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翠丽《一座山的回响》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我是慕了董樵的名,才去了王家山的。

他在这里隐居了很多年。

明末清初,一个孤清绝世的白衣秀士如魏晋名士一般,厌倦了世俗的名利侵扰,不愿意匍匐于精神的铁骑,于是他走啊走,走到了秦始皇拜日的东海边,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林,挈妇携子,牧林耕海。从此,浪迹山野,成了标准的山人。

人们传说,他来的时候,怀了五谷,只想做一名标致的农人,闻香听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到底心里还有一股意气,让这座山从此有了光。

然而,让王家山名动四方的,又绝非单纯因为董樵。

深秋时分,绛紫色的烟岚,把一丛丛苍绿遮盖得斑斑驳驳。秋风裹挟一阵阵草木馥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还没有走进山,就被这样一种气息拽着、引着,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

走进山里就像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被浓浓的秋意笼罩着,被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果实包围着,很难说究竟是被暖暖的阳光炫出了眼泪,还是被王家山的风雅逼出了眼泪。那一刻,城市里的烟尘,一扫而光,我成了垂纶稚子,与王家山的天光一般,里外都是明净。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像是走进时光隧道,穿越到了经时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一地一地的草,织成了网,遮蔽了王家山的每一寸肌肤,几乎看不到路。深秋的山,茂密的林,挡住了阳光,等阳光照到了草那里,就只有一点点斜晖。所以,至正午,草上的露珠,还晶莹着,歪着脑袋,铮亮的眼睛盯着人。等人一过,它们立刻齐刷刷地听着号令一般落了地,回到了草根上,那是它们的家;有些草,带着针芒,在它们的世界里,那是赖以防身的武器,可人们一根登山的拐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移走它们。于是,它们只好气鼓鼓地站一边,偶尔举起微而小的针芒,对着擦身而过的蝶示威,最后亦只是徒劳。

溪水在丛林深处劈开一条仄逼的小径,俏生生地流过;没膝的蒿丛,善意地护着涧流。小溪清澈见底,偶见一两条小鱼,自由自在地游,见人也不躲藏。山里的朋友说,王家山的万物真的有灵,据说是受了董樵等文人义士的教化,是得了道的,不忧不惧,宠辱不惊,无谓死生。

传说自是神秘,可这样的神秘,只属于王家山,它们气质吻合,怎么描绘,都不过分。

山上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密密匝匝的百年老树,还有一些缠绵悱恻的藤。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那些敦厚的树干上,不依不饶。层层叠叠的缠绕,已经看不出岁月。有的藤,已经深深扎根在树干上,成了树干的一部分,接受着树干的养分。也有些树干,不堪缠绕,终究燃烧了自己,成全了寄生于他们身上的藤。朋友拿了镰刀,割掉了那些已经被缠得没有力气的树上的藤,像是清除了杂草。问了原因,她只说,山里人,对藤总没什么好感,靠着别人的营养长大,一点儿也没学习到山的神韵。

那些藤,也是宿命而已,因为长在了山上,树自然就成了它们最后的皈依。

秋日的山上,树木葳蕤,百草繁茂,树与人在各自的世界里演绎着自己的故事。王家山,是个厚重包容的老人,一一接纳了所有的好与不好,所有的过去与现在,不管是曾经的董樵,还是现在的我们,它一直都那么恬淡、安然。师说,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山,都是得了天地大道的,有各自的使命,不会轻易有情绪。

王家山上,野果众多。漫山遍野的果子,丰富了山。站在山顶,就可以看到红彤彤的山楂林,一片连着一片,间或有黄澄澄的柿子树,点缀其间,简直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瓶,四散开来的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和朋友们一起,钻进了茂密的山楂林,地面上铺满了掉下来的山楂,红彤彤的像是长在地上的小红花儿。捡一颗放在嘴里,酸酸涩涩,瞬间通了奇经八脉,一股热流,一下子蹿了全身。拿了布袋、拐篓,像是捡蘑菇的小姑娘,一个接一个地捡,永不停歇。一群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瞬间回到小时候,个个欢歌笑语,肆无忌惮地笑着唱着。偶尔个别“淘气”的朋友,摇晃了山楂树,立刻就下起了山楂雨,“噼里啪啦”一阵皮鼓一样的响声,震彻山林。而落地的山楂,却宛如落到棉被上一样,满地的落叶像是隔音板一般,立刻消了音,眼前看到的,只是叠起的密密麻麻的一层山楂。

山里褐紫色的果实,自然就是板栗了。深秋时分,野生的板栗园里,那些带着“刺头”的板栗,早已着了地,穿薄一点的鞋子,断然不能够轻易进入板栗园。落地的板栗,厚厚实实地盖住了地面,人行走期间,像是走在一片带刺的球体上,每一步都得谨慎小心,若不注意,摔倒了,保管被刺得龇牙咧嘴。可是并不恼啊,那些野生的板栗,脆而甜,纯生态无污染,是绝好的营养品。自然万物,各有神妙,往往越是长相不够惊艳的,越有超乎想象的价值。以貌取物,亦是缺少公允的。

王家山植物种类繁多,野生的药材,简直是唾手可得。一些名贵的药材,比如玉竹、黄精、太子参、黄独等,都在有心研究药草的人面前,袒露无遗。清朝的王苹曾有一首题《董樵谷隐处》的诗作:“断壑隔云峰,修林暗空谷。不知春浅深,谷口草自绿。曾闻耽隐人,此中劚黄独。”黄独,就被董樵的朋友入了诗。据说,当初董樵隐居王家山,曾以采药谋生计。

至于灵芝、木耳、蕨菜等可以为药为食的植物,更是数不胜数,随处可见。

即便是这样一座丰富的山,也绝不张扬,绝不老气,因为有靈气环绕,整个山看起来,真有轻盈俏丽之美感。

“海色当秋碧,潮声入午平。一尊黄叶落,万里暮云生。衰老思前事,豪华变世情。溪山独不改,仍是旧逢迎。”遥想当初,董樵和他的朋友们,或者也如我们一般,结伴游山之后,山中采了野果,水中抓了草鱼,溪里舀了清水,山里捡了柴火,环睹四周景物,并发出一番感慨后,便席地而坐,开怀畅饮。茶氤酒熏时,也会触景生情,进而诗兴大发,对着视野中的近景远观,彼此唱和。时而琴声震林樾,时而长啸贯旷野,山谷回荡,他们听到的是山水自然的清音,还是来自久远时代的精神回响呢?

王家山村,真像是宋画里深藏山中的村庄。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空气温润。走进这座山村,总有误入桃花源的感觉,一下子心生归隐之意。

想必当年董樵也是这样吧!带着猎猎尘埃,一走进王家山,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因为地处山崖,王家山村依山而居,山里的房子,远远看过去,一叠一叠依次排开,像是一把小小的扇面。古旧的石屋、石路、槐树、海草,静默地依偎在山前,像极了一幅水墨画。

时值深秋,小村里色彩纷呈。柿子树挂满了枝头,苹果树婀娜出了风姿,无花果咧开了嘴笑。湛蓝湛蓝的天空,白云自由自在地飘着,像是飘在海里的小船;空气洁净,丝绸一般油滑凉爽,呼吸一口,全然进到了肺里。忽而头顶一声鸟叫,把所有的静都叫破了,一两声狗吠,像是写在诗句里的古意。

走在并不平坦的石板路上,并无多少行人。那些靠各种形状的石头,拼凑出来的石板路,像是地面上的百衲衣,坐上去,暖暖的,有被太阳抚摸的感觉。

有人开着拖拉机进村来,一车车红彤彤的苹果,被卸了下来。赶紧走上前,拿起一个苹果就吃。村里人厚道,并不责怪,反而不停地劝导我们捡着好吃的吃。哪里顾得了去捡,个个都是精品,个大肚圆,咬一口,脆生生的,一股清流早已入了喉管,透心儿地清。负责将苹果分类的大姐们说,王家山的苹果,有别于其他地方,因为用了山里的泉水浇灌,好吃得不得了。每年来收苹果的人络绎不绝,不等果园苹果摘完,早就有车等在果园边上,专门收买。我们赶上了好时机,今天的苹果贩子,还没有来,可以捡着好吃的买点回家。

这么一说,一行人就行动起来。你十斤,我二十斤,他三十斤,不一会儿的工夫,就买走了几筐苹果。看我们一个个傻乎乎的吃相,她们大笑起来,笑声和我们在山林里长啸的声音一样,不断迭出好多个“哈哈”来,整个村,就灵动了起来。

村里屋前屋后,不少人家种了石榴,说是取多子多福之意。我在一棵老石榴树下驻足,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老人家见我喜欢,赶紧摘了两个送与我,说,很好吃,拿回家吧。见老人家亲切,就与她聊了起来,她说自己已经八十多了,我们一行人惊讶得个个张大了嘴巴,像统一排列的标点符号。

老人爽朗一笑,说,这个村是远近闻名的长寿村,光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就超过四十对,百岁老人也很多。她说得轻描淡写,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那么平常。

老旧的王家山,住着老旧的人们。他们怕是惊扰了岁月一般,安静地驻扎在山里,成了山的伙伴儿。

母亲在世的时候说,她总是喜欢旧的被子、旧的碗碟,说那旧的东西里有很温暖、很稳妥的心意,守着旧的东西,心里很踏实。

不知道在有据可考之前,山村是否还住着一些什么人。只是知道,这旧的山,旧的村,老得很具体的人们,一起组成了象形文字,个个值得考证。他们,是王家山的风骨;他们,温暖了王家山的天空。

我站在这富有风骨的写意画里,惬意地喝着茶,身边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粗声大气地和我说话。她指着眼前的山告诉我,与王家山相邻的那座山,叫“群仙山”,当年那个董樵呀,像个神仙一般,一拨儿人都跟着他,逡游在山林中。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云雾缭绕,丛林耸峙,峰峦交错,意象万千。想着有朝一日要登游山顶,一阵微风适时而至,將杯中茶香,吹得四散开来,一时之间,树木与老茶的香气互相缠绕,弥漫了每个尘世中饥渴的心灵。我身上似也沾了“群仙山”的灵气,清清爽爽的如在清风中洗了个透彻。

她说,我的茶很好喝,只是杯子太小,她家里的大茶缸子,可以借个我用。

周围人一群人哄堂大笑。笑声在王家山连绵的山峦之间,一串串回响起来。

村庄,在点点秋阳中,散发着适意的光,一如从前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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