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场买回泥鳅,煎炸煮熬,可总觉得不那么鲜香爽口。哦,原来这不是几十年前在乡下老家吃过的野生泥鳅。这是人工饲养的,吃饲料、喂化肥,也许还喂了其他什么药剂。现在饲养的泥鳅鳝鱼乌龟王八,据说都要喂饲料化肥还有什么激情避孕药之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的春天,惊蛰一过,泥鳅们便苏醒过来,开始生长、繁衍。人们生活十分贫困,常常半年不知肉味,甚至连饭也吃不饱,糠菜半年粮,泥鳅便是一道上等佳肴。那时候,稻田里泥鳅真多,在田堘上一路走着,能看到平整如镜的水田里这儿二三条那儿四五条,一动也不动,享受着春天里乡村的安宁。谚语云,“泥鳅跳,雨来到”,天气闷热,大雨来临之前,泥鳅时而腾空跳跃冲出水面,时而又如跳水运动员一样潜入水中。
泥鳅生性机灵,行动敏捷。明明看到它静静地躺在田里柔软的泥巴上,只要你走近,哪怕是轻轻的蹑手蹑脚,没有丝毫声响,可当你还相隔一两尺时,它好像是得到了警报,身子一弹,倏忽就不见踪影,速度如离弦之箭。即使偶尔捉到,它滑滑的身体也能从你的指间溜掉。不管你力气多大,总握不住一条泥鳅。可人类毕竟比泥鳅聪明得多,这小小的生灵还是逃不出人类的掌心,成为人类口中的美食。
捕杀泥鳅的方法多种多样,最常用的有针扎、笼诱、石灰杀等三种。
晴朗的春夜,繁星满天,蛙声阵阵,你看到田野里团团火光在移动,三处五处,七处八处,这是有人在照泥鳅。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泥鳅从泥底下钻出,躺在水田的泥巴上,感受着早春的气息,享受着生命苏醒的甜美。老人们说,它还没有睁眼哩。这是照泥鳅的好时机。用铁丝制成的小篓里架着四五块燃烧的松明,用一根长柄挑着篓子伸向水田。火光映红了夜空,映亮了银光闪闪的春水。看到泥上静卧的泥鳅,针扎子稳准狠向下扎去,根根细针刺进泥鳅圆圆的身体。提起针扎子在桶沿上敲两下,随着“梆梆”(针扎子与木桶撞击)或“当当”(针扎子与铁皮桶撞击)的声音,泥鳅掉进桶里。虽然被扎了几针,它仍游动自如。针扎子形状便是放大了的牙刷,长约三尺,一般用竹片做把,一头握在手里,另一头固定十几根长针连成一排。当泥鳅伏在泥上,一排长针猛然扎下便无可逃离。照泥鳅必须两个人进行,一人是主力,举火篓照泥鳅,握针扎子扎泥鳅。举,需要力气;扎,要有好眼神。主力的特点是力大、眼明、手快。随后一人为副手,肩背装满松明的竹篓,手提装泥鳅的桶子。每年照泥鳅的时间不很长,前后也就一二十天。春耕即将开始,稻田犁动之后,泥浪翻滚,泥巴不再平整;天气越来越温和,泥鳅也睁开了眼睛,越来越机灵,再去照泥鳅就所获无几了。
笼诱,是我的叫法,家乡叫放笼子。笼子用篾片制成,形状正如啤酒瓶,比750毫升的瓶子稍大。瓶口瓶底与笼口笼尾正好是倒个个儿,瓶底部位即为笼口,瓶口部位是为笼尾,口大尾小。我没有看见过制笼子,但猜想肯定是从喉咙处制起,制完喉咙把篾片反转过来制笼身。因此,口子是两层,喉咙很小,且有尖尖的篾片朝向笼子内腹,是一个狠毒的陷阱。笼尾是一束可松开的篾片,用一个小篾圈箍紧。捡来田螺捶碎和米糠搅拌均匀做饵料,还可以掺一点鲜嫩的香椿芽,以增强诱惑力。傍晚,背着十多个或二十个笼子下田,用手挖一团硬泥做成窝状,窝里放一撮饵料,贴在笼子腰部。在泥巴上抠一个坑,把笼子放在坑里,又用泥巴堆好,做上记号。一亩水田中约放六七个,放得太密,没有那么多泥鳅进笼子。晚上,泥鳅们为了吃饵料,钻进笼子里便再也不能出来。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就去取笼子,因为有标记很好找。有时运气好,一个笼里有十几条、二十几条,扯下篾圈,笼尾张开,一条条泥鳅像滑梭梭板一样溜进桶里,那份惊喜,可用心花怒放来形容,真想跳起来,可在水田中实在不好跳。有时很背,笼子里空空如也,一条也没有,感到特别失望。
那时候,不管早稻、中稻,每季都要打一次石灰,这是农耕时代流传下来的几百年几千年一直不变的种田老规矩,应该是为了改变土壤的酸碱度和杀虫。好像种晚稻不要打,这其中的奥秘我不知道。打石灰的副产品便是杀死许多泥鳅。石灰是生产队挖窑烧制的,用炸药炸开石灰岩,一块块码进石灰窑里,砍来一捆捆柴火,连续烧三天三夜,石灰岩变成了生石灰。于谦《咏石灰》正是岩石变成石灰的写照:“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生石灰仍然是一块一块的,十分坚硬,在石灰棚里存放一段时间就成面粉一样的熟石灰了。生石灰淋雨或浇水也会化开成粉末,但撒在田里没有效果。选择晴朗的下午,下午杀虫的效果好。社员们挑着一担担石灰来到田塍上,又背起一篓篓走进田中,抓起一把把撒在禾叶上。顿时,石灰飘洒,白茫茫像雾像烟,轻轻落下,把翠绿的禾苗染成一片雪白。社员们身上也是一层石灰,衣服白了,头发、眉毛都白了,仿佛一个雪人,也像是白头翁。鼻孔里、耳朵里都有石灰粉尘,,嘴巴里也有石灰味,但没有一个社员戴口罩,戴口罩做工夫,那真是一个笑话。约一两个小时,“尘埃”落定,效果初显,许多小虫儿飘在水面,一条条泥鳅灰白的肚皮朝上青色的脊梁朝下直挺挺地浮在水里,再也不见往日的柔韧和轻灵。不出工的老人和放学的小孩纷纷出动到田里捡泥鳅。大人呢,则要在收工后才能捡。有的一家两三人,一个石灰季可捡到十多斤,少的也能捡到三四斤。捡泥鳅真是一件很兴奋的事,看到禾蔸之间东一条西一条摆着可爱之物,真好比天上掉馅饼,唾手可得,弯下腰来,捡了这条,看着那条,这只脚还没有站稳,那条腿又迈了出去,篓子里很快就多了起来,那种满足感难以言说。石灰杀死的泥鳅无毒无害,没有异味,除了不宜做汤(做汤没有鲜味),煎炸均可。有的人家把捡来的泥鳅焙干,省省俭俭可以吃上几个月。
泥鳅,是人们餐桌上的佳肴,营养丰富,有“水中人参”之美誉,俗话说,“天上斑鸠,地下泥鳅”。泥鳅的做法多种多样,熬汤,清香扑鼻,鲜美可口。有一道筵席名菜叫泥鳅钻豆腐。把用清水养过几天吐尽肚中脏物的泥鳅和嫩豆腐,同时放入冷水锅里,慢慢加热,泥鳅在热汤中无处藏身,钻进豆腐之中。煮熟后,加入油盐、酱油、姜末、紫苏。豆腐洁白,泥鳅尾巴留于外,非常别致有趣,味道十分鲜美。
泥鳅,小嘴小眼两头尖尖,身子光光溜溜,像一把把灵敏而快乐的梭子。如果你想和它玩耍,就两个手掌合拢弯成一个瓢,把它捧在掌心,泥鳅不停地滑动,好像挠痒痒。老家有句话叫做“泥鳅要捧,女人要哄”。也可以养在桶中或盆子里,它们有时静如处子,在水中一动也不动或只是缓缓浮游,有时互相追逐着玩耍,如果你碰一下桶或盆子,它们以为遇上了地震,被惊吓得疯狂地蹿跳起来。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不停地在肥沃的泥土中钻爬,在春天的水田中窜行,织绿了田野,织出一幅幅美丽的春景;织乐了乡村,织出我童年的许多欢乐。
两年前,我回到故乡,野生泥鳅已很稀罕,十分珍贵,卖到六七十元一斤。还有人在用电捕杀,无人阻止和劝说,估计不出几年,就会灭绝。已经绝迹的有螃蟹。过去,在小溪里翻开一个石头,就能发现一只螃蟹,还可能有两三只。这一次,我淌过两三百米溪流,翻开几百块石头,也没有发现一只螃蟹。乡亲们说,已有一两年没有见到过螃蟹影子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从此不再吃螃蟹》,刊登在《益阳日报》。是因为家乡的螃蟹已经绝迹,让我感到痛心。两年来,我真的没有再吃过,不管是野生的,还是喂养的,不管是益阳大通湖饲养的名蟹,还是阳澄湖大闸蟹。一个人不吃,亲戚朋友聚会也不吃。我为一种在地球上生存了亿万年的小动物在偏远乡村的消失而伤感。
捉泥鳅也只存下美好的回忆,再也看不到田野里月光与火光辉映的美丽春夜,乡村的夜晚失去了许多生动和活力;再也看不到那些玲珑巧妙的笼子,随之远去的还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石灰窑早已垮塌,种田再也不用石灰,有机肥也基本没有,化肥与农药倒是必不可少。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田还是那田,泥鳅到哪儿去了?它们到处没有藏身之地啊,人们用农药、用电具把它们赶尽杀绝,它们已经失去自己的家园。千万年来,人类仅用物理的、稍为温柔的措施捕杀,泥鳅能够和我们和谐共处,它们有着惊人的繁殖力和顽强的生命力,它们一生都在淤泥中,不需要人们任何付出,却愿意作出牺牲,愿意奉献生命做人类的好朋友。但是,人类太绝情!用化学的、电力的等等残酷手段进行杀戮,它们很快就将在野外断子绝孙!
人类虐待、残害的何止泥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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