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潦草的事物寻细问真
乡下,潦草的事物有很多。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喜欢到喜欢,我对那些潦草的事物融入其间并产生了兴趣。远离城市生活的周密与精细,就来吟诉乡下生活的粗疏与潦草,就是一种自嘲和无奈吗?
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从未曾惹人讨嫌过。因为我去的地方,是荒草地。空间虽然潦草,但与人无关。和我挽肩搭背的,是枯物。有时踩伤或碰折了它们,它们也不会怨怼。看着因被我践踏而残枝断臂的植物,我心疼。就像自己被别人踩伤一样。面对着野草滴泪,我可能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它们有自伤自疗的能力。过不几天,在断茬处,新生枝芽在清风明月下,就又葳蕤并摇曳着身姿。
不仅于此。荒草深处,还有一处断流瘦水。问水哪有清如许?不得而知。水至清则无鱼么?亦否。此清水非彼清水。因为无人横加干涉,水中物就在此处扎下了一盘非兵刀的营寨。水里就鱼头攒动。小鱼行走划水线,大鱼翻身荡浪花。我就打起了鱼的主意。无渔具,鱼竿也无一根。与人最亲近的,是植物。我就择一根不嫩渐老的草茎,削了尖,做鱼竿状,伸到水里。食草鱼,来咬。食肉鱼,也来咬。这些无人喂养的生灵,被饿疯了,伺机而动。等它们咬实了,使劲一抖,鱼就被甩上了岸,一尾,又一尾……在草丛里乱蹦,蹦得人心跳。
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是资深癌症患者。他是病人,我是闲人。他就跟定了我。人们说他是我的无刀护卫。其实他还有另外两个身份。久病半个医,他就是一个药罐子,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医学顾问。他又喜读书,是个书虫子,大致又成了我的文友。看到我双脚尽湿,满脸泥巴,满草地乱蹦的鱼儿,他脸上的病容 ,就全被笑容挤兑走了。他说:野鱼好,无一丝污染,未曾食一粒激素,天生地养的大补品,咱来吃烤鱼。蚊虫就来叮咬我们,我们就来吃烤鱼,大口小口齐嘈杂。他还变戏法似的拿出半瓶烧刀子。问:你是危重病人,还喝酒?答:喝。但分时分人。草棵里,人缘鱼缘到全了,该喝。再说,我的人生,不过是浮云桥上一过客,喝与不喝,当如何?就你一口我一口,浅酌深抿起来。就有了酒话。他说:我要是有足够的钱,就给你买半斤“清风”,凉你身,伴你魂。我说:我就赊半斤“明月”,亮你身,照你心。
在潦草的黄土岗、浅水洼、野草丛里,还未乍翅的蛾子、刚会浮水的蝌蚪、北风来袭时仍在独自清唱的蟋蟀、永远在路上前行的蚂蚁,这些泥土里破壳、乃至又归于泥土的生灵,都把自己看成是生命场上的主角,都在上演着生命存在的意义。
还有。乡下的潦草,总是与季节签约。时令不到,不知冷暖。农谚:头伏萝卜,二伏菜。伏天里,天上下火。毒日头,跟谁都过不去。热浪若针,扎在身上,像黄蜂蜇你。节令性子很拗,不饶人,也不等人。二伏天,正是栽白菜的节点。仓促间,栽下的菜秧,东倒西歪,蔫头耷脑,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样。我看着不入眼,对其中过于仄侧的一棵,就去扶正。农人来阻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秧到成苗根自立。由它去吧。农人,才是驾天驭地的行家,过了一些时日,那些栽下的秧苗,就扎下了根须,站稳了底盘,行成行,垅成垅。稍微偏离了队伍的单株,就像操场上演练的士兵,双脚并拢,站直了队形。绿生生,胖嘟嘟的脸颊,让人怜爱。自己的生命自己爱,犹如眼前大白菜。白菜当不成好士兵,但能长成一棵好菜。
再有。农人的孩子,在婴幼儿时期,就像刚栽下的菜苗。生于土,止于土,止于土,养于土。太阳地儿里,泥土里,就是他们天然的迪士尼乐园。他们手里捏出的泥巴,不输于别家孩子手里的电动玩具。在泥土里摸爬滚打,有时不经意间就碰破手脚,就流出血来。农人就用一团新泥来堵。稍久,伤口结痂,好了。在农人眼里,泥土就是“创可贴”,几乎有着“云南白药”的功效。最感人的细节,是幼儿的笑容。手脚碰伤时,不咋哭。开心时,就咿咿呀呀笑起来。牙床上的二三粒乳牙,就白净得真实。年岁稍长,就来斗草。说到斗草,《红楼梦》里,旧时荣府堂前纨绔童们,曾有说:“我有观音柳。”“我有罗汉松。”“我有君子兰。”“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草。”“我有月月红。”真的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夜之间,当下的农家孩子,就有了新说:“我有太空红豆。”“我有南极绿芽。”“我有轉基因果。”“我有新科技花。”“我有东海水藻。”“我有西派山茶。”在潦草的泥世界、水世界、草世界里,玩出精细、有新意的农家孩子,笑容宛若朝露的灿烂。
接下来还有。有些潦草,是自然生成的,溽暑夏夜,土炕像烤熟的一张饼。睡是睡不成了,来回翻身,又像自己在烙自己的肉饼。破晓前,才迟来一丝清风凉意。农民还是睡不成,他一骨碌爬起来。他很客观地就想,人有手脚,禾苗无手无脚。为了装点河山,把禾苗打扮得绿亮起来,人,只能牺牲睡眠了。为了让禾苗活得好,自己只能潦草些。植物的自理能力始终不够。也不具备复杂的抽象思维。所以只能终身潦草。要想找回一个体面的结尾,植物只能依赖农人的扶助。算来算去,是没手脚的植物,在养有手脚的人。推拒植物,天地都不允。天上只下雨,不下米。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口也不漱,哪件衣服脏丑,就穿哪件。一只裤腿绾着,一只还长着。趿着鞋,就下了地。风起处,叶片摇起来,像在列队鼓掌。饿了,身上带着干饼。食用前,饼子已和泥土亲热了一回。况乎,手指上的脶纹里,亦填满了土泥。他也不嫌,就咬了一口大的。顺手摘了一根椒,拔了一棵葱,或是捋了一串榆钱,用衣襟蹭蹭,等于是井水洗了,用来佐食。大口小口,啃食得风声水起。这种生食活咽的吃法,就勾引出我的口水来。
在人与自然面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识趣的无言祝福。心思,则像叶片上的露珠,晶莹清亮起来。
宁愿自己潦草,让潦草的植物不再潦草,方自己,盈植物,是农民的真理。
在潦草的事物面前寻细问真,守根固本着,无忧无虑着,来去自由的农民,不光是我的良师益友,真真又是我的世族宗亲。
在青杏树下
杏树,落叶乔木。春天开花,白色或淡红色。果实叫杏儿或杏子,酸甜,可吃。核中的仁叫杏仁,甜的可吃,苦的供药用。
对于杏子,我没有“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生活的意义”之境界,也难于实践先圣“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教诲。但这次归乡、寻旧,老大心思是冲着那片故园的杏林来的,那是一片能关住整个春天的杏林。树林里有小桥流水的汩汩声,农人的笑声,农女的歌声,鸟儿的鸣啭。抓把空气,都能淌下绿色的声音。而今由于经济效益直接作用于植物的取舍上,田野上的绿色,越来越单调了。一如这片逊位的杏林,根枯杏亡,让人垂怜与伤惜。乃至干杏询青杏的身世及来去,只能借助字典了。不只是青杏树。那些低产且低价位的农作物,诸如黍子、苏子、稗子等都被驱逐出植物界。田垅里,只剩下单一的苞谷了。无水之河难为水,无树之乡非故乡。旧事难追且呼愁,玉米满仓亦心伤。
不虚此行。在一片瓦砾堆里,一株被苞谷挤兑得无处置身的野杏树,在此落脚。叶子自己绿着,白花自己开着,日子自己愁着。风起处,几颗毛杏从叶片里探出头来,似乎来与我交语:是,我还是那张阴阳脸。向阳的一面泛红,朝阴的一面透青。你与我在生命属性上类同,你也是半个人。我也是半个人么?我就沿着青杏的思路,试着从自己所经历的旧事里,寻找那半个我。
不要以为我在下文的叙述里与青杏树无关并有意疏离。但凡我认定青杏树下是我灵魂的家园,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就都有着青杏树的印胎和初心。包括后来的戎马一生,也只是为了践诺与和歌子青杏树下的那一渠春水,那一句鸟声,那农女口里的一曲安宁。
青杏树的箴语成真。我是生活中的那半个人。穿了一辈子军装,我只是半个兵。首先于家庭。因常年随军,只能称是半个家庭成员。娘亲的老泪,妻子的怨恨,是切割我肝肺的两把刀子。女儿的冷拒,更是让我心疼。半个儿、半个夫、半个爹的日子,过了几十个春秋。归家时,每每见女儿,用水葱似的小禾,捧着我的一张黑白版的旧照片。那是我着军装在青杏树下的留影。我对着照片说:大兵,爸爸。只认照片人不识。面对着我这个向她献巧的活人,她睬也不睬。在家里呆上几天,我在女儿心里的位置,才能和照片打个平手。归队后,又得从头再来。面对照片,我不知道应该嫉妒,还是应该欣慰。
那个年代,在军营,直接去学员队的新兵,极少,我是一个。在学员队,不会投弹、不会打枪、不会把背包打成井字状的兵,只有一个,是我。头一次投实弹,别的兵是投,一投几十米,我是撇,撇出七八米。弹片炸开前,队长把我紧紧压在身下。等他把嘴里的泥巴吐尽,一边咳着,一边骂人:X他娘,熊兵!头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我的背包散落在荆棘棵里。四营睡觉钻被窝,钻进去,就跳将起来,像个癫痫病患者。身上被刺棵扎得青一块、红一块,又像那颗杏子。队长把我从被窝里扯出来,一边拔刺,一边抹红药水,一边落泪,一边又骂我:扎烂你个熊蛋蛋!头一次夜间实弹射击,别的兵,个个精,枪枪中靶心。我是近视加夜盲,胡乱放一通,粒粒子弹钻泥坑。压阵的指导员很文气,一生只骂过一回人,就是这一回。寻思半天,骂了我一句:松蛋!这两个骂名串在一起,就成了:熊兵松蛋郎。就疑似一个外军的名字。从字面上理解,由于包含蛇吞象的字意,就让人鄙夷到憎恶。我真是一个熊兵!若是全能战士,我会让意图侵略我杏園故土的外军,个个都失去立功受奖的机会。
在学员队,首长的骂,我后来才品味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爱啊!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他俩的骂了。唐山大地震抢险救灾中,他俩双双殉国。今天,筑梦途中,我多愿你俩醒来,再骂我一次!
一天夜里,青杏入梦来,与我梦语:伙计,醒转。你的另一半,太阳出来放光芒。浸泡在汗水、泪水,向水里集训,在水里火里结束。集训总结的书面报告,成了队里的头等大事。偏偏这个节骨眼,队文书患病,住院。阴差阳错地,起草任务落在了我头上。一天午夜,队长查哨,见我在灯下呆坐,问:你打死了一只耗子?桌上一片耗子毛。我起立,立正,报告:不是耗子毛,是我写报告,发愁,愁得薅头发。他唉了一声:你可爱起来,可爱得令人同样讨厌。写报告是大事,值得愁。但不该薅头发。薅个秃秃瓢,一根毛不剩,也不能评残,将来咋搞个对象?我当时不想找对象,只想一门心思写报告。想着差点儿因为我而牺牲的报告,想着因伤残而离队的战友,我就泪流不止。气定心清下来,下笔如有神。典型人儿,典型事儿,典型例子数目字儿。思想领先尽兵味。位卑未敢忘忧国,炸弹咬手泪不流。这篇稿子,指导员连看三遍,一字未易,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还要再看,被队长急三火四夺了去,他看。看完,队长阴转多云的脸,放晴,眼角噙着滴泪。他径自从兵堆里找到我,为的是从我后背上重重拍我一掌。这一掌啊!暖了我的心。它比纸上的嘉奖令重多了,有一种沉甸甸的父爱感觉。
训练结束。在学员的去向分配上,队首长意见一致。只是在我的去向上,两个人引发争执,都想带我走。各执一词,各有理由,互不相让,队长还拍了桌子。结果是,他俩白争了。起因于我那份总结报告。几乎就是上级机关录取通知书。一纸调令,就调走了我的人和心。
事物怕老去。日子老了,只剩下了呼旧。人老了,什么也剩不下。不如一只杏子,自己老了,还留下仁,苦甜皆有去处。而在我身上,杏子的半个属性,还有很多:
半个学生。在校期间,文史哲成绩,我排前。数理化成绩,也是第一,倒数。后来在生活中,一碗粥,一杯茶,一角炕,这些小细目,尚能厘清。大些账目,就头大。难怪人们下海捞金时,我只能回乡,看杏。至于后来的成人高考,我只觉得是前朝的侯,钱捐的贡生。
半个诗人。诗评家点数我的诗章时,说内里只有半首诗,是诗。
半个农民。天生地养庄稼地,我亦曾是垅上人。
半个语者。读得懂母语。完全不懂外语。听到洋文,两只耳朵就躲一边去。随着时代的变革,语言节奏的加快,文言至白话的逆袭,母语听起来也不太顺溜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青杏,还是你明了。能够读懂你我,就是好。在余下的日子里,你我如何弱弱联手,让我们的另半个,也丰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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