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老万家的柳树该发芽了,却没发,枝儿皱巴巴的,黑黄,就像老万的脸皮。
老万罗锅着腰,袖着手,身上仍是裹着一件黑棉袄,他艰难地抬着头,眼巴巴地盯着树梢。
柳树是老万植的,老万记不得了。老万是听母亲说的。母亲说老万还是光屁股娃时,捡了根柳条,往地里一插,树就活了。今年老万八十五岁,算一算,柳树也有八十歲的年龄了。
在万集村,老万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当然,在全县,老万也是个数得上的人物。全县上点儿年纪的人,不知道老万的少。这一片儿是老革命根据地,解放得早,老万十六岁那年赶上大参军。老万的父亲是老党员,觉悟高。老万听父亲的话,就戴上大红花参了军。这一去就是五年,三大战役打过俩,从北一路打到南,全国都解放了,这才回家来探亲。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去了朝鲜战场。再回来,便成了英雄,耳朵少了一半,肋条折了两根,胸前却挂满了军功章。那一年,老万二十二岁。老万的父亲把支书让给了他。他一口气干了四十年。可以说,老万风光了一辈子。他资历高,做人坦坦荡荡,干事雷厉风行,把万集村带成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不说,还恢复了万集党支部旧址,建成了万集党支部纪念馆。
六十二岁那年,老万坚决要求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他说:我老万干了四十年,行了,人家国家领导人都还退休呢,我老万不能不退。于是,老万就退了下来。
让老万没想到的是,退下来的老万也闲不着,不是这里请他去讲他的英雄事迹,就是那里请他去讲万集的光辉历史。老万胸前挂满军功章,小车接小车送的,风光不减当年。直到有一次,老万讲着讲着,突然犯了心脏病,进了医院,心脏里也放了支架。从那以后,老万就再也不出去讲了。
不过,老万一点儿都不失落,他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如今,老大是部队里的正师级干部,老二是万集村的现任支书,老三考的是地质学校,毕业后分到了省城的地质勘察院。
有一年过年,一家子团圆在一起,兄弟仨找他们共同的地方,找来找去,发现他们共同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们都是爹娘的儿子,再一个就是都是党员。老万仔细一琢磨,不禁笑了,说:如果连上我和我爹,我们五个共同的地方呢,那还是两个,一是流的都是老万家的血,再就是都是党员了。
可是,这样团圆的场景越来越少了。小儿子树荣已经三年没回来过年了。最近一段时间,老万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特别是开春以来,这棵往年枝繁叶茂的老柳树一直没有发芽的迹象。老万成了心事,整天坐在树下瞎琢磨,当然,琢磨最多的还是他的小儿子树荣。
“三年多了,这兔崽子还不回。”老万嘟哝着。
二儿子树生站在旁边,拿把扫帚。树生知道爹是说树荣。树生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
“说是两年就回,都三年了,再忙,也该回来趟。”老万依旧念叨着。老万好像没看到树生。
“爹,弟弟又寄钱来了。汇款单在屋里,我去拿来你看。”
“屁,谁稀罕那俩钱。光知道寄钱。”老万哆嗦着几根稀黄的胡须,“树生,明个给我磨磨那把斧头。这树看来是枯了。砍了它,做口棺。”
“爹,你别管,我叫人来,一会儿就刨倒它。”
“你别动!我自己来。”老万说着,转回身,蹒跚着脚步,走进屋。
泪水在树生的眼里打转儿,守着老万树生不敢,怕老万看见。守着老万树生得笑。
弟弟树荣三年前去了大西北,去了大沙漠。树荣是搞石油勘探的,是个豪爽的汉子,单位报名的时候,本来轮不到他,他却自告奋勇。树荣是勘察分队的领导。去西北的那年,树荣正好四十岁。
临走前,树荣对老万说:“爹,你放心,只两年我就回来。爹都八十多岁了,我还得回来孝敬孝敬您呢。”
老万也自豪,逢人说起来:“去大西北了,大会战呀,跟当年我打仗似的。两年,快着呢。”
可是三年都过去了。
当然,树荣回不来了,一年前,树荣从井架上摔了下来。
老万开始拿斧头砍树干了,老万一天只能砍几下子,每次艰难地举起斧头,他浑身都打颤,斧头落下去,也没有多少力气。大伙都想帮帮他,但谁都知道老万的脾气。
几天过去了,树被砍出了一道豁口,像怪兽张开的嘴巴 。
老万不再念叨儿子,只是用浑浊的老眼望着枯树。
院子里变得茂盛,无数的绿色生命都郁郁葱葱,只有这棵老树,枝儿光秃秃的,没有半点儿生机。
树生看了难受,所有的人看了都难受。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棵树枯了,意味着什么,这可是老爷子亲手栽下的。但谁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树生忍着泪说:都别管,让他砍吧。
斧头依然敲打着树干,直到一天中午,老万或许是累了,便倒在了树下。
树生把爹的头抱在怀里,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就把弟弟的事情跟爹讲了。
令树生意外的是,爹却是那样的平静。爹躺在他的怀里,如听一个故事。
突然,爹双目如炬,说:快看,树叶,树叶出来了。
树生抬头一看,这棵枯树的顶端,果真有了几片嫩绿的叶子。风一吹,小小的叶子一晃一晃的。树叶下面的柳条上,还有一串刚刚生出来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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