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玲《在暗夜里飞翔》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1

轿车往回走的时候,夜色已酽酽地覆盖了戈壁。扑簌簌下落的浮尘阻碍了夜色流动,夜晚更加漆黑和紧密,好像天地间充满了粥一样粘稠的原油,没有任何缝隙。程刚和梁晓宇都认为是他俩今晚的酒把戈壁喝得这般昏天黑地。有了如此成就的感觉,酒劲便像密不透风的夜色,浓墨重彩地涌上头来。陈刚和梁晓宇歪歪斜斜坐在车后座上,互相拍打着彼此的肩,含混不清地说一些掏心掏肺侠肝义胆的话,声音中充满了烈酒的豪壮,但谁也闹不明白他们究竟想说些什么。两人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抢着说话,谁也不听谁的,像车窗外撕扯不开的夜色。

在这漆黑如织的暗夜,戈壁上一条柏油公路反倒有了暗青的亮色,像静悄悄从煤堆中穿梭出一条逃命的蛇,蜿蜒平整窜向远方。轿车行驶疾速如风,车轮与地面的摩擦似乎生发出要点燃黑夜的激情。程刚和梁晓宇继续云里雾里高声互诉衷肠,说得热烈处,俩人时不时拍拍正在开车的何欢肩膀:“你说是不是,小欢子。”

何欢不语。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也许只有何欢与夜晚一样有着看不见的绝然与无望。他一个晚上都没说话,没喝酒,甚至没有吃饭没有喝一口水——他没那个心情,确切地说是没那个欲望,他现在什么欲望都没有,包括吃饭睡觉。深秋的夜晚像一条急促刺骨的河流,毫不经意间就拥着何欢找到了那些常年隐匿在岁月深处的冰冻三尺——何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从里往外一点点被冰冻了,冻得结结实实,心和血都是凉的,看出去的目光更是冰凉。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失去了吸引力,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烦乱和冰冷。他讨厌身边的一切声响、一切色彩、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程刚和梁晓宇的热烈更让何欢焦躁厌烦,两人制造出的喧鬧又让何欢空旷的胃里不停痉挛作呕。他强忍着不断翻涌上来的空荡荡的恶心,目光深情注视公路两边黑色的戈壁——也只有这无尽的暗夜让他稍感宁静和宽慰。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只想躲到一个像黑夜一样阔达和深厚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就那么永远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慢慢融化在这深沉的夜色里,永远永远地睡个好觉,那该有多么多么美好。

但是,不行,他的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尽管他刻意躲着他们。晚饭的时候,程刚和梁晓宇又来叫何欢出去喝酒。说得清楚点,其实是程刚和老梁要喝酒,让滴酒不沾的何欢开车接送他们。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尽管作业区三令五申强调在岗期间不许喝酒,但程刚和梁晓宇还是利用晚上时间,隔段时间就去那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喝点酒。

为什么不去?在这蝗虫都不来的大戈壁滩,你晚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干?程刚和梁晓宇同时这样问何欢。他们不奇怪何欢拒绝他们的邀请并且有意躲避他们,好一段时间了,他总是这样。但何欢生硬的表情让他们很摸不着头脑,这小子犯得什么邪,他怎么对一切事情都没兴趣?整个人怎么越来越像戈壁边缘的枯草一样悲苦和衰败?深井采油队有一辆公车,那是严禁私用的,只有采油工何欢有一辆私人轿车,但何欢厌烦了这一切,他甚至都懒得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不想去,他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就是不想去,他对这个嘈杂的世界烦透了,他越来越讨厌人多的场合,他浑身没劲,他打不起精神,他心里对什么都没欲望,他对这个世界的耐心和容忍已达到最大限度,他就愿意一个人躲在黑暗中,无休止地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出来,最好谁也别来搭理他。何欢自己也不知道躲在黑暗里要干什么,但就愿意这样做。也就是前两天他才突然想明白,他躲在黑暗里其实是在等死。他没有吃惊,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判断。他想,每一个生命,最终沉淀下来的无一例外是漆黑澄净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是多么令人沉醉和神往的理想世界,如果有幸能被这样的夜晚揽入怀中,那么,死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这个想法在何欢脑子里一经显现便顺理成章站住了脚跟。在黑暗的等待中冷静思考之后,何欢的脚步直抵夜的深处,他决定在今晚把自己送往另一个世界。可程刚和梁晓宇今晚死缠着他不放,让他无法如期实施自己的计划。他们拉拉扯扯把何欢摁在车里,程刚抢过车钥匙,熟练地坐在驾驶位上说:“别嘟噜个脸,都是儿子娃娃,不就用个车嘛,有这么不痛快吗?”何欢可以肯定自己不是个小气人,但今晚他要去另一个久已向往的世界,他要赶赴黑夜的约会,无边的夜色是他对这世界最后和最绮丽的想象。程刚和梁晓宇无聊的喝酒举动,让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尽人意,他能有什么好模样给他们看。

事实上,他早已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只希望程刚和梁晓宇今晚不要喝得太久。就像现在,他得先把喝大了头的程刚和梁晓宇平安送回作业区公寓宿舍,然后,才可以从容赶赴他所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离作业区公寓还有六十多公里路,何欢加快车速冲进前方的夜色。尽管他没喝酒,从程刚和梁晓宇经常光顾的川味小饭馆临走时,那个老板娘还是一再嘱咐他要慢些开车。她对程刚和梁晓宇说:“这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瘦得这样厉害,你们闲了带他去医院看看,今晚上他饭都没吃一口,看着让人心疼。”程刚和梁晓宇被老板娘这话感动得又拿了一瓶酒喝起来,夜色真被他们喝得漆黑一团。何欢对老板娘的话没有任何感觉。这世界早已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冰冻的心融化和苏醒,他不在乎任何人对待他什么态度,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别来打搅他。在他思想的上方,已存在一个风清月明的理想世界,就像这戈壁的黑夜,绵长飘渺深邃静谧,还有那难得的安详,他想起这个世界,身体如同空气中的一粒尘埃随心所欲随风飘荡,世间的一切欢笑和期冀都黯然失色,只有无边无际的安详与浩淼。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释放心灵和安放身心。他迫切想去这个理想世界。

小饭馆老板娘也姓何,四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胖得像一床新棉花弹好的被子,看着就温暖而暄软。她把程刚叫程队长,把梁晓宇叫梁总,却总把三十岁的何欢叫孩子。她说,自己的孩子在内地刚工作,比何欢小几岁,也像何欢这般白净瘦弱和羞涩,看到何欢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况且何欢还和她一个姓。程刚最近这几次来喝酒,老板娘总是绵软地说:“孩子,你为啥子老是愁眉苦脸的,有啥子不痛快的事可以给我说说啊!”现在,半醉的程刚学着老板娘的口气拖腔拖调说:“孩子,你能不能再开快一点,让我们体会一下飞翔是什么感觉。”梁晓宇从后座上站起来,把头架在何欢的肩上,污浊的酒气伴着四溅的口沫在何欢耳边大声叫喊:“欢子你别听他的,听我的,听我的,什么飞翔,开车就要开得像钻台上的钻杆下钻一样直捅到底,不然就别开!”程刚在后座上把梁晓宇拉回原位:“欢子你别听他的,听我的。梁晓宇你……你给我闭嘴!”梁晓宇也不示弱地说:“你给我闭嘴。”两人在后座上互相拉扯纠缠谁该闭嘴,不断提高声量想压倒对方。何欢麻木的神经被程刚和梁晓宇两人的声音来回撞击,那急于赶往另一个世界的念头骤然膨胀。他感觉周身都缠绕着烂泥般甩脱不去的烦乱厌倦,只有一个词充斥他的大脑——飞翔!他不由自主把车速提到极限,奔逸绝尘的速度让程刚和梁晓宇突然进入另一个高潮兴奋点,他们同时在后座上摇晃着,互相碰撞身体,像女人一样大声尖叫起来:“嗷,啊——棒,棒,欢子你真他妈的棒!”轿车颠簸了一下,后座上的两人都碰了头,他们发出像哭一样难听的大笑声,笑声持续令何欢呼吸困难。何欢听见来自自己身体内部的神经如一根根线绳嘣嘣断裂的声音。这时,他有了一种无比冲动的欲望——他想急切拥抱车外无边无尽的夜色,所有断裂的神经为这不期而至的欲望兴奋雀跃了。这是半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居然兴奋了,有欲望了,他呼吸急促,身体颤抖,他兴奋得不知所措,早些投入那海一般宽广瑰丽的热望不断在体内飙升。有欲望真好,有了欲望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但是,车前的大灯是那么刺眼,车灯照在公路上的光亮明晃晃白刺刺的,让他很害怕与黑夜失之交臂。他不想让这珍贵的感觉消失,毫不犹豫关了车大灯,继而关了车上所有的灯,风驰电掣的小轿车瞬间与黑夜融为一体。何欢放开双手,舒展开身体,微笑着倾听夜色在风中的吟唱,他终于拥抱了夜色。

他真的听见自己与程刚、梁晓宇同时在夜空中轻盈飞翔的声音。

2

作业区深井采油队像是戈壁深处皱褶里的一处史前遗址,天空郁郁地投下与世隔绝的光亮,让戈壁披上亘古不变的单调色泽,所有人看上去都像地上灰扑扑的倒影。这里的工作制度是月换班制,两个班的人,一月一换,都是工作一个月回家休息一月。其实也挺好,总体算来,一年才工作半年,还有半年时间可以尽情地玩耍,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就是上班那个月的日子不好过,戈壁、荒漠、油井、性饥渴、百无聊赖,日复一日,地老天荒。不仅如此,作业区还规定,只要在戈壁的深井采油队每一分钟,无论白天晚上,无论是在公寓宿舍睡觉还是在岗位工作,都是区域在岗,喝酒和随意离开岗位区域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制度。作为深井采油队队长的程刚和安全总监梁晓宇时刻要求员工要做到这一点。程刚曾经说:“你们怎么来上班,一个月后就怎么好好地回家。在家的一个月,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违法违规,没人管你们。但在这里就必须遵守这里的制度,坚决不能走出深井采油区域,更不能喝酒,我得对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负责。”为此,程刚把月度奖金当做责任出鞘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时刻对准自己的良心,只要有人偷偷出去喝酒,一个月奖金全部沉没。但总有人对这样的寒光无所畏惧,张文睿就在一天晚上带着三个人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喝酒。深夜,四个人打车回来,车灯聚焦处,程刚寒森森地站在组合式野营房围成的四方形小院大门口。张文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车上拖拽下来仰翻放倒在地,随后他看清程刚气势汹汹骑坐在自己身上,一连串光芒万丈惊心动魄的响亮耳光在脸上翻飞。天旋地转间,张文睿听见程刚咬牙切齿地喝问:“看你还敢不敢出去喝酒!还喝不喝酒?还喝不喝?”张文睿的头在耳光下左右摆动,鼻腔口腔里有腥烫的液体向外飞溅。张文睿哭着喊:“别打了,打出血了。”程刚越发生气:“我打死你,省得喝出了事连累大家!”下手的动静越发凶狠。一同回来的三人都吓傻了,谁也不敢上前劝拉。老梁听见哭喊声从野营房宿舍跑出来才拉住了程刚。张文睿摇摇晃晃被同伴扶起身,忍不住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地扯开上衣拍打着胸脯喊:“你拍良心说句话,我们出去喝了这一次酒就挨你的打,你出去喝了多少次了。我们说过什么吗?”

老梁厉声喝道:“小张,你喝糊涂了,闭嘴!”

程刚狼一样嚎叫了一声,也扯开上衣拍着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我拍着自己的良心说,就一个月有什么忍不住的?再难受不就一个月时间吗?一个月后还有神仙般的另一个月在家休息呢,怎么喝怎么玩都没人管你,怎么就忍不住,为什么偏偏要在上班的这个月喝?难道我今天打你还打错了?老子别说是一个月,就是上三个月班休息一个月也能忍住不喝酒。可是我有这个福气吗?二十多年了,我年年在戈壁滩工作整一年才回家休息一个月,我不喝点酒我能挺得住吗?一年哪,这戈壁荒漠上的一年有多长你们知道吗?除了老梁,你们谁知道在戈壁滩上连续工作一年又一年是什么滋味?”程刚说到后来嚎啕了。小张似乎也哭醒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哭着跟程刚道歉说对不起,说自己喝高了,刚才的话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挨了打脸上没面子才胡说的。程刚傻了一般,反复嘟囔:一年哪,二十多个一模一样的一年哪!趔趔趄趄向宿舍走去。看上去好像喝多的不是小张,而是程刚。

这晚后,深井采油队没人再喝酒或者晚上擅自离开生产区域。只有程刚和老梁,每月不定哪天晚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小酌一次。队上的人都知道他俩喝酒的事,但没有人攀比和不平——所有人都承认:程刚和老梁是一對天下最苦命的可怜人。作为队长和安全总监,一年到头,程刚和老梁戈壁遗迹般值守在深井采油队,无特殊情况不得离岗。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发疯,怎么才能熬下来这二十多个一年又一年啊!

程刚知道难熬也得咬紧牙关熬下去。是他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当初,他和老婆都是石油大学的同学,一同分配到新疆这片戈壁上工作。老婆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当年岳母在生老婆时才发现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婆的出生实属侥幸,此后岳母绝不能冒险再生育孩子。程刚和老婆结婚后,岳父母一直在成都生活,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边无人照顾,程刚儿子到六岁该上小学时,老婆便毫不犹豫辞了工作回成都。老婆说:“工作走到哪里都可以找,父母只有一个,丢了无处找;孩子的成长更需要适合的土壤,长歪了这辈子再也直不了。”老婆从那时回成都就再没回过新疆这片戈壁。当初老婆随他来这片戈壁的热情不过是一组穿越现实的浪漫小音符,在戈壁行走艰难的枯败时光里,那些音符早已像随意打过的水漂一样消逝在岁月里。老婆说这里不像是人间,我不会再回来,还是你每年到人间来看我吧。程刚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时间。如今儿子20岁,在国外留学,这么多年,戈壁已成为他生命路途行走最炽热的长度。程刚也想过离开深井采油队。七年前,他们夫妻两地分居快五年了,每年回家他都惊诧儿子的变化,站在儿子面前他每每有种即将风化在戈壁的感觉。他跟前来检查工作的作业区领导表达了自己想调整工作以便和家人多团聚的愿望。领导很通情达理,话说得让人看到希望:“再坚持一下,组织上正在考虑由谁来接替你,一有人选马上给你做调整!”三个多月后,人事调整的工作交接单和员工内部调动手续就摆在程刚面前,上面盖了人事部门的公章,鲜红刺眼如戈壁上一览无余的大太阳。程刚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脸上的肌肉和皮肤像长出了一层干硬的戈壁地表,挤不出任何一点春意盎然的表情。他的确没做好这么快就走的准备,真要离开了,心里反而有一种茫然若失的不知所措。十六年,他在这片戈壁上十六年了,所有的岁月都像沙尘静静飘落在戈壁深处,再也无法捡拾。那天晚上,深井采油队的员工集体拒绝就餐,他们每人手捧一个程刚在任期间深井采油队所获得的荣誉奖牌,整齐地排成一行站在组合式野营房通道内,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程刚。奖牌可真多啊,长长的通道成为一条荣誉连接的河流,各种各样的先进集体,每一年都有,朝气蓬勃欣欣向荣勇往直前。但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能回头细看,看上一眼便会融化在情不自禁且身不由己的无限感伤中。程刚慢慢走过去,一个个色彩辉煌的奖牌像火一样炙烤他的心,这是他的青春在戈壁留下的痕迹,是他生命中最光亮的内容。最后一个人捧的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队长走,我们走!队长在,我们在!这就是他程刚的深井采油队。眼泪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程刚要离开戈壁的想法在这个瞬间发生了一诺千金的变更,他懊恼自己最初不该招惹这片戈壁,他无可救药地知道,自己的脚从踏进来那天起,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他没有办理内部调动手续,依然留在了深井采油队。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戈壁的苍茫与岁月的无情惊人的相似,行走戈壁二十多年的每个日出日落,都让生活枯燥干瘪难以为继,就算那些坚凝透彻的风骨,也需要有一点点莹莹的润色来支撑,于是,每月去县城小坐两个小时喝点酒放松一下,就是无数凄怆孤寂之间的润滑串接!

至于老梁,已五十多岁,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十几年前患类风湿一直到现在,全身骨骼疼痛难忍时总是自暴自弃喊叫:“我简直是个废人啊,我活着有什么用?我不如死了啊!”那些膏药、药酒、处方药、理疗仪器齐上阵后,老梁的疼痛便稍稍减轻到可以忍耐。这时,他暗暗庆幸自己还不是个废人,自己活着还可以养活老婆孩子,怎么能去死呢,死了老婆孩子谁管?他三十多岁才在老家娶了年轻自己十岁的老婆,老婆没什么文化,一直没有工作,孩子刚读研究生,需要钱,自己有责任好好活着。为了那该死的类风湿病,一向不允许他喝酒的老婆,每月在员工换班时都让人带来活血化瘀的药酒,每天早晨一两,晚上一两,一来二去,老梁喝酒喝出了滋味,每天二两药酒根本不过瘾,每月就盼着蹭程刚的酒喝。蹭得多了,也不好意思。好在深井采油队年年都是标兵站队,各种各样的先进集体非深井采油队莫属。每当程刚捧回一个新奖牌时,老梁知道他怀里还揣着一笔先进集体的奖金——这可是现金,人人有份儿,工资卡以外的钱,老婆不知道。老梁领了几百元先进集体奖金,便腰杆笔直地嚷嚷要请程刚喝酒,回回请程刚喝酒喝到买单时,他便晕得直不起腰来。程刚知道老梁工资卡在老婆手上,家里的钱都是老婆掌管,手里不爽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回回一笑了之。

他们总是去小县城那个川味小饭馆里喝酒。饭菜的味道很合两人的口味,关键是程刚和那个姓何的老板娘很熟,酒菜价格优惠得让人浮想联翩。老梁有一次喝得满面通红,竖起两个大拇指在程刚眼前碰来碰去说:“你和老板娘是不是這个?嗯——哈!”程刚看着眼前的一对相亲相爱的大拇指碰来碰去也哈哈大笑,笑完了什么也不说咕嘟喝下一口酒,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倒是坐在一边的何欢有点急了,赶紧把老梁的手按回去抱怨:“怎么没喝多少就胡说啊?”

每次喝酒总是何欢开车送他们去再送他们回。小伙子长得斯文秀气,骨子里却透着仗义。他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汽车,工作两年后便买了辆小轿车,进戈壁上班唯独他不坐班车,自己开着私家车在旷野上跑。刚开始程刚每次喝酒都叫出租车,他的手机里存着好几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随叫随到。何欢买车的第二个月就主动跟程刚说:“打什么的啊?你忍心看我的车被戈壁上的风沙锈住吗?以后出去就用我的车。”六年过去了,程刚放心地坐何欢的车,何欢这小伙子滴酒不沾,他喝酒过敏。唯一让程刚不放心的是何欢的个人问题。这期间,何欢先后处过三个女朋友。第一个是中学同学,何欢大学毕业后追了两年追成女朋友,刚幸福了半年,女朋友父母一语唤醒迷迷瞪瞪的女儿——何欢在深井采油队工作,上一个月班休息一个月,也就是说,假如他进戈壁上班那个月,即使家里的屋顶掉下来他也管不了,更别说以后生了孩子的种种问题——家和孩子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女朋友考虑再三,说,我不想以后因为你的工作而离婚,还是现在结束的好。第二个女朋友是何欢的网友,在网上视频一年多,来到何欢工作的地方一看,扔下一句话,想在一起就放弃工作跟我走,不然没戏。何欢不想扔下这份工作,他是石油子弟,上大学学的是石油化工专业,也没有别的特长,到别的地方打工还不憋屈死自己。郁闷了好一段时间,何欢的双胞胎姐姐何双给他介绍了一个他姐夫单位的小护士,两人言语相投性格相似,何欢正欢欣鼓舞,小护士斯斯文文地问何欢,老在深井采油队当个采油工能有什么出息啊,想过个人职业规划吗?现在还不想法子活动到机关工作,以后能有什么发展?何欢为难了,他想了很多办法,但仍旧没走出深井采油队,小护士不想把青春耽误在一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文文静静地与何欢友好分手。

何欢的三段失恋,问题都出在工作单位上。这虽然不是程刚造成的,但程刚很内疚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让程刚更加内疚的是,那天晚上他不该强拉硬拽把何欢叫去喝酒。其实,他早就觉察何欢的郁郁寡欢,他那天也是想让何欢疏散一下心情,谁知道会这样呢?

3

作为一个尚有生命气息的魂灵,程刚实在不该反复徘徊在离去还是等待的纠结情绪中犹豫不决。这样徘徊的结果,就是让他没有任何障碍地看到一个个真实场景却无从诉说。程刚在所有人的上空飘移不定,似乎以风的品质倘佯在一片阔大的水面上,风的透明使所有人看不见他,水的空灵让他始终漂浮在上空沉不下来。

程刚看见离深井采油队野营房公寓四十公里处的盐碱戈壁上,何欢的黑色小轿车斜刺冲出柏油马路侧翻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面目全非。何欢被卡在驾驶座上面容安详,肩膀以下的部位挤压走形不成人样。不远处,两个被甩出车外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如同两摊牛粪糊在盐碱戈壁上。早上十点,单井巡检车发现了他们,十一点多的时候,来了好些交警、法医和医护人员,还有作业区的领导。各项生命体征显示,何欢和梁晓宇在车祸发生时当场死亡。程刚看见作业区领导和医护人员都围在一个肿烂看不出模样的躯体前大声叫喊:“程刚,程刚,听得见吗?程刚,坚持住,我们来了!”他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躯体睁了睁眼睛,所有人备受鼓舞,簇拥呼啸着奔向最近的医院。

程刚身不由已跟着那具看不出模样的躯体飘移。他知道自己是那具躯体的灵魂,他之所以没有看见何欢与梁晓宇在空中飘来飘去,是因为他们已然死去,而自己还活着。原来死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这让程刚明白,所有不容自己决断的事情都很容易,比如死亡,比如分离,比如希望破灭。

他毫不费力地跟在人群的上空。他舍不得老梁,他们一同在戈壁深井采油队工作了近二十年,在这片戈壁上,已经找不出他俩这样长久相伴的人了,一辈子的夫妻也不见得能如此厮守。他更舍不得何欢,这个眉眼清秀对人真诚性格倔强的大小伙子,今年刚满三十岁,多好的年纪,太可惜了。现在只剩下自己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程刚很悲伤,他要再去看看老梁和何欢。

作业区领导都在那里,作业区上一级和再上一级的领导也来了。他们面容肃穆地分别与老梁和何欢道别。老梁那个出名吝啬的老婆突然以最尖锐的哭声将空气撕裂。她哭叫着委顿在地:“老梁,你走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儿子的研究生还有一年才读完呢,你让我们怎么活啊?”领导们都围了过来,扶起她,轻声细语劝老梁老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安慰她所有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老梁老婆果然控制住情绪,一手抓住一个领导的手,泪眼婆娑地问领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接造成这个事情结果的人是不是该负主要责任?老梁老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表述。她说,像这样的乘车意外事故,按理说车主是谁就该谁负责。可是,车主何欢也当时就死亡了,那就要问清楚是谁请吃的这个饭。她说,老梁是个老实人,他的钱和卡都放在家里,身上没有钱,他是不会请人吃饭的,那么究竟是谁挑头请吃的这个饭?还有,他们半夜三更为什么要去那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喝酒?既然何欢没喝酒,又是因为什么翻的车呢?我们老梁可不能没的这么不明不白啊!

何欢的姐姐、姐夫也在场。程刚在上空看见何欢的姐姐何双抽泣着说:“我倒是听说,程队长和梁总平时就经常去那个川味饭馆喝酒,这在深井采油队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秘密的事。我弟弟一个小工人,领导要用他的车他怎么敢说不用。说到底,我弟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既然你们也检验过,我弟弟根本没喝酒,胃里什么食物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不是出去喝酒的,只是奉命送领导喝酒并接他们回来,那么,这件事情真要讲责任,就要弄清楚昨天晚上是谁让他去开车的,这个让他开车的人才应该为何欢现在这样的结果负责!”

哭声一片。哭声如冰凉的雪水翻越痛楚难挡的寒夜,冲刷早已憔悴不堪的面颊。程刚似乎明白了,人死了,身后的事却刚开始,所谓到底谁该负责,说穿了就是谁该给谁赔钱。

领导们都脸色铁青把目光转向作业区党委书记。书记轻声跟两级领导解释:“程刚的深井采油队一向管理严格,年年都是先进集体,他和老梁搭档担任队长十几年间,队上从没有出过任何事故,生产也处于稳产高产状态。”一个领导打断了书记的话:“什么叫没出过事故?现在这个事故还不是事故?你知道这个事故造成的影响有多恶劣?今后群众会怎么看基层领导干部?我们怎么给所有的员工解释这件事?还怎么管理员工继续开展工作?”书记弓腰哈背地不停点头说是。另一个上级领导不温不火地说了自己的意见,他说来之前了解了一些情况,听说程刚工作作风一直很霸道,有时还殴打员工。出去喝酒也有些年头了,总是和老梁去那个川味小饭馆,听说还与那个老板娘关系很好。作业区几年前照顾程刚夫妻两地分居,同时考虑老梁的类风湿慢性病,要把程刚调整到作业区单井上一个月班休息一个月,老梁調整回后勤单位的科室工作,程刚和老梁却不去。这些现象你们应该问问为什么?不要仅仅认为是违反劳动纪律,很多基层领导异常表现的背后都有经济问题。领导对作业区提出了要求,迅速组织一个调查小组,对程刚和老梁在深井采油队的所有私人物品和深井采油队近几年的财务费用情况进行仔细检查,到群众中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查清楚事故的原因始末及细枝末节。领导最后说:“我们要给他们的家人、给群众、给组织一个严肃的交代。”

尽管这是个充满哀痛的地方,程刚却在领导头顶上空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太可笑了,这简直是个毫无智商含量的笑话。程刚和老梁每周喝酒的钱难道是合伙腐败来的?川味馆的老板娘难道是程刚赃款包养的情人?他和老梁之所以不愿意被调整工作享清福肯定是因为深井采油队有很大的油水可捞?何欢有分赃嫌疑而长期甘愿受程刚和老梁的欺压奴役不敢言语?可笑啊,太可笑了!

程刚不愿再看这些冠冕堂皇的可笑嘴脸,他如浅淡的烟岚飘到自己躯体的上方。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重症监护室里被插满各种仪器和管子。作业区深井采油队的那些同事们轮流守护他。

第二天傍晚时,程刚看见妻子袄袄来了。袄袄没有哭,也没有喊叫,还是像程刚第一天认识她那样,淡淡地,静静地。她俯身仔细看程刚,温柔地唤他的小名:“钢蛋,钢蛋,你别怕,袄袄来了。钢蛋,你要挺住。”程刚想哭,他飘在空中大声叫:“我在这里,袄袄,我在这里,我们多久没见了,我想抱抱你。”他看见他的喊叫如一缕无色无味的淡淡水汽,下面的人什么都没听到,便迅速蒸发消失在干燥的空气里。袄袄一瞬不瞬盯着床上包在一团纱布当中的丈夫。她胡乱挽着头发,一脸的疲惫与惊恐。程刚在上空看见袄袄透过羊毛衫凸显的肩胛骨,他轻轻说,袄袄你怎么又瘦了?袄袄还是听不见。二十年前袄袄嫁给他的时候很丰润,小小的骨骼,细腻饱满的皮肉。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是他们贴心贴肉的小棉袄,所以起名“袄袄”。她也是程刚最温暖最柔软的小棉袄。他听见袄袄啜泣着说:“钢蛋,求求你,别离开我,钢蛋,坚持住,不要走。”程刚在上空中哀伤地说:“袄袄,我天天都想你,我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程刚愿意以这种方式让袄袄守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醒过来好好跟袄袄说说话,他这一辈子和袄袄相互厮守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4

老梁的私人物品与他本人一样简朴,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油田发放的劳保用品。桌上一个泡菜坛子一样的玻璃瓶内泡着药酒,瓶内的酒已空了一半,十几种看上去很生猛的药材泡在瓶中,药酒的色泽看上去像沏泡置放了很久的茶,跟老梁房间的陈旧色调很协调。老梁最多的东西就是药,药丸药片药膏药水药贴,还有一个烤电医疗器械和几本通俗易懂的类风湿疾病自我保健书。最让调查小组人员眼前一亮的,是放在老梁床头褥子下面的一个塑料封皮的记事本和1709元现金。

记事本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老本子,纸页发黄,估计是老梁年轻时单位里发的办公用品,现在任何文具用品店也找不到这样有塑料封皮的小本子。翻开记事本,记了十几页,全是账目。时间跨度很长,从记录的日期上看,已有八年多时间。但调查小组的两个人仔细看了每一笔账后,很失望——记录的内容都是深井采油队这些年现金发放的先进集体奖金个人收入和支出情况,说穿了就是老梁背着老婆存了点私房钱。记录也很简单,基本上都是:某年某月某日,领取先进车间战队人均奖现金多少元,目前累计现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老家二妹孩子考上大学寄去500元,剩余多少元等等。只有一笔账与私房钱无关,老梁在账本上很模糊地写着:

何欢姐姐何双腊月二十三给家里送了两条羊后腿,两只土鸡,一捆带鱼,估计总计金额1000元,老婆收了,没觉悟。此事当晚汇报给书记。张文睿本月休息,已打电话让他明天去家里把东西取上都送还何双。

但最后一晚,账本上没有记录现金的开支,而被褥下所剩的1609元现金却比账本上最后一次余额1799元少了190元钱。老梁老婆说老梁一向口袋里不装一分钱,可出车祸后,在老梁的遗体口袋里却发现二十五元钱。难道那天晚上喝酒是老梁请的客?

程刚看见调查组的两个人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那个川味小饭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无论是房屋还是味道。昔日的何老板娘如一道金色的阳光,让他一次次看到生活的明亮,可一夜之间,她丰润的容颜和水色的声音都仿佛抖动着戈壁上粗砺的风沙。老板娘拿出那天晚上的付账单。她说,四个菜,三荤一素,外加送一汤盆鸡蛋面,两个小瓶伊力特,原本221元,因是熟识的常客,一向打七折优惠,只收了155元。老板娘还说,从来都是程刚买单,那晚不知怎么,老梁抢着付了钱。

调查组去老梁家。家里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房屋经过简单的装修,家具电器也还不算陈旧,都是经济适用型风格。老梁老婆第一句话就问,查出是谁挑头喝酒的了吧?这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老梁手头没有钱,不可能去找别人喝酒。说着流下泪来。她继续哭道:“我们老梁命苦,一辈子没享过福,你们查清了可得让那人的家人负责,我们老梁不能白丢一条命。”

调查组把账本收起来,只把老梁床褥下剩余的现金给了老梁老婆。老梁老婆看见这些钱瞪圆了眼睛,不待调查组人员说什么,她先哭着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老梁有私房钱,也不能说他请别人喝的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天啊,天啊!”

調查组拿出那晚的结账单,上面还有老梁的签字。老梁老婆看了那字哭得更痛了。那是老梁的字,她认得,他写自己的名字很潦草,写出的梁字像个正在打瞌睡的耳朵,这是别人模仿不来的。老梁老婆泪流满面,用低了一个八度的哭腔说:“他付的钱也不能说明是他挑头要出去喝酒啊?他也许是要面子抢着付钱,你们既然调查就要查清究竟是谁那晚上非要拉着老梁去喝酒,为什么要喝这个倒霉的酒!你们现在给我看这个付账单算怎么回事?老梁啊……”

调查组这才说出老梁那个账本的事,问老梁老婆,前几年作业区考虑老梁类风湿病严重,要调整他去安全科,他为什么不去呢?老梁老婆停止了哭泣,突然面容凄苦地冲调查组的两人苦笑一声说,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还能为什么呢?说到底就是为了钱。家里就他一个挣钱的人,类风湿是好不了了,在哪里都是疼,如果调整到安全科坐办公室,深井采油队的野外补助、野外连续工龄津贴、餐饮补助、风沙津贴、保健费都取消了,岗位工资和奖金也少了许多,一年收入起码减少三分之一,老梁是个爷们儿,他不会让我和儿子过不如别人的日子。

调查组两人都发出苍凉的叹息。

程刚也深深叹口气。他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无论谁对现实发出怎样悲悯的哀叹,都不过是悲剧的装饰,所有惊心动魄的剥蚀最终显露的不仅仅是车祸的缘由,还有比车祸更凶煞的失望。

调查组的人越发糊涂了,那么,程刚和老梁为什么经常去那个小饭馆喝酒呢?

5

在程刚电脑里的两段视频似乎让调查组找到了答案。

两段视频都是很短,不到一分钟。第一段视频,在一个并不像宾馆的房间沙发上,程刚穿戴整齐与何老板娘并排坐着,何老板娘穿一件吊带短裙,程刚伸手摸她裙下的大腿,老板娘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如地上突然涌出的泉水,清莹透亮直入人心。程刚的手在短裙下再摸她的腰,老板娘笑倒在沙发上,笑声娇俏清脆如泉水叮咚作响。短裙下程刚鼓起的手上下移动在腰部来回抚摸,老板娘笑得声音发颤,像小溪哗啦啦在阳光下跳动躲闪。第二段视频地点一样,从时间上看比上一个视频晚几分钟,视频上,程刚光着脊梁,似乎很热,满头大汗的样子,何老板娘拿一把扇子一边给程刚扇风,一边摸了一下程刚的光胸脯,程刚也摸一下何老板娘的胖胳膊。老板娘的笑声没有丝毫铺垫,像突然铮铮奏响的琴弦,袅袅娜娜直入心底,不由让人为之心颤。老板娘笑着再摸一下程刚的胳肢窝,程刚不笑,张开手掌作势在何老板娘胸前几公分处抚摸,并没摸下去,但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就那么比划着,何老板娘已笑得喘不上气,扔了扇子,护住前胸,满脸红亮,发出小女孩儿一般甜美莹润的笑声,天然的透明性情都随笑声释放出来。两段视频可以归纳为四个字:抚摸,笑声。

程刚看着调查组的人看视频不由心痛如绞。他可以想象,袄袄看了这些视频会多么伤心,那些脆生生的笑声,会像丝丝缕缕的线一样,钻进她的心里,针一样游走于心灵的每个角落,然后一针一针缝合近一年来袄袄才峰回路转又向程刚重新绽放的心扉。什么叫钢针扎心的疼痛,程刚知道,袄袄即将遭受这样的摧残。他看不下去了,如一阵呜咽的风飘到袄袄身边。

这些天,每当黑夜来临,程刚都守候在袄袄身边。他从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袄袄。他与袄袄之间隔着高度和空气,以前是隔着距离和昼夜,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阻隔袄袄的气息从缝隙中传向程刚。窗外的夜色水一样漫上袄袄的眼帘,她太累了,这些天她又瘦了。袄袄的脸在夜色里呈现出一种松弛的疲惫。她每晚都跟那具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的躯体说话,她不知道程刚天天晚上在她的上方也和她对话。有一天晚上,袄袄看到那具躯体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有些模糊的声音比窗外的风还跑得快,没等袄袄听明白,那些从程刚嘴里跳跃出的音节就成为记忆。但这份记忆让袄袄在黑夜看到黎明的曙光,她不停地给程刚也给自己打气:钢蛋,坚持住,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想想我和孩子在等你回家。好钢蛋!程刚心疼地看着袄袄煎熬在脱离了时光的期冀中,他看见袄袄的小脸上也有了岁月碾压的痕迹,她单薄的身体还能有多少能量继续负重。袄袄蜷缩在简易床上睡了,好像很冷的样子,千百年的孤独凄然一身。程刚想起那两段视频,羞愧难当。他决定走了,他没脸醒来再与袄袄对视。他在空中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叹息声,他的心里只有袄袄,心随叹息一次次破碎,每破裂一次便又多出一个袄袄,无数个袄袄像雨季里飘洒的小水珠,挤得他心里满满的,重重的,疼疼的。程刚不能再看下去了。再见袄袄。我心爱的袄袄,我永远爱你。他心疼的表情任随生命的散淡向远方飘去。

袄袄似乎听见了他离去的声音,暮然惊醒,茫然向空中看了一眼,然后视线落向心电监测仪。袄袄失声惊叫,医生护士闻声而来,程刚渐趋平直的心电波动在急速抢救后又恢复正常。但程刚留在袄袄生命中曾经那些坚定而美好的信赖还能抢救捡拾回来吗?

程刚所有的东西也很简单清爽,但明显与老梁不同。他的主要物品就是一个笔记本电脑。这倒方便了调查组的工作,在短时间内就查出了两段视频。除此之外,电脑里还有大量的照片,都是袄袄和儿子的。调查组还在程刚办公桌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两样东西,一个保险责任刚生效一周的人寿保险单,投保人和被保人均是程刚,受益人是配偶,缴费方式为年交,保险金额为三十万。另一样东西是两年多前,程刚妻子寄来的一份离婚协议书。这两样东西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可是仔细看日期却发现,离婚协议书起草后的一个星期,程刚买了保金三十万元保险,保险责任赔付生效期是两年后,也就是上周。而离婚协议书上,程刚笔力坚硬地写了大大的五个字:死也不离婚!最后的感叹号用力过猛,把纸划穿一条裂缝,像戈壁上龟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伤口。这让调查组更加迷惑,其一,程刚如果因为老婆闹离婚而产生轻生念头,买一份高额保单等待两年后自尽也有可能,但那天晚上不是他开车,何欢并没有喝酒,他如何保证自己不开车却出车祸。其二,以程刚的刚硬秉性,他产生这样念头的几率微乎其微,即便是有,也不会拉着老梁和何欢共赴黄泉,这有悖程刚平日做人的磊落和宽厚。最让人奇怪的是,那个姓何的饭馆老板娘是怎么回事?程刚既然那么爱老婆,死都不愿离婚,为什么还要和这个饭馆老板娘搅和在一起。不管有多少疑惑,有一点是确定的——程刚之所以经常去那个小饭馆喝酒,是与那个老板娘有着说不清的特殊关系。

6

安葬完老梁之后,老梁老婆更加纠结于老梁为什么在那天晚上请客去喝酒,这个疑问简直像个怀着极度恶意的饶舌妇,不断隐晦和别有用心地引诱她做出许多自寻烦恼的揣测。她不能忍耐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即便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电闪雷鸣,也比一辈子行走在真相的迷宫里要痛快得多。她急切需要知道真相,让真相给自己和儿子一个交代,她必须彻底铲除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为什么。为此她独自一人去了临近的那个小县城,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川味小饭馆,她要去与那个姓何的老板娘好好聊聊,让她详细说说那晚喝酒的具体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要具体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在离川味饭馆几十米远的地方,老梁老婆看见调查组的两人被姓何的老板娘迎进饭馆。老梁老婆愣了一下,本想躲开,她不愿意看见调查组那俩人,什么都解决不了,还老问这问那,问的都是一目了然伤人自尊的问题,简直是兩个白痴。但仅仅是一瞬,她脑中电光一闪,为什么不听听他们说什么?便紧跟了进去。她悄声对服务员说随便做两个家常菜,想坐在刚才进来那俩人的隔壁小包间里,不耽误工夫,吃完就走。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服务员面无表情倒了杯水,任由她自己选择进哪个小包间。老梁老婆听着调查组两人的说话声去了隔壁小包间。

这本是一个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装饰板成了两个小包间,旁边包间说话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只听调查组的人说,视频你也看了,你说你和程刚没关系,但他怎么能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里摸你的大腿和腰呢?何老板娘冷笑一声,这就能证明我们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调查组的人有点恼了,让她端正态度,认真地给老板娘讲这件事情的严肃性,又说,这也是为你个人的名誉考虑,不是这样,我们到现在都没给程刚妻子说起这件事。何老板娘第二声冷笑充满毫无顾忌的轻蔑和不屑,她纠正两个调查组人员,再严肃那也是你们自己单位的事,与她这个小饭馆老板娘无关。至于她的名誉,她跟他们说:“我是单身,我找男人天经地义。”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如诉说衷肠般凄怨而决绝,她说:“别忘了,程刚还有口气呢,他自己的事等他醒来自己说。视频的事,我不想跟你们说,但我会给袄袄说。”

后面还说什么老梁老婆没有听,风风火火来到重症监护室。病房里静极了,程刚气定神闲地在上空俯视着袄袄,只希望这样没有隔阂、没有干扰、没有缘由的俯视永远都没有尽头。自从那晚抢救过后,程刚明白自己已如风中飘摇的枯叶,随时有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亲爱的袄袄。现在,无论白天晚上,他始终飘在袄袄的上空,他对调查组再去查什么事情问什么人早已不感兴趣,谁愿查什么就查什么,是黑是白自有公论,那些各种各样的嘴脸谁爱看谁看,他只想看袄袄,他守着袄袄感觉很温馨幸福,这就够了。医生对袄袄说,这几天程刚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很有可能醒过来。袄袄听了精神振奋,每天延长与程刚说话的时间,只要没事,她就找各种话题跟程刚讲话。他们这一辈子还没这么絮叨过。有时,袄袄说过很多遍的话还会翻来覆去地再说,有时,她很天真地幻想他们俩假如再生个女孩儿会长得像谁。她还埋怨程刚不会起名字,自己叫钢蛋,生个儿子却叫石头,父子俩一辈子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可只要碰在一起就老争论不休,直眉瞪眼的,谁也不服谁。也难怪,都硬邦邦的,能不碰吗?程刚在空中辩驳说,新疆有美玉,我是期望咱们儿子成为像美玉一般的石头。尽管袄袄根本听不到他的辩解,可程刚很享受与袄袄言语上这样你来我往。正说着,老梁老婆一头闯了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那晚是你们家程刚挑头去喝酒吃饭,因为那个小饭馆的老板娘是他的相好,他拉着我们家老梁不过是掩人耳目,调查组已经找到了他们胡搞的视频。”

袄袄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述说里,眼神像一条坚定不移向前流淌的小溪。她静静地看着老梁老婆说:“即便真有那样的事,车祸那天晚上程刚也绝不会去找那个老板娘。我以人格担保,一定是别人非要让他去。”老梁老婆毫不客气地反问:“你的意思还是我们老梁硬要你们家程刚去那里喝酒?他为什么啊,有钱没处花了?你说出去有人信吗?”

程刚在上空急躁地大叫,是老梁,是老梁,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去,那天晚上我是不会去任何地方的。可是没人能听得见看得见他真实存在的话语,程刚毫无办法,孩子一般放声大哭。

袄袄依旧淡定,她不看老梁老婆,盯着程刚依旧淤肿未消的脸,再一次说:“无论如何,那天晚上他不会去找任何人,一定是别人拉他去喝酒的。”话刚说完,袄袄看见程刚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袄袄不相信地用手去摸,新的滚烫的泪接连跌落在她的掌心。袄袄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镇定,她发疯一般狂摁呼叫器,哭叫着对前来的医生护士说:“他有知觉,他听得到,他哭了,你们看,你们看……”袄袄边说边哭边笑边指手画脚不知所措。程刚从没见过袄袄为任何事情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他再一次大放悲声:“我可怜的袄袄啊……”所有赶来的医护人员都看见,程刚紧闭的双眼源源不断奔涌出两行扁长的热泪。

7

现在只要袄袄去哪里程刚就飘到哪里。程刚像绳线被袄袄紧握的风筝一样远远近近飘游在袄袄存在的上空。作业区党委书记第四次来看程刚病情时,正好看见程刚紧闭的双眼泪如泉涌。书记说,程刚现在虽然还处于昏迷阶段,但身体某些局部功能看来已恢复正常,不能让他受任何刺激,病房里除了探视安慰,有任何事情都请到外面谈。

老梁老婆始终纠缠在那晚究竟谁挑头去喝酒的迷宫里无法解脱,仿佛这个答案与老梁的死亡无关而与自己如何活下去有关。作业区党委书记要求今早在他的办公室开会,他把相关人员都召集来,一起仔细梳理和确认截至目前对车祸的调查情况。当初,调查组分两路开展工作,第一小组两人都是财务专业人员,连续十天在深井采油队的财务检查让他们得出结论:深井采油队的各项财务管理,干净得如同满月婴儿的眼睛,没有任何肮脏污浊见不得天日的东西。第二小组也是两人,调查情况远没有第一组那么顺利和纹理清晰,调查进展似乎有端倪可见,似乎又都是些无法连接齐整的残垣断壁。作业区书记让调查组成员、车祸的三个当事人家人代表、何老板娘,还有几个正在换休的深井采油队员工代表参加会议。

袄袄淡淡地坐在一边,像一汪清水透澈安静。她缓缓移动探究的目光,从会议室的人脸上逐个看过去。程刚飘浮在会议室上方随袄袄的眼神而移动,书记、老梁老婆、何双、张文睿,还有采油工小李。最后,袄袄的眼睛停在何老板娘的脸上,程刚看见袄袄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哀伤流向岁月的尽头。程刚的心像扎进一根粗壮的灌木刺,剧疼让他大声喊叫:“不是那样的,袄袄,不是那样的!”袄袄的模样端庄冷静,额头上闪烁着如冰棱般耀眼的光芒,让程刚看见自己无奈而悲伤的面孔。

书记先说了几句什么话,程刚全神贯注看着袄袄。调查一组汇报财务检查情况,有条有理,有数有据,有凭有证,干净利落。调查二组的汇报一开始就走上晦涩难行的道路。老梁除了一本私房钱账本基本上没什么可说的。何双腊月二十三送了约1000元副食品的那个含糊记账,书记当场向大家证实了原委。老梁这里比较蹊跷的就是那张饭馆的付账凭证,不仅是老梁老婆,所有人都疑惑,为什么是老梁付了账。

剩下的资料都是关于程刚的。调查二组先拿出保险责任刚生效一周的三十万元人寿保险单。袄袄茫然摇头:“我不知道,程刚从没给我说过这个事情。”调查二组又出示了袄袄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上面有程刚笔迹:死也不离婚!书记问袄袄,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怎么后来又不离了呢?为什么程刚买这个三十万元的保单正好是在你提出离婚的一星期后,为什么程刚出事又是在保单责任生效的一周后?书记解释说:“我们丝毫不怀疑你,只想排除程刚是否有因你提出离婚而轻生,要为你和孩子获取三十万元保费的念头。”

程刚失望地背过身去。如若不是袄袄在这里,他愿意飘散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看他们把一个单纯的事情弄得如此繁复猥琐。袄袄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上空,程刚飘过来看她扬起的脸。他看见袄袄眼里有一种悠远绵长的东西,慢慢地近了,近了,然后一点点坚定起来。袄袄把目光收回来,柔美的声音如丝绸般华丽:“你们都知道,我们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了,两年半以前我遇上另一段感情,所以我要求离婚。”程刚为袄袄的坦诚率直而豪情万丈,这就是他的袄袄,看似弱不禁风,但却可以坚强地越过步履行走间的所有艰难和曲折。袄袄的话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她,如果可以,他愿意为她付出生命,三十万元的保单算个屁。

袄袄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真相前方的道路。

那是袄袄的一个同事,高挑,优雅,风趣,浪漫。都是程刚所不能及的。她同程刚两地分居十几年,每年程刚只有一个月的探亲时间与她相聚,家不像个家,倒像个过往打尖的食宿站。刚开始,她像数满天星星一样数着眼前不计其数的分离日子,后来她不再数了,数也数不完,她麻木了。程刚回来探亲那一个月,她感觉家里来了个并不常走动的陌生亲戚。再后来,他的电话她也懒得接,打来打去也就是那些干巴巴的话语,身体好吗,天气怎么样啊,晚上吃了什么饭之类的,像长时间在嘴里咀嚼的一块口香糖,无趣又无味,只是习惯性咀嚼,有什么意思。她给他发短信:有事发短信,有大事来电话,没事不要浪费时间和话费。袄袄感觉自己的心成了一座即将走向衰败的空城,城里長满齐胸高的荒草,就快将她彻底掩蔽了。这时,同事温情而浪漫的眼神让她身不由己,她的城里重新开满鲜花充满生机。她向程刚提出了离婚要求。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婚外恋。令袄袄没想到的是,程刚一点也没责怪她,更没有发脾气,他固执地拒绝了袄袄的离婚要求,只说了一句话:“你想和谁好就去好,我永远不会和你离婚,我一直在原地等着你。”令袄袄更没想到的是,她在短时间内发现那个浪漫温情的新男友,居然是个爱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除自己之外,他还跟另一个女人保持暧昧关系纠缠不清。袄袄在电话里向程刚哭诉了这一切,程刚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反复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不是还有我吗?我就是袄袄养的一条癞皮狗,永远赖着袄袄,跟着袄袄,谁也别想赶走这条癞皮狗。程刚还说,下次回去探亲要请那哥们喝酒,感谢他朝三暮四有眼无珠,让这么好的袄袄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袄袄终于被程刚逗笑了,那天,他们的电话打了三个半小时,程刚和袄袄都重新有了恋爱的感觉。

三十万元保单是怎么回事,袄袄的确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程刚是个在困难面前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男人,无论任何事,他绝不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况且,袄袄微微扬头深情说:“在程刚心里,他的妻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三十万元让他失去两个无价之宝,他怎么肯?这未免太小看他了。”

程刚在空中为袄袄喝彩鼓掌。他不再遗憾袄袄看不见听不见他的喝彩,真正的心灵相通不需要任何感官形式的呈现。

张文睿突然在一边说:“你们真是太小看程队长了。”他说那份保单是程刚在自己老婆那里买的。张文睿那次在深井采油队带着三个人到县城喝酒,回来被程刚打了一顿后,第二天心里后悔自己酒后失言伤了队长的心,正想着怎么再跟队长道歉,程刚却来跟他道歉,说自己性子急脾气暴,工作方法简单,伤了张文睿的自尊心,说了自己一大堆的不是,还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急得张文睿拉着他的手不放。队长定定地看进张文睿的眼睛里说:“我是真把你们都当兄弟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在这荒郊野外的,我每天都悬着心,生怕你们哪个人出点什么事,万一出了事,我怎么给你们家里人交代啊!”张文睿看到了一个真正肩负责任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告诉程刚,自己平时也不喝酒,昨晚违反制度带着三个人去县城喝酒,是因为老婆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快到年底了,老婆的人寿保单销售业务还没完成,让张文睿在队上的同事中拉两个客户。张文睿就在晚上悄悄请了三个有购买人寿保险意向的同事去喝酒。程刚问张文睿,你老婆经办的人寿保单最高保金是多少,张文睿说是三十万。程刚说我买一份。还说,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请人喝酒,永远记住,真诚待人比什么都有用。

“这也不能证明那天晚上不是程刚拉着老梁去喝酒。”老梁老婆说,“就算程刚现在醒来说是老梁拉着他去喝酒,我也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谁能证明他说的是事实。”老梁老婆说着歪过头看何双:“你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究竟死在谁手里了?”何双垂泪不语。

袄袄清幽地叹口气,程刚看见她缓缓叹出的气流在空气中柔美波动,宛如奇异华丽的新疆艾德莱丝绸在风中飘动。袄袄说:“那天晚上是农历九月初九,是重阳节,也是我和程刚领结婚证的日子。那天黄昏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他总是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我正好下班回到家。他在电话里说要和我长长久久,永不分离。他还说今晚要把我们每年照的相片整理一遍,编一个家庭图片故事,制作成图片幻灯,过两天发给我。所以,他那天绝对不会主动约人去喝酒。”

谁能证明?老梁老婆不依不饶。

“我能证明。”张文睿马上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疑问看过来。老梁老婆声似棉帛被撕裂:“你凭什么证明?”“凭我当时就在程队长的办公室!”张文睿说。因为过几天要安全大检查,张文睿负责队上的安全资料管理,老梁那天叫上他一起去程刚那里再把资料梳理一遍。当时他们去程刚办公室,正碰见程刚跟老婆打电话,他和老梁才知道那天是程刚和老婆的结婚纪念日。程刚放下电话,已到晚饭时间。老梁主动提出要请程刚吃饭,祝愿程刚他们夫妇长长久久,永不分离。程刚推辞了几次,老梁动了气,黑下脸说程刚看不起他,不就认为他小气抠门才不去的吗?程刚百般解释,老梁越发生气,拉着程刚说:‘你是不是怕我没钱付账,咱们现在就去我宿舍,我让你看看我有没有钱。再说,你就当是让小欢子散一下心不行吗?’程刚不好再说什么,便跟着老梁一同去喝酒。”

老梁老婆突然爆粗口:“你放屁!不就是程刚买了你老婆最高保金的保单吗?你和他有私人利益关系,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证明那天的事?”

张文睿面红耳赤,但他没有动怒,郑重说明,这一切和保单没任何关系,只和良心有关系。他对老梁老婆说:“程队长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扇过我几十个耳光,打得我口鼻出血满地打滚颜面无存,如果我稍有一点私心,我根本不会证明那晚的事。但是,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事情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老梁老婆气勃勃地突然转向何老板娘骂道:“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勾引男人,否则他们怎么会去你那个破饭馆吃饭。”

程刚在空中看到,何老板娘一直垂着眼帘,似乎睡着了。此时,她慢慢抬起眼睛,不看老梁老婆,却看向袄袄,突然冲袄袄笑了,说:“我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因为程刚每次来饭馆吃饭,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他说得很仔细,每一个听到他说你,都可以想象出你就是这个样子。”

最初是六七年前,有几个领导来深井采油队检查工作,晚上,程刚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饭。他本想去一个大一点的体面饭馆,却突然看见了这个川味饭馆。袄袄是四川人,他看见川菜就有亲近感。小饭馆规模不大,但是干净,关键饭菜还很有川味特点,这都是程刚喜欢的。吃完饭结账时,同来的其中一个男人喝得有点高了,不停对老板娘拍拍打打。正是炎夏,老板娘穿一件无袖无领丝绸小短衫,男人不断拍打老板娘的胖臂膀和后背,老板娘不停笑着躲闪,那笑声有丝绸的滑爽和溪水的明丽,老板娘笑得语不成调地说:“你再莫动手,我怕痒的很。哎呀,痒死人了。”程刚那天没喝醉,听了老板娘的笑声心却醉了。

程剛第二次是自己来的。他点了两个菜,一瓶啤酒,思绪万千地坐在角落里慢慢喝酒。一瓶酒喝完后,他对老板娘说自己的老婆小名叫袄袄,她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毛病,她怕别人摸她,她怕痒痒。程刚说你们的笑声是如此相似,都有水的灵动和魅惑。程刚说,闭上眼睛听你的笑声,我以为是袄袄在身边。

何老板娘听说过长相相像、声音相像、神态相像、气味像、气质像甚至于背影相像,还从没听说过一个人的笑声与另一个人相像。此后程刚每隔十来天就来小坐一会儿。他给何老板娘说,袄袄的样子天生就是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娟秀、妩媚、含蓄、雍容。她的皮肤像瓷器一样细腻光亮,胳膊腿都很圆润,但整个人是小巧玲珑的,小巧的牙齿、小巧的手脚,还有她的腰身,有一种好看且绝妙的弧度,再精湛的美容手术也做不出那样的风韵。她几乎是完美的,只有一个毛病就是怕痒痒,却又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毛病。每次程刚抚摸她时,她都笑得浑身颤抖,笑声如盛夏屋檐滴答下落的小雨,时急时缓,晶莹剔透,甘甜清爽。程刚每次说袄袄的时候都有一种痴迷的神色。他们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一年过去了。年底的时候,程刚喝完酒拍拍何老板娘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这是他们一年来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后来程刚再来喝酒就有了老梁陪同,再后来又有了何欢。程刚有一次有点喝多了趴在桌子上说:“我想听你笑的声音,我好久没听见你笑了,我快想死了。”但老梁那干裂粗糙的笑声在耳边悚然响起。程刚堵上耳朵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何老板娘打电话给程刚,说你可以录两段笑声的视频回去,什么时候想袄袄了就什么时候听。程刚去了,在何老板娘租住的那个小房间里,刚开始程刚只是想录两段笑声,但老板娘笑得生硬,完全不是纯出自然的笑声,好像一只小猫在伸长脖子模仿公鸡打鸣,程刚倒被逗笑了。何老板娘有些沮丧,她说:“哪个没啥子事就能笑出声来的嘛?”她看了一眼程刚又说:“我也怕痒痒,你摸我吧。”程刚分明看见老板娘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温暖的光泽。那是一种芳香诱人的光,程刚的心像四处逃窜却无处躲藏的兔子狂跳不休,他想控制自己却似乎更想尝试什么,不由自主伸出手,模仿以前经常逗袄袄笑的样子,试探着抚摸老板娘的大腿。果然,老板娘流水一般的笑声叮咚四溅,那笑声像极了袄袄。程刚不愿停手,这清脆的声音像落在程刚久已干渴肌肤上的滴滴露珠,让他渴盼成为一条幸福的鱼,能长久置身浪花翻滚的小河中畅游,那条小河不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向他流淌过来,仿佛春天踏浪起舞。他模仿以前与袄袄玩闹的样子抚摸何老板娘,不知怎么,很快出了一头一身的汗,他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假装摸老板娘的胸口,老板娘的笑声里有一点点尖叫,笑得欢畅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早已放置好的相机录下了这两段视频。

何老板娘说完话看着袄袄:“你是个让所有女人都羡慕的女人。”她说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如果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让程刚醒来自己说吧。何老板娘不管其他人还要问什么,自顾自地走了。

程刚看见袄袄眼睛里有两团笑声在跳动,是一个小女孩纯真和信赖的欢悦神情。袄袄不知道,两段视频录完后,何老板娘最后笑着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程刚眼前一片亮白,像正午大太阳下的水流晃着白亮亮的斑斓光芒,那么让男人干渴难忍。程刚不顾一切扎进何老板娘的怀里痛饮甘露,他只觉得自己干渴极了——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需要释放和慰藉。面对何老板娘,他说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都这样了,还不停撕心裂肺地叫着袄袄的名字。老板娘在沙发上配合着他的动作,听他一声声地喊袄袄,憋着自己,最后,实在憋不住,老板娘哭了,程刚也哭了。

8

会场一时安静得让人似乎破解了车祸的真相。老梁老婆失神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哭出来:“老头子,怎么查来查去竟然是你害了人家啊?”

还是张文睿接了话:“我说个不成熟的看法。”他说出车祸是三个人,但大家一直都把目光盯在程队长身上。为什么不想想还有司机何欢,那天他没喝酒,甚至连饭也没吃,他经常接送程队长和梁总,轻车熟路,怎么会在没有任何车辆来往路况又非常好的柏油路上毫无由来地出车祸。而且,深井采油队所有人都知道,从一开始,程队和梁总去小县城喝酒都是叫出租车,后来是何欢主动提出要接送他们,而这也是何欢极有个人目的的一个行为,他曾毫不掩饰地跟熟识的同事说过,希望能通过这样主动的接送行为拉近与领导的关系,让领导早一天把自己调整到后勤上正常班的单位。张文睿说自己是何欢的班长,知道他在恋爱上受过三次挫折,三次都是因为工作单位在野外对方无法接受而失败,从那时起他就不安心在深井采油队工作,总想着要调动到上正常班的科室和部门去。两年多前他因调动工作闹情绪,晚上不去接班,上白班的人无法下班,张文睿责令他去井场接班,何欢干脆耍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张文睿无法,只好报告给队长程刚。程刚来了,一言不发,掀开被子把何欢拽起来,一脚一脚踹何欢屁股直踹到他去井场接了班。路上,程刚骂一句踹一脚,骂何欢不是个敢于面对现实的男人,骂何欢连屁大点事都承受不住还算个男人吗?不就是个小护士嫌弃深井采油队的采油工吗?他最后把何欢踹到井场时说:“你以为就你委屈,我头上都绿油油的了,你见我闹过什么情绪,我还不照样得做个无所畏惧的爷们儿?”事后何欢在宿舍里咬牙切齿地对别的采油工说:“他把那些绿油油的气都撒在我身上,等着瞧,早晚一天我要弄死他!”张文睿还说,近半年来,何欢的情绪变得尤其难以捉摸,他以前虽不算活泼,但是个随和爱笑的小伙子。这大半年,他整天不说话,即便是发奖金也满脸不高兴,同宿舍的人与其他人正常交谈说笑他也无法容忍,經常呵斥让同事闭嘴。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冰冷,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人也邋遢,没事就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如果不接班,一整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起床。工作上更是无精打采,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也就是一个多月前,老梁在井场批评他没按要求使用个人安全防护,他一言不发扔下没干完的活儿掉头就走。晚上,他在一张A4纸上写了几个大字:让这糟糕的世界都去死吧!

与何欢曾经同室的几个采油工都证明以上确有其事。

老梁老婆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好好的路,轿车为什么平白无故翻出去了呢?她突然指着何双说:“那次腊月二十三你给我家送年货,你的目的也是要我给老梁说何欢办调动的事。当时,组织上让老梁去安全科坐办公室,老梁不去,你说何欢想去,让老梁推荐何欢去。后来,老梁让我把东西送还你,再在街上遇见你,给你打招呼你理都不理睬,可见你们对老梁怀恨在心。可就算你们再恨老梁,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

程刚在上面不由又叹气了。何欢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女孩儿的价值观,话说回来,这世界有几个人能如袄袄这般不市侩呢?那天的车祸是怎么回事程刚清清楚楚,可是,他在心里叹息:让逝者安息吧!

袄袄这时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逝者已逝,只要程刚能醒过来,我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程刚感慨,这就是他的袄袄,只有他的袄袄才会说出这样令人温暖的话。

可是我们老梁能醒过来吗?老梁老婆又一次发难:“我可不能让老梁死得不明不白。”

何双泫然泪下,泣不成声地解释道:“何欢绝对不会做这么恶毒的事,况且他那天晚上有重要事情,都做好了安排,而且他非常坚决要去做这件事,他怎么还会主动陪程队长和梁总他们去喝酒呢?他的日记本里都写得很清楚。”

日记?书记一愣,说何欢有写日记的习惯?与何欢同住一个宿舍的小李肯定了这一点。他说何欢只要不上夜班,基本上每晚临睡前都写日记,出事前一天他还趴在床上写过一次日记。

书记问何双,何欢最后一次日记里写他那天晚上要干什么重要事?

何双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那是何欢的隐私,我不想说。”

“你必须说!”老梁老婆义正辞严地提高了声音:“有什么隐私不能说,程刚媳妇连婚外恋都说了,不就是要让事情有个明明白白的结果吗?你不想说证明你心虚,你不说就证明何欢是害死老梁的凶手!”

老梁老婆又气势汹汹转向书记。“既然是三个人出车祸,程刚和老梁的东西你们都检查过,当初为什么不检查何欢的东西?如果当初看了他日记,很多疑问不早就清楚了?”

书记看何双。何双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她说:“何欢绝对没有害人之心,我发誓,我发誓!”

书记叹口气说:“我们要凭事实说话,发誓有什么用,你拿什么证明你弟弟没有害站队领导的意图呢?我们总要给组织给群众一个真实的交代啊!”调查组的两人在一边推波助澜地说,如果何双不主动证明弟弟的清白,作业区完全可以再重新报一次案,由刑侦人员来看何欢的日记,那时就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了。

何双涕泪交流抬头看何老板娘,哀哀地说,这事你知道,你是知道的。何老板娘点点头说,是,我知道,从头到尾我全都知道。

9

那个女孩子叫王莉莉,刚二十岁,去年才来她的川味小饭馆当服务员。每次程刚来喝酒,总是点四个菜,三荤一素。老梁先吃一碗饭,就开始不停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再好的菜也一口不吃,他喜欢吃一种很廉价的塑料小包装鱼皮花生——长期拮据的生活让老梁对实惠的鱼皮花生充满情感,他习惯了用这种鱼皮花生下酒。老梁每次都让何欢去小超市里买。每当这时王莉莉就对何欢说,你怎么喜欢吃女孩儿和小孩儿吃的零食啊?何欢每次也很认真地跟她解释说是老梁下酒吃的。其实王莉莉知道不是何欢吃,她总是没话找话与何欢搭讪,看得出何欢并不烦王莉莉这样问他。小姑娘笑眯眯的,圆圆的脸,长得很喜庆,她冲何欢笑的时候总是把左侧面颊转向何欢,她左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很好看。程刚一来喝酒,王莉莉便分外活泼,不时地拿眼偷看何欢,看得出是想跟何欢说点什么,可是想不起什么好话题,真急人!后来小姑娘直接问何欢,你是深井采油队的?何欢腼腆地点头。她又问,你们几个人经常开车来这里吃饭,那个小轿车是你单位的?你是单位上的司机?何欢说车是他自己的,他是个普通的采油工。小姑娘立刻满脸的羡慕之色,她睁大眼睛看着何欢,你都有自己的车了?太有本事了!显然何欢被她说得有点小得意,还有点不好意思,也对这姑娘如此简单的价值观产生了好感,问,你叫什么?小姑娘嘻嘻笑了,说你终于主动和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不敢跟我说话呢。她撕了一小角废纸,飞快地写了个手机号,递给何欢,她说她叫王莉莉,是茉莉花的莉,不是美丽的丽。这是我的手机号,你的呢?

晚上,饭馆打烊后,王莉莉正收拾打扫,突然停下手说,何阿姨,我喜欢那个何欢,你说他会不会看不上我?

何老板娘一点也不吃惊,她早看出小姑娘喜欢何欢,故意问,你喜欢他什么?

说不出来,反正见第一面就喜欢。喜欢他一个大小伙子害羞的样子,喜欢他白净又安静,从不讲粗话,最喜欢他小扇子一样又长又黑又密的眼睫毛,那么扑闪一下,我的心就颤一下。

喜欢就说出来。何老板娘说,那小伙子是个老实孩子,不管他喜不喜欢你,都不会骗你。

王莉莉踏实了。她试着给何欢发了个短信,你在干什么呢?何欢很快回了短信。你是?王莉莉有点沮丧,马上回复:忘了?茉莉花的莉。接着又发了一条短信,你都六天没来买鱼皮花生了。

何欢当时在上白班,看了后一个短信心里莫名地有点高兴。她记得这样清楚,六天都没去买鱼皮花生了,难道她天天盼着我去?他突然觉得大门口那两排树绿得让人心慌,好像有种春天来了的感觉。其实野营房大门口那两排树都是假树,这片戈壁的盐碱成分太大,没有植物成活的基本条件。何欢听几个老采油工说他们曾经在这里种过树,就连最好成活的新疆沙枣树也活不了。程刚倒很会想主意,上周植树节那天,号召几个上白班的人,用粗木条裹着粗铁丝,扎了十几棵光秃秃的树,又在库房拿出些咖色和绿色蜡光纸,用透明宽胶带将咖色蜡光纸裹在树干树枝上,把绿色蜡光纸剪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树叶,密密层层地粘在树枝上,然后把这些假树埋在大门口外。一下午,大家种好了十几棵迎风招展的长青树。远远望去,一片让人舒爽的青绿,谁说戈壁上种不活树呢?程刚很为自己的创意得意了几天。

王莉莉再接再厉又给何欢发了几条短信。她在短信中告诉何欢,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间段,尤其是晚饭到十点半这个阶段,她都忙着招呼客人点菜上菜,不能及时回短信或接电话,其他时候她都很清闲。王莉莉还在短信里表示不仅很高兴让何欢给她发短信,还希望他给她打电话。王莉莉每天晚上把短信给何老板娘看时一脸的喜悦和憧憬。但何老板娘看到,何欢不是个会聊天的人,短信回的笨头笨脑,根本不知道女孩子想听什么话。

初春的天说变就变,老梁腿疼得厉害,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要喝点酒麻醉一下。程刚看出何欢发动车时候的兴奋,开车也比平时快了些。老梁说,不急不急,慢慢开,安全为主。但何欢还是比平时开快了许多。在何欢和王莉莉一起出去买鱼皮花生的时候程刚对何老板娘说,这小伙子今天怎么那么兴高采烈,像刚睡醒的小鸟一样欢腾乱跳。何老板娘说,这还看不出来?她也学着老梁的样子把两个大拇指凑在一起碰来碰去说,他们两个刚有点要好的意思,这阵子何欢和王莉莉每天发至少五个以上的短信,这种时候能不欢腾吗?程刚愣了一下,笑了,拍桌子说这是好事啊,这姑娘看着朴实大方,肯定不会嫌何欢在深井采油队没出息,何欢找了她就不会再闹着调单位。再说,深井采油队离这里这么近,他们互相探视对方也方便,简直太好了!程刚对老梁说,以后我们要经常来这里坐坐,让他们多接触,尽量促成这件事。

隔了一周再去小县城的川味饭馆时,王莉莉看见三人便毫不掩饰兴奋之情对何欢说,怎么这么久才来啊,都一个星期了。程刚和老梁都哈哈大笑说,哎呀,我们怎么不知道一个星期没来了啊?何欢红了脸。何老板娘很慈爱地说,你们两个吃完饭就出去耍吧,今晚没得啥子事情。程刚和老梁尽量放慢节奏喝酒,一边喝一边感慨缘分的奇妙。

两人不见面的日子就发短信,有短信的日子让戈壁上的时间既变快了也变慢了。王莉莉在短信上像聊家常一样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何欢每天很期盼王莉莉这样的短信,没事的时候他一遍遍看这些短信,想着她可爱的模样。王莉莉在一天中午的时候发了个短信:我想你了,怎么程队长还不来喝酒啊。何欢突然闻到一股茉莉花的幽香,缺氧一般眩晕了一会儿。他看着大门口那些春意盎然的假树,问自己,春天真的来了吗?然后毫不犹豫给王莉莉回了短信:我喜欢你,我分分秒秒都在想你!

王莉莉红光满面地给何阿姨看了这个短信。她趴在何阿姨怀里忍不住地捂嘴笑不停,像是下巴要掉下来一样。

笑够了,王莉莉睁大圆圆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何阿姨,他和我还是同乡,虽然他出生在新疆长在油田,从来没回过老家,但我越来越觉得跟他親近了,好像我们老早就认识。小姑娘开始把何欢称呼为“他”了。她认真而坚定地说,这辈子就是他了。她还告诉何阿姨,上次他们来喝酒的时候,他们在何欢的车里接吻了。小姑娘微微闭着眼睛说,那种感觉太奇妙动人了!接吻时王莉莉告诉何欢自己早就喜欢他,每次他来小饭馆她都想引起何欢的注意,可惜何欢总是不理她。何欢很感动,继续吻她,越吻越没够。她吊在何欢脖子上一边吻一边说,你不会嫌弃我是个打工妹吧。何欢说怎么会呢?你不嫌弃我是个野外采油工就行。王莉莉瞪大眼睛说,我脑子有病啊,找个石油工人男朋友还不把我们全村女人都羡慕死,我怎么能嫌弃你?多少人都想当替补队员呢!何欢有点迟疑说,可是,我比你大九岁,你爸妈会同意吗?王莉莉咯咯笑了起来。你长得这么白净斯文,看上去年轻体面,会开车,还有自己的车,他们梦里都会笑醒的。她的话让何欢差点掉下眼泪来,他说,那就说定了,我一辈子都在深井采油队,你也一辈子守在我身边,不能后悔。

每次程刚他们来喝酒,晚上要走时王莉莉就过来拉着何欢的手娇声说,你什么时候还来啊?你不是有车吗?你没事就来看我好不好?何欢为难地低着头。深井采油队有明确的制度规定,谁都不能擅自外出,即便是白天出来也要经过队长和老梁同意,而且要有充足的理由。程刚和老梁挤挤眼,说小欢子,你不是牙疼吗?明天下了班自己开车来县上看牙,注意行车安全,下午早点回来。

只要不上白班,何欢每天上午都去找王莉莉,出来的借口程刚都替他编造好了,连续四次是继续看牙补牙,还有几次是给车加油,保养车,买光碟,给老梁买膏药,给程刚去县上寄特快专递等等。这中间队上一个员工笔记本电脑坏了,何欢容光焕发主动送他去县上,他们草草吃了一碗面条,同事去修电脑,何欢就去和王莉莉在一起。

他们好了三个月的时候,戈壁上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是戈壁上很奢侈的物质享受。空气中浓浓的浮尘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清新透明的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滋养皮肤的功效比任何护肤品都好。莉莉似乎穿得有点单薄,不停说冷,还说身上没力气。莉莉吃了几天感冒药,总是不见好,反而头晕没力气。雨后十来天的一个上午,王莉莉突然晕倒在小饭馆里。起初何老板娘怀疑王莉莉可能怀孕了,她又不好问,这小丫头平时什么话都跟她讲,唯独她和何欢之间是否跨越界限的事从未说起过。她心事重重地送王莉莉去医院,心里几乎认定王莉莉就是怀孕了,暗暗埋怨何欢不知道爱惜莉莉。可王莉莉的血常规监测结果出来,把医生吓了一跳,说白细胞数量低得还不如刚做完化疗的癌症病人,要王莉莉赶快去地区医院做系统检查。王莉莉哭了,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键是她和她爸爸一起来新疆打工,妈妈在家种地和伺候有病的奶奶,父女俩打工的钱供她两个弟弟上学,一个弟弟上高一,一个弟弟今年就要考大学了,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不可能有人陪她看病。何欢说,没事,这个月该我轮休,我有时间,我开车带你去地区大医院检查,别怕,有我在。

检查的结果让人震惊——王莉莉是白血病。

何欢眼里难以掩饰厚重的忧伤,让程刚和老梁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小饭馆喝酒,但他们尽可能找更多理由让何欢去照顾王莉莉。程刚对何欢说,钱不够就开口,我能帮多少帮多少。

但王莉莉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住院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便死活再不去住院。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怕住院花钱。何欢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现在有十二万元存款,全给你治病,不够就把车卖了,你不愿在这个小地方治病,咱们就去北京上海大城市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王莉莉看何欢的眼神如同穿透水波的阳光,颤颤地散发无畏的光芒。她说,欢子,你真好,下辈子我还找你。

那天晚上王莉莉割腕自尽了。她在遗言里说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白血病已到晚期,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任何治疗都只是在拖延时日而已,她不能因此拖累自己所爱的人,她不想看到何欢因她的病而贫苦不堪的样子。

何欢得到消息是在清晨,那个早上犹如黑夜泼出的一盆脏水,他看见,世界在脏水里天翻地覆,黑压压地没有一点光亮。

何欢没有情绪激烈的悲伤,只是急遽地消瘦。他看起来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样子,瘦削而黯淡的脸只有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才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洁净光亮。两个月后,程刚和老梁又恢复了去川味小饭馆喝酒——他们私下里反复嘀咕和担忧何欢的颓废,决定给何欢用点猛药——让何欢去那个熟悉的小饭馆面对知情人把心里的伤痛说出来,哭出来,以此减缓他向黑暗处继续坠落的速度。

10

何双交出了何欢近半年的一个日记本。她说,以前的不用看,你们只要看这小半年的一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欢在日记里怀抱着对王莉莉的痛彻怀念,记录他不再沸腾的情感。所有行走如飞的文字都证实何欢固执地停留在王莉莉的岁月里不愿离开,留下的只是满纸苍茫。

他在日记里说,莉莉很喜欢坐他的车,总是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连蹦带跳地坐进车里。他开着车去戈壁中间的那条空旷寂寞的公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莉莉不停尖叫,带着一点崇拜的表情夸贊何欢开车的姿势实在太帅了。每次车在公路上跑两圈后,莉莉就心疼这样开车费油,何欢便把车开到一片平坦开阔无人经过的戈壁上,与莉莉坐在车里听音乐。戈壁还是戈壁,但那时从车窗望出去的世界变得诗情而曼妙,像梦一样。那天他和莉莉挤靠在一起,不停接吻,抚摸。何欢热血沸腾,感觉身体里的细胞都有要造反的冲动。他抱紧了莉莉,有意识地向她身上压。车里的情歌很煽情,他和莉莉都喘不过气来。他们什么都没说,却知道要做什么。莉莉的身体那么绵软,何欢很快融化在她绵软的躯体里。

莉莉是第一次。何欢搂着莉莉心疼了,她像一个能捧在手里的发光体,那么暖那么亮那么让人爱不释手,他发誓要疼爱她一辈子,她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们时常找机会去那片幸福的戈壁。莉莉经常撒娇说,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要我。何欢幸福地笑,我也是你的人了,我这辈子做鬼也要赖着你。何欢用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划说,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咔——给自己一刀,去另外一个世界。他把头一歪斜斜地倒在莉莉身上,很夸张地翻白眼大口倒气,好像脖子上真被划了一个大口子。莉莉大笑,你看你这个死样!

何欢换休的一个月没回家,在小县城陪着莉莉。再上班时程刚开玩笑说何欢这阵子气色很好,好像有点逆生长的趋势。何欢也看出自己的好气色,可莉莉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灰白没有光泽,还总说浑身不舒服,觉得很疲惫,莫名其妙地头晕。

何欢从这时将近一个月没记日记,再记日记时已是立秋节气,每篇日记只是三言两语,但颓废和烦躁的情绪跃然纸上。何欢在日记里频繁地发出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莉莉得了白血病?

8月10日,何欢在日记里以一股阴冷的气息抱怨自己脑残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说是自己害了王莉莉,本来他的莉莉还可以在这世上多活一些时日,可是,他的十二万元储蓄,让莉莉的生命提前走到尽头。他在日记里大骂自己:蠢货!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

接下来的日记显示他一天比一天更厌倦这个世界,厌倦周围的一切。他说自己讨厌光亮,讨厌上班,讨厌各种声音,讨厌吃饭,讨厌所有的人,他只愿意在黑暗中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只有在这时候,何欢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微弱地跳动。他的日记如同他越来越苍白的面颊,冷冰冰地透出没有血色的心如死灰。

后来的日记越来越潦草和混乱,似乎可以看到何欢临近崩溃的样子。他记录自己开始失眠了,整夜的睡不着让他耳朵轰鸣,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都成倍地在耳朵里放大,他越发觉得这个世界噪乱不堪无法忍耐。寂静戈壁在他眼里毫无生机,世事无常让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说自己仅仅是一块会走路的肉。有一天他在日记中写到:活着究竟是为什么?谁能给我这个答案?也许死就是一种答案。

最后的绝望记录在11月12日这天,也就是出车祸的前一天晚上。

11月12日夜

任何事情也不能激起我的欲望。我决定了,我要永远飞翔在无声无色一丝不乱的暗夜里。黑夜的好处就在于将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都隐藏起来,所有人都不能例外。这个世界太没有意思,一切都那么无情、寡味和愚蠢。我的耐心已耗尽,我不能容忍自己还这么无趣地被晾晒在一览无余的大太阳下。我不喜欢太阳,我害怕它,我害怕所有浓烈有热度的东西,我要投入那深厚的暗夜,谁也看不见我,让无边的夜色永远埋葬我,那里将是我灵魂的安息之地。其实我早该去了,我终于明白,人从哪里来终将回哪里去,我来自于黑暗,就该回归于黑暗,那是个可以自由飞翔的世界。

人们都害怕死亡,可我却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动和愉悦的事。

明天晚上,我在夜色来临时将去另一个世界,一想到那个时刻即将来临,我居然能够重新感知喜悦。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决定。

11

何老板娘是第一次来探视程刚。还没走到重症室,迎面在住院部大厅遇见作业区书记和上一级领导,何欢的姐姐姐夫和老梁老婆也在。何欢的姐夫是内科大夫,他看了何欢的日记,从专业角度跟作业区书记和领导解释说,何欢经历了王莉莉骤然去世的打击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发现和治疗,抑郁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他在车祸那个晚上准备自杀。

是谋杀!老梁老婆反驳何欢姐夫:“他就是个杀人犯,他蓄意杀害老梁和程刚,日记就是证明!”

何欢姐夫继续说,抑郁症患者与精神分裂患者不一样,抑郁症患者一旦想到自杀,大脑基本上处于真空状态,无欲无恨,只想着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绝不会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更不会临时起意杀人。

“什么能证明你说的是事实?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老梁老婆说。

作业区书记也一筹莫展,叹口气说:“程刚可以证明,可他什么时候能醒呢?”他今天带上一级领导来到医院看程刚,顺便也让几个当事人的家人再集中一下车祸原因的意见。

何老板娘突然在一边说:“我能证明何欢没有杀人的心。”她说那晚上何欢什么都没吃,水也不喝一口,走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空的,何老板娘不由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何欢用直线一样没有波折的声音说:“我不是有病,我是有事,我要先把他们两个送回队部,然后去办自己的事。”何老板娘奇怪,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办,说让程队长和梁总和你一块去吧,这样也有个伴儿。何欢脸上突然出现异样厌烦的神色,看着老板娘说:“那是我一个人去的地方,谁都不能去,我不会带他们两个去的!”

老梁老婆听了这话低下头哭了。作业区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程刚吧。书记特别强调说:“大家注意控制情绪,程刚现在不能受刺激。”

程刚正在空中跟袄袄说话,书记带着老梁老婆他们几个人进来。程刚看见还有何老板娘,那些封存的秘密在她愧疚的眼神里晃动。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存在,任何秘密都只能做苟延残喘地暂避一时,该来的迟早会来。

所有人还没说什么,袄袄先开口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什么原因了,对我来说车祸究竟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只要程刚能醒过来。她转身又注视程刚。她看着程刚躺在那里心里很踏实,袄袄现在能够感觉,她跟程刚说话程刚可以听见,袄袄相信,程刚不久就会醒的。

领导在一边叹息着感慨说:“千不该万不该去喝那个酒,在工作区域喝什么酒嘛,喝成这个样子让我们怎么向上级和群众交待呢?”

袄袄突然愤怒了,她猛然转过来的脸上不加掩饰地燃烧着内心的怒火和厌恶,她对着面前的领导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伤痛的人!他们也有人的需求,谁能真正体会他们作为人的感受?”程刚在空中看见袄袄头上血管暴涨,眼里泪水晃动,凄楚的神情让她的脸有些扭曲变形,但她的眼睛还原了生命起初的一脉澄明和透彻。程刚突然明白,其实袄袄早就知道车祸的真正原因,从一开始,她就看见了他、老梁还有何欢这些人蜷曲戈壁暗夜里的痛楚难当。

应该说戈壁是有伤痛的,戈壁的伤痛就在于它与人的神经相连。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程刚看见袄袄说出了所有的答案——关于平凡和伟大,关于爱恋和期望,关于寂寞和无奈,关于迷惑和坚守,关于人性与需求,关于飞翔和永生。黑夜的降临淡弱了白昼的浮躁与迷茫,他从所有人的神情上看到了他久已期待的样子。袄袄的话让所有人知道,戈壁的风驱赶着他们一天一天向前跑,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可是,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伤痛的人!

程刚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在上空徘徊盘旋,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果。一种异样清澈的通透感让他意外地能够俯下身来再次仔细地看袄袄,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是到走的时候了,他没有理由再飘移于去留之间的犹豫不决,这次他是真的该走了。他微笑着慢慢隐身于黑夜之中,听见袄袄惊喜的声音:“你们看,钢蛋笑了,笑了。”随即,袄袄发现程刚身上所有的检测仪器指数开始紊乱,她惊惧地拉住程刚的手大声喊叫他的小名,程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直了他心脏跳动的曲线。袄袄分明感觉钢蛋手上穿过一阵隔世的光阴,似乎有一种壮丽的生命凯歌,细语倾诉般流逝远去,程刚一路走来的往事在袄袄手中慢慢松弛無力,一抹微笑似戈壁的沙痕在风中渐渐消失。

袄袄悲痛欲绝的哭声仿佛从戈壁穿行而过。戈壁上的风依旧流动,月光依旧扎根在戈壁旷野的深处,程刚迎着满目苍茫的夜色向深处飘去,远离了那让他为之奔走、为之狂野和守候一生的大戈壁。

此时,应以一种怎样空灵的姿态融入这永久的黑夜已显得无关紧要,黑夜的深刻蕴含在它的无所不知之中,黑夜的冷酷隐藏在它所有的温情里,当所有的真实都恰如其分表达出比戈壁更深不可测的夜色厚重时,程刚不带一丝遗憾地在暗夜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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