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下午,我期待已久的登车体验开始了。我上的这趟车是济南客运段K1073列车,始发站济南,终点站长沙,途经山东、河南、安徽、湖北、湖南五省,共18个停靠站点。兴奋自不待言,想想那乘坐着呼啸的列车领略窗外风光的美妙滋味,我就有种飘飘然的小眩晕,而我的列车长身份,更额外赋予了我一股自豪感:我不再是客,而是主人,心安理得的踏实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走起吧!
这趟旅程注定要成为我日后炫耀的资本:汽笛没有拉响之前,我便得到了两个“开胃小菜”。
登车前,济南客运段长沙车队队长刘强和书记张向阳跟我见面,介绍一些情况。说话间隙,有位身着铁路制服的小伙子进来,帮我们续水,刘队长提高声音说:“这就是你要跟的长沙四组列车长陈思伟同志。”我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宽厚的背影,他正在屋角的小柜前往杯子里倒水。张书记笑眯眯地说:“赵老师,说不定你还认识陈车长呢,你们是一个地方来的人呢!”我一下愣怔,一问,果然跟这位陈列车长颇有渊源:他的父亲是我早先工作单位的领导,而我们两家曾住在同一排平房,那时他才十多岁的样子。小说里的“无巧不成书”,今天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自然开心异常,这给我顺利完成此次体验之旅增加了不少保险系数。这道小菜很可口哟。
跟随陈思伟和他的班组步行到“车库”,登上了静静的K1073。接着是班前会,也就是我说的“第二道小菜”,这道菜对我这种坐惯办公室的人有些冲,像重口味的川菜,叨两口就生怯了。会是例会,布置一些任务,提出一些要求,如此而已。不能如此而已的是车厢里的闷热。8月下旬的济南,虽然不是著名的桑拿天,但列车被烈日暴晒五六个小时,不能通风的车厢里温度已高达四十多度。人进来不一会儿,就汗水涔涔,浑身变得湿漉漉的,男同志还好对付一些,女同志更遭罪。我穿得一本正经,上衣溻得一塌糊涂。但我注意到,陈思伟讲得特别细致,列车员们听得特别认真,不像我热得急火攻心似的,惭愧啊!这样的环境对人家是小菜一碟,对我却有些难以招架喽。
后来我问陈思伟为什么空调车却不开空调,他告诉我,这趟车没有自带电力系统,需要挂上车头之后才能供电,所以即便是炎炎夏日,在列车出库前两个多小时里,大家只能品尝这种“蒸煮的滋味”了。
陈思伟的口才不错,思路井然,提出的要求很具体,列车员听着平淡无奇,但对我却有些惊雷乍响的意思:原来我们忽略了列车上这么多细节啊!比如他说:“列车厕所一小时一清理一冲刷,垃圾篓满了立刻倒掉,到长沙后要突击打扫卫生,厕所卫生是重点,不能留死角,不能有异味,下边角等处的不锈钢要有砂纸打磨出本色来……”一个个劳动的画面随之映现在我的脑海里,其中的烦琐和单调恐非我能想象,但这样的劳作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叠加着,累积着,汇聚成一支高效、安全和速度的交响曲。
班前会结束前,陈思伟让大家把手机交上来。我有点惊讶:这对于享受惯了现代资讯的人来说有点不近人情了。但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平静地把各自的手机放到小桌上。“这是列车上的工作纪律,是一根不能碰的‘红线’。一旦发现有人擅带手机,那就不是一般的处罚了,是要停职待岗的。”副列车长刘晔告诉我。我问要是列车员家里有事怎么办,他说:“可以联系列车长,我们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这一规定虽看似严苛,却用心良苦。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行进中的列车最容不得一点闪失,哪怕是针尖大小的疏忽都可能酿成巨大的事故,因而就需要列车员时刻保持精力集中,不可掉以轻心。
K1073缓缓地驶离济南站,偶尔摇晃一下车身。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向身后越跑越急速的楼宇,一阵小幅度的激动滚过心间:南行之旅正式启动了。
对于火车,对于坐火车,我当然不生分。记得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是去上大学。在我们县城的小车站挤上车,那种很古旧的绿皮火车,车里根本找不到站脚的地方,只好在车厢连接处勉强站着。心跳得很快,有种莫名其妙的掺杂着惧怕的快感,忽然眼里扑进一阵无比强烈的火焰,吓得我头皮发麻——原来是对面驶来一列红色列车,两车交错的瞬间,犹如一道红色闪电劈来,劈得我三魂出窍儿……每次坐火车都会温习一遍这个记忆,今天也不例外。就这么想着跟在陈思伟身后,他说:“每次列车一出发,列车长的第一轮巡查也就开始了。这种例行巡查,每两小时要进行一次。”例行巡查,一听这词儿就很高大上,作为“体验列车长”,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
陈思伟魁伟的背影引着我到了车厢的最末一节——行李车厢。他扫视一周,拿手随便摁摁这儿,再摁摁那儿,我也见样儿学样儿地摁摁脚下的包裹,但动作明显笨拙,没有人家的行云流水。他跟行李员交谈着,在一本巡查记录簿上签名,也让我签了名。然后转身,向着车头方向巡查,主要工作是检查车门是否關好。陈思伟把手中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着,告诉我怎样是锁上了怎样是没锁上,然后再用手搬搬门把手,看看落锁是否到位。我看到车锁旁都系着一段胶绳,不知何意。陈思伟说:“列车门是我们重点盯防的安全区,一般都有两道锁锁着,算是上了双保险,我们车队又自我加码,要求列车员在落锁后,再用绳子绑住车门,等于给车门上了三保险。”小小的一个细节也蕴含着劳动者的细心、耐心和责任心,久久地,那些五颜六色的绳子在我眼前飞舞着,编织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从车尾到车头,18节车厢,依次检查,陈思伟没有漏下一扇门。穿过旅客车厢时,他还会嘱咐带孩子的家长照看好小孩,因为列车行进中会突然摇晃;他还会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推推探出行李架的行李,摁摁一些包裹。“我们都是凭直觉来检查这些行李,看看有没有漏网的‘三品’。”我只是跟着他,虽也照葫芦画瓢地检查车门,整理行李,但都是花拳绣腿,更缺少他那种从容优雅的气韵。想想也是,人家陈车长在车上多少年了,可以说每天的工作流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液,成为他生命律动的一部分,像风吹过花丛,花儿会摇曳,像云飘过蓝天,天空不留痕迹,如此劳动才具有了耐人寻味的美感,才带上了艺术的气质。
当我们回到餐车,我感觉有些气闷,腿也有点酸,可能是侧着身子穿行的缘故吧。我发现餐车堪称列车上的“世外桃源”,这里清静、素洁,流动着稀有的家的气息。当然这里也是列车长处理各类问题的办公场所,不时有乘客来找陈思伟问这问那。有个南方口音的男子拿着一摞病例,想补卧铺票。陈思伟翻翻那些东西,告诉他回座位耐心等着,等车过了某站,倒出卧铺后,就给他办理。男子还是不放心,反复给他说明着。他只是笑。看着男子走远,他对我说:“卧铺还有空着的,但前面站已经卖出去了。再就是车上需要照顾的人很多,我们也都是尽量照顾那些老弱病残的旅客。”后来,空出了卧铺,陈思伟叫工作人员核实了那位男子的情况,还是给他办了卧铺。当那男子提着行李从我身边经过时,他主动向我点头示意,眼里带着笑意。
在餐车里,我跟乘警老马攀谈起来。一个快活的老头,活宝一枚。他说自己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很是憧憬晚年的生活,不过目前要努力当好最后一班岗。老马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水,餐车里响起阵阵笑声。他说话时面部表情十分夸张,外加飞舞的手势,很有气场。餐车工作人员很愿意跟他搭搭腔儿,唠唠嗑儿。我想一个人在工作中保持快乐的心态很不容易,能以快乐心对待工作,无疑是一种积极的态度。老马对我说:“你们作家上车来体验生活算是来对地方了,因为火车上太有生活了,这里就是一个流动的小社会。”我的兴趣被他的话调动起来:“那你就跟我说一件你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老马略一沉吟说:“我在火车上干了几十年乘警,经历的事儿多去了,最有意思的是前几年那件事。那天我正值班,接到电话说让我查找一个南京女孩在不在车上,这个女孩因为家里不同意她谈的对象,离家出走了,家人急得团团转。我就按照要求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找啊,还别说,真叫我给找到了。我上去就对她说:‘对不起,你得跟我走一趟。’说完拿出手铐,咔嚓一声,把她跟我拷在了一起,车到南京,下去把她交给了她的父母……”生活远比小说精彩,这样的段子就是例子。老马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津津有味。可惜老马责任在身,喝了一通水,起身离开了餐车。
接下来的晚餐,两素一荤,吃得挺滋润。晚二十一时多,我又跟随陈思伟巡查了一遍,然后到给我指定的卧铺休息。
一天的疲惫慢慢泛上来,刚想沉入梦乡,忽然列车咣当一阵抖动,身子随之颠簸一下,睡意也就被惊跑了不少。如是者再三,后来还是睡着了。夜里不知在咣当声中醒来几次,感觉自己就跟躺在云彩上一般,飘飘悠悠,很不踏实。
早晨醒来,头有些晕涨。正在值班的副车长刘晔问我休息得怎么样,我硬撑着说还行。他笑笑说肯定没休息好,乍一在火车上睡觉都不习惯,我们早就习惯了,而且我们这班人是夜里两点的班儿,晚上六点钟就得躺下睡觉去,能睡着吗?不行,必须睡着,都是强迫自己睡着的!我有些愕然,还是头一次听说要强迫自己睡觉的。他说没办法,我们的生物钟早就习惯了。
上午跟随刘晔进行了一次常规巡查。
列车一路南行,山越来越清秀,水越来越明媚,稻田翻滚着绿涛,荷塘里田田的叶子点缀着红的粉的花朵,一只只不知名的白鸟掠过水面,散布在山脚下的小村,笼罩在迷蒙的水光中。不知什么时候,陈思伟坐到了我的对面,他说现在列车已经进入湖南地界,他的老家就在衡阳。我忽地想到了许多跟湖南有关的历史和典故。这片湘江哺育的土地是极有血性的,一大批英杰人物从这里走出去,影响了中国的近现代史进程。陈思伟有些感慨地说:“你看那些村子有不少挺漂亮的二层小楼,其实平时根本没人住,青壮年都在外打工,挣了钱就花几十万盖楼,要的就是这个面子……”
列车正点抵达长沙站,正是午后,我随着旅客走出车厢,滚滚炙热的气流扑来,顷刻间脸上汗水恣肆纵横。我嘟囔着怎么还这么热,陈思伟说长沙本来就是著名的火炉嘛,今天的气温得有四十多度。我们赶紧钻进车厢。
下完乘客的车厢早早关了门,因为要换机车,空调停止运行,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住原有的冷气。接下来的卫生突击战让我见识了什么叫“赤膊上阵”:每节车厢的列车员都除掉上衣,拿著小刷子弓身在厕所里劳作着;长长的车厢空荡荡的,近乎于一种寂静,细听只有两侧传来轻微的唰唰声;没有人说话,都省下力气放在紧张的清理工作上,或者大家根本来不及说话,因为都已感到车内的气温在急速上升,什么从容不迫,那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陈思伟很细心,叫上我,跑到车站外买了两包冰镇的纯净水,一人一包提上车来,从车尾向车头,一人一瓶发下去。有人接过去,拧开盖儿就是一通灌:“痛快啊!”陈思伟风一样走过去。后来才知道,像这样的“犒劳”,都是他自掏腰包,因为车队没这项开支。可是看着列车员大汗白流地干,他怎能无动于衷呢?眼前的陈思伟成熟稳健,早把他童年留给我的幼稚影像扫荡得干干净净。
下午三点五十分,列车驶离长沙站,变身为K1074。按事先约定,陈思伟挤出一个多小时时间,在一间卧铺里接受了我的采访。随着他的讲述,K1073或K1074开始在我面前变得感性而多彩。毋庸讳言,我刚刚过去的体验相对于浓缩在陈思伟记忆里的“干货”,太清浅太潦草了。
出生于1985年的陈思伟,是济南客运段最年轻的车长之一。从列车员一步步干到了车长的岗位。“列车长代表着铁路的形象,是列车的中心处理器,车上什么事,车长都得去处理,而且出事决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他的叙述是从对列车长的自我认识开始的。
2013年6月,在K1073上,一位南方小伙子喝酒超量,伸手就拿身边旅客的烟抽,人家不愿意了,你这是干吗?不吭声就拿,太没礼貌了。于是双方发生口角,事态突然升级,发展到相互厮打。南方小伙被对方三个人暴打了一顿。闻讯赶来的陈思伟和乘警立刻制止了双方。“这种情况,一定先给受伤旅客看病。”陈思伟刻不容缓地联系前方车站公安,叫救护车。车到咸宁站,陈思伟和乘警带着四名当事人下车,先把南方小伙子送往医院治疗,再到车站派出所,协助干警记材料,等候处理结果。两天后,才了结清楚,重新回到车上。“类似的事情算是家常便饭了,列车就是一个小社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识,本该珍惜缘分,互敬互爱。”陈思伟感叹着,“正因为萍水相逢,小摩擦很容易发展成小事故,真叫人有些无奈啊!”
今年4月发生在K1073上的一幕,在陈思伟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冷感”。一位泰安的中年人带着女朋友去长沙做生意。早晨7点多,女朋友喊他起床,叫了几分钟没动静,吓得赶紧去找列车员,列车员又去叫陈思伟。他们赶到现场一看,那人脚上发紫,已经死亡。列车马上就进武昌站,这时候喊医生也来不及了,就直接联系车站叫救护车。车一停,陈思伟指挥列车员把“他”抬下车,交给120救护车。医生马上给“他”做了两个心电图,一看,确已死亡。救护车说他们不拉死人,车站也说不接死人,陈思伟那个着急啊,怎么办?列车已经晚点半个小时了,不能再等了。车开走了,陈思伟一摸衣兜,糟糕,一分钱也没带下车来。他立在早春的寒风里,浑身瑟瑟发抖。理一理紊乱的思路。他上前拦住想要掉头离开的救护车,让医生开具了一份死亡证明,又去跟车站磨,可是人家就是不接手。陈思伟跟那人的女朋友守着一具僵冷的尸体,一筹莫展。这种情况太少见了。陈思伟跟那女子商量:能不能先送殡仪馆,她再等候家人来处理?她含着泪点点头。好歹这也是个办法……陈思伟看着殡仪馆的车走后,又跑车站熟人那里借了100元钱,坐地铁到汉口,又改乘高铁,追到汨罗站,终于赶上了K1073……陈思伟说自己在武汉站的冷风里的那种感觉,有些无助,又有些莫名的悲壮。他笑着说:“最叫自己难忘的并不是这次的无助,而是那次抢救一个心梗旅客,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亡了,我们还是给他做胸推,胸推没反应,我亲自给他做人工呼吸,心里那个害怕啊,但也存在一个侥幸心理,万一能救活呢?决不能轻易放弃啊……”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忽然想起这句老话,更感慨于身边不少年轻人受社会浮华奢靡之气浸淫,只知享受,不知担当,更不知艰苦、苦涩、苦难为何种滋味,但陈思伟身上流露出来的比同龄人多的成熟沉稳,让我有理由对这一代青年人改变看法。
对于这位年轻列车长真正的考验出现在今年的7月1日。我沿着他的讲述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关于那个日子的记忆,竟然一片茫然。平常人的日子像风吹过水面,看似涟漪轮轮,过后不留一丝痕迹。而那一天对陈思伟和他的班组来说却正经历着空前的煎熬:谁也没想到列车竟然晚点16个小时!这相当于一个单程运行时间。
列车在济南站出库前就接到南方有暴雨的消息,陈思伟跟大伙做足了防洪预案,准备了充足的防洪粮和防洪水——三百斤大米、二十包矿泉水,可是他们的准备在突如其来的“超级晚点”面前,还是显得捉襟见肘了。
列车行驶到菏泽站时是晚十一点,上面通知过来,前方大面积压车,就地等待。当时陈思伟已经歇班,爬起身,叫过列车员一问,列车员低声说:“湖北境内下大雨,可能得到明天早晨才能发车。”陈思伟有些睡意的脑壳刷地清亮了:麻烦了!这么长时间的停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紧急召开班组会,让副车长刘晔带人立马给列车加满饮用水,再就是开车前还得加满一次;告诉列车员们务必给旅客做好疏导工作,有愿意就近下车的,可以开具证明,找车站退票去……陈思伟最担心发生意外事件,只要有一个起哄的就可能引发不可控制的局面,这方面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他和刘晔一人从车头,一人从车尾,跟旅客挨个解释说明,道歉,安抚,“前面湖北省红安县大水把城市淹了,当地老百姓面临严重的人身安全,铁路也泡了水,影响了列车运行,希望大家耐心等候,虽然我们晚点了,但车上有水有粮有电,保证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大多数旅客表示理解。同时,陈思伟召集党员列车员开了个小会,要求大家发挥党员的先进性,在这种特殊的时刻,冲在前面,任劳任怨,做好本车厢的旅客的服务工作,保持好车厢卫生。
巡视时,陈思伟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捂着心口,面露焦急之色,主动上前攀谈。老人告诉他胸闷气短。陈思伟问她是不是下车就医,她说那样回家就更晚了,没大事儿。陈思伟知道这位大娘是因为列车晚点着急弄的,就掏出随身带的救心丸给她服下,然后跟她唠嗑:“大娘啊,我知道你心里急着回家,可咱这火车不是飞机啊,急也是白急啊!你想想,前边大水,火车楞跑,危险很大,不如等前面水退了,咱安安全全开过去多好。”老人慢慢平复了情绪,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嗯,你说的是那个理儿,俺就好生等着吧,你也别担心了!”又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哭闹起来,原因是跟着奶奶去武汉找爸爸妈妈,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见到爸妈了,可是车一停下,她知道希望泡汤了,就连哭带叫地耍起了脾气。陈思伟问明情况,叫过90后列车员陈玉冉,让她过去哄哄孩子。小陈过去跟小女孩做起了游戏,不一会儿就让她破涕为笑。“这种时候,不好的情绪特别容易传染,小女孩一哭一闹,周围人心烦意乱,说不准就引发大的情绪波动。”
其后列车行行停停,总算让旅客看到了希望。
车到赤壁时,陈思伟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许多厕所已经不能用了。必须在长沙车站抽污!这可是个大难题,因为過去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长沙车站隶属广州铁路局,电话打过去,人家要求他发电报说明情况,可是赤壁站根本没有电报所,他赶紧跟济南铁路局联系,请求上级代为沟通。他又跟广铁调度室联系,说记得岳阳站有个电报所,到那里就发电报,请他们赶紧安排抽污事项。人家答应了。可是到了岳阳站后,那个电报所也撤掉了。他又跟广铁方面联系,说沿途找到电报所就补发。人家挺负责,说这就安排长沙方面,车一进站就抽污。陈思伟一颗心落了地:“你想啊,要是不抽污,返程时厕所不能用,那还不出大乱子啊!”他终于在武汉站补发了电报,K1073列车也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终点站长沙站进行抽污作业,有列车员给陈思伟开玩笑说:“咱也头一次见到长沙站的车库了(抽污作业要在车库进行,而正常情况下列车只在站内停候)。”
这次漫长的晚点,以平安无事而告终。陈思伟告诉我:“对于列车运行来说最好的局面就是平平常常,无事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
列车平稳地向北行驶着。
晚八时许,进武汉站,车停下后,陈思伟从11号车厢下车,我跟随其后。早在接班时,副车长刘晔就告诉陈思伟,昨天从山东泰安上来的一个大学生把钱包掉在了卧铺车厢,在武汉站下车后,通过铁路热线已经打进电话来,经列车员查找,找到了他丢的钱包,约好列车返程时在武汉站领取。我和陈思伟刚下车,就见一个有些清瘦的小伙子逆着人流跑过来,一脸焦急。陈思伟详细询问了有关细节,小伙子把一封匆忙写好的感谢信交到他手中。陈思伟打开肩头的记录仪,让小伙子清点包内的财物,问他少没少东西,小伙子答没有,然后又让他打了一张收到条……我在旁边看着,感觉这是一套程序化的“作业”。过后一问,果不其然。陈思伟告诉我,就在前不久,他们捡到过一位从外地来济南应聘的女大学生丢的档案包,女大学生急疯了,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求助,眼看到手的工作岗位要泡汤,叫谁也急。陈思伟知道情况后,列车一返回济南站,骑上电动车,直奔到与女大学生约定的地点,把档案袋连同其他东西交给她。她一个劲儿地说要请陈思伟吃饭,陈思伟说不用,你赶紧参加下午的招聘去吧,别耽误正事。
晚十时,开始了我这趟体验之旅的压轴大戏——查票。我在外地读书时,很多同学因为家庭经济条件差,逃票便成了家常便饭,没事时几个老乡还一块交流逃票的经验。我也有幸跟着熟手逃过一两次票,当时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现在还很深刻。查票前,我问陈思伟:“现在车上还有逃票的旅客吗?”陈思伟笑笑说:“有啊!还不少呢!一趟车查下来,总能逮住一些想浑水摸鱼的旅客。”我有些愕然:“现在经济条件都不错了,买票不成问题吧?再说,人们素质也该提高一些了吧?”陈思伟说:“占小便宜可能是人类最不好改的毛病吧。”他补充一句,“等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
从车头赶着向车尾查起。陈思伟带着几位列车员在前边查,我跟随着,喝凉水拿筷子——一个招呼而已。我注意观察着陈思伟和他同事们,原来我以为查票是一件如临大敌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日常功课而已。没想到的情况发生了——当然,只是对我而言——一个个逃票者被陈思伟“拎出了水面”:有买短程坐长途的,有超高了仍买兒童票的,有用学生证买区间外票的,最严重的是恶意逃票者。陈思伟的眼很“毒”,他瞅着一位中年人的车票说:“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中年人有些不自然了,边嘟囔着边翻口袋,陈思伟不说话看着他,他最后不情愿地拿出了身份证,陈思伟问他:“你身份证是菏泽人,怎么买的票是到麻城?”那人嗫嚅着:“我去麻城做生意。”陈思伟说:“你要真到阜阳的话,到站就得下车,要是买的票不够,赶紧补上票!”那人在他炯炯目光的炙烤下,扭动了一下身子,然后走到补票员面前办理补票。我很纳闷陈思伟是怎么看出端倪来的?
我也模仿着陈思伟的样子,检查一些乘客的车票,看车次、乘坐时间、区间等等,但没看出一张有问题的车票,心里不由地打鼓:咱是不是太外行了,怎么一条鱼也抓不住呢?正嘀咕着,前边传来一个女人跟陈思伟的口角声,赶忙挤过去观望。原来陈思伟要查一位中年妇女的票,她一会儿说票丢了,一会儿说票在同伴手里,一会儿说身份证没带,一会儿说带了身份证,在后边车厢同伴那里。陈思伟面色沉凝,看着她表演,末了说:“好,我跟你找你同伴去。”那妇女真的起身往车厢另一边走去,陈思伟紧跟其后。过了几分钟,那妇女一路叨唠着回来了,陈思伟说:“啥也别说了,赶紧补票吧!”那妇女竟一脸的心安理得,似乎她就该不买票,买票才是怪事呢!不管周围人怎么七嘴八舌地评论,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在,这心理真够强大的。不仅如此,到后来,她抓住陈思伟话里的一个词,竟然叫嚣起来,这无理反弹的本事叫人咋舌。但不管怎么说,她逃票的事实是抵赖不了的,最后还是乖乖补了票。
大约晚十一点钟,查完了票。陈思伟的话一一验证:逃票的大有人在。我脑壳昏昏沉沉,也来不及细思其中的意蕴,倒在铺上就睡,轰隆隆的行驶声当然也不在话下了。
翌日上午十时,列车驶进济南站。站台上车队领导和客运段工会的同志正满面笑容地迎候我。我跟陈思伟和列车员们握别,向K1073/K1074列车挥手告别:旅程虽然短暂,留下的回忆却是深刻的,够我回味许久许久;体验虽然轻浅,但我欣赏到的劳动之美,却像一首绿色的诗歌写进了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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