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法国七月革命
◆ 海 涅
我自己对于这场游击战感到厌倦了,渴望清静,至少渴望这样一种场合,我可以完全无牵累地专心于我固有的爱好、我梦想的风格、我奇妙的沉思默想。命运对我是怎样的一种讽刺啊,我是非常喜欢躺在宁静的、沉思的心灵生活的床褥上,但偏偏选定了我来把我可怜的同时代的德国人从他们安适的环境中鞭策出来,并驱使他们加入运动!我最喜欢观察云影的移动,巧弄韵文戏法,窃听原始精灵的秘密和沉浸在古老童话的奇异世界里……但我却须出版政治年鉴,报告当代人感兴趣的事,挑起革命要求,鼓舞热情,经常牵住可怜的德国米歇尔的鼻子,希望他从卫生的酣睡中醒来……的确,我用这种方法只能使这位鼾息的巨人打一个温和的喷嚏,但绝不能使他醒来……我也用力拉过他的枕头,但他用睡意正浓的手又把枕头移正了……有一次我由于失望想把他的睡帽点上火,但它被汗渗得这样湿,以致它仅仅稍微冒了冒烟……米歇尔在昏睡中微笑着……
我倦了,渴望休息。我也预备买一顶德国睡帽罩住耳朵。如果我晓得我现在可以在什么地方安睡,那就好了。在德国这是不可能的。随时会有一个巡警走进来,摇动我的身子,要看看我是不是确实睡熟了;想到这一点就已经破坏了我的一切舒适。但是事实上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再到南方去吗?到柠檬和金橘树开花的国家去吗?暖呀!那里在每棵柠檬树前面站着一个奥国哨兵,会对你可怕地大吼一声:“谁在那里!”如同柠檬一样,那里金橘的滋味现在也是很酸的了。或者叫我到北方去吗?也许到东北方去吗?嗳呀,那里的白熊自从开化带皮手套以后,现在比以前更为可怕了。或者叫我再到万恶的英国去吗,我不愿把我的肖像挂在那里,更不愿在那里生活!一个人到那里去住,应该有人负担费用,相反,现在在英国居住自己负担的费用要比旁的地方大到一倍。我决不再到这个下贱的国家去了,在那里机器的动作象人,人的动作象机器。人与机器作声和沉默都那样使人惶恐不安。当我由人介绍拜见这里的总督,而这位纯粹的英国人不发一言兀立在我面前达几分钟之久时,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他背后去观察一下,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人忘记了开动机器。海尔哥兰岛由英国管辖,这对我已是十分的不愉快。我有时候幻想,我闻到了阿尔稗翁人到处发散的无聊气。事实上从每个英国人身体里散发出一种气体,这是致命的无聊的窒息性气体,这种气体,我亲眼观察过,但不是在大气充满这种气体的英国,而是在南方国家,那里英国旅客单独地四处漫游,围绕他头部的灰色无聊的光轮,在阳光照耀的蓝色大气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英国人确实相信他们浓厚的无聊气味是地方的产物,为了逃避它,他们周游各国,他们到处感到无聊,结果带了一本无聊的生活日记回家。他们的情形好像一个士兵,当他在木床上面睡觉时,他的伙伴把粪擦在他的鼻下;他醒来时,发觉守卫室里气味不好,于是他走到外面去,但是一忽儿他又回来,说外面气味也不好,整个世界都发臭。
我最近由法国来的一位朋友说,英国人去大陆旅行是由于他们对自己祖国拙劣的烹调感到失望;在法国大众食堂里人们看到几个英国胖子在那里只吃松饼、乳酪食品、香蕈家禽、香料蒸肉、果汁冻和诸如此类不易饱的食品,他们狼吞虎咽,胃口非常好,这种胃口是他们在祖国吃大块牛排和约克夏式葡萄干布丁练出来的,这样到临了,所有法国饭店老板都一定会被他们吃倒的。难道榨取大众食堂确实是英国人四处旅行的秘密原因吗?当我们笑他们走马看花地看各处的名胜和画廊时,他们也许就是使我们莫名其妙的对象,而他们受嘲笑的好奇心只不过是他们求美食的一种狡猾的掩饰。
但是,不管法国的烹调术多么精美,法国本身的情况现在必然是不好的,向旧时代大大地后退还没有停止。耶稣会在那里很占势力,唱着胜利之歌。那里的执政者就是那批在五十年前已经被人砍去头颅的呆子……这有什么用!他们又从坟墓里爬出来了。现在他们的统治比以前更是愚蠢;因为当他们从阴间被放回到人世上来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在匆忙中把放在他们手边的最聪明的头按上了,这时便造成了不可救药的若干错误;那些头有时候不适合躯干和在其中狂妄骚动的心。这样就有人在讲台上说得头头是道,使我们佩服他的聪明头脑,但在讲演以后他就立刻被他疯狂得不可救药的心所诱惑,去做最愚蠢的事情了……在这些妖孽的思想和感情、主义和贪欲、言论和行动之间存在着一种可怕的矛盾!
不然叫我到美国去吗,到这座庞大的自由监狱去吗?那里看不见的锁链会比本国看得见的锁链压迫得我更痛苦,而且那里是一切暴君中最可恶的暴君——愚民——在实施他的粗暴统治!你知道,我对这个被神诅咒的国家是怎样想法,当我不认识它的时候,我曾经爱过它……但由于职业上的义务,我必须公开地称赞它,颂扬它……亲爱的德国农民!你们到美国去吧!那里没有王公,也没有贵族,人人在那里都是平等的,平等的粗汉……自然要除掉几百万具有黑色或棕色皮肤的人,他们象狗一样被看待着!在北美大多数省份里已经取消了的真正奴隶制,还没有象那里自由的黑人及混血儿所遭受的虐待这样引起我的忿怒。谁只要在极微小的程度上含有黑人的血统,虽已不能从皮肤的颜色而仅能从面形上看出他有这样的血统,他就须忍受极大的凌辱,这种凌辱我们在欧洲会认为是难以相信的。而同时,这些美国人却吹嘘他们的基督教,并且还是最热心的教堂进谒者。这种伪善是他们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英国人把自己最坏的品质留给了他们。世俗的利益是他们真正的宗教,金钱是他们的上帝,他们惟一的万能的上帝。当然,有些好心人尽管可以暗中在那儿悲叹私欲横流,公理沦亡。但是如果他们要进一步对它斗争,那等待着他们的是苦难和牺牲,这种迫害就不是欧洲人所能设想的了。我想这件事是发生在纽约吧,那里有一个新教牧师对虐待有色人种是这样的愤怒,以致他不顾残忍的偏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黑人。当这一真正合乎基督教精神的行为刚一被大家知道以后,群众就立刻冲到那位牧师家里,他仅仅由于逃跑才得保全性命;但是住宅被毁坏了,牧师的女儿,那可怜的牺牲品,被这班愚民抓住了,她不得不被他们拿来出气。她受到私刑的凌辱,这就是说她被脱得精光,浑身涂上柏油,被丢到一床割开的羽毛被上去打滚,她就这样满身粘着羽毛,被拖着走过全城,受人嘲笑……
啊,自由呀,你是一场噩梦罢了!
一八三0年七月一日海尔哥兰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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