变成一座楼房,教育西街也和教育东街合起来称为教育街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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