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小天井的三棵樗树越发粗壮了,目测至少高近十米,蔽掩东窗,遮住天日。突然发现“树大招风”诚非虚语,有时夜半风动,枝叶婆娑;如遇多雨时节,仅一夜,便叶落一地。此情此景,常使我想起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朝飞暮卷”“雨丝风片”,我还曾写下一首小诗以记之:
抱树勃然硕几围,唤到后园风叶催。簟上透窗淋月影,朦胧碧色绾衣回。
樗树即“臭椿”,由于冬季树叶脱落处的疤痕如兽目,樗树又称“虎目树”。樗树属苦木科,与属楝科的香椿不同科;因樗树叶和香椿叶的叶形相似,所以同属双子叶植物纲,但叶子的气味又不同。旧时北京有很多樗树和香椿树,香椿叶可食,樗树叶也可食,用开水烫熟后再用凉水清洗便可无味。过去贫苦人遇到饥荒,将其视为救命之物。古人说樗树“嗅之甚臭”,大概也有些夸张,我家后院的那几棵樗树,并没有什么刺鼻的气味。我还发现过去的文人写信时经常用“樗材”“樗栎”(“栎”即柞树)以示自谦,也有人用“樗”作书斋名或书名,如著名教育家、书法家姚奠中先生的书斋名为“樗庐”,止庵的文集名为《樗下读庄》之类,并未以“甚臭”为忌,也就不会将樗树叶漂洗而食吧?
“樗”自然比“臭椿”雅,取作书斋名,别有一番韵味;若求字义,殊为费解。比如北京有马缨花树,亦称合欢树、绒花树,名字恰如其分,但古人称其为“桰树”。学者吴晓玲先生因达智桥校场六条的宅院里有两棵合欢树,将书斋命名为“双桰书屋”,比叫“双合欢树书屋”雅致多了,但“桰”的寻源字义确令人费解。樗树不成材,自古就有定论,可见《逍遥游》中惠子与庄子的对话。惠子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因为樗树不能用来打家具,所以被木匠视为劣材。庄子的回答很见哲思:“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对一棵人们认为无用的树,庄子也以“无为”“逍遥”的心态来看待,着实令人感佩。
我的老家胶东一带有方言,形容一个人老实无用,说“木木樗樗”的,很生动。但樗树果真无用吗?古代有一种赌博游戏名为“樗蒲”,不可考;望文生义,难道是以樗树叶和蒲草作为赌具?还有一种蚕名为“樗蚕”,亦称“椿蚕”,樗蚕的幼虫专吃樗树叶、蓖麻叶等。从网上检索,樗树的皮、根、叶、果实均可入药,功效是清热利湿,似有可用之处。但恕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说中药铺有此等药材出售?汪曾祺先生很欣赏清人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我没有读过,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关于樗树的记载;还有一种在藏书圈罕见的《树名古今考》(1987年山东林业厅油印本),类似版本学上的“写刻本”,据说谈及樗树,惜乎无缘得见。现如今,樗树广泛用于造纸,质感甚佳,这可能与它独特的纤维结构有关。外国也有樗树,遍植于道路两侧,称为“天堂树”。看来樗树不仅能“逍遥乎寝卧其下”,还可以“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为人类造福。不过在我看来,最可敬可佩的还是它顽强的生命力。
我家后院的樗树母本本来是从前院钻出地面的,几年不住人,杂花生树,葳蕤繁茂,何止数围。重新装修时尽数砍伐,铺石砖地面,自此便不见踪迹。不知何时,从后院水泥地的裂缝里又钻出小枝,起初我不大在意,以为绿枝摇曳,可算作一景,没想到仅过了五六年,竟分出三棵树,挺拔、粗壮,年年落一地厚厚的树叶,还把水泥地给拱裂了。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危及房墙?有树固然好,无树也无碍。上报园林部门来砍伐?有点儿不舍,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樗树顽强的生命力令我刮目相看,砍伐与否也让我很是踌躇,由此联想到其他。譬如人,交则识,识则知,或笃或疏。就好比这树,它未负你,你未负它,但它一旦妨碍人之居所,扰了宁静,就容易生厌。也许它只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顾人的感受?伐之,它有归宿,我得宁静,天地之大不复交集,人与树也许就此揖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年轻时,喜呼朋引类,每每遇到交友不慎,则不免烦恼。上了年纪,阅历渐深,趋避喧嚣,愈求宁静。“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儒家的境界,如今两鬓飞霜,虽然未悔做人的准则,但少了一些激烈锋芒,少了一些剑拔弩张。即使没有完全做到像李叔同那样“临事须替别人想,论人先将自己想”,但遇人遇事力求恭让,退避三舍;原则可持,琐屑小事则可糊涂处之。当然,“难得糊涂”说着容易,如若身临其境,也会生出无数烦恼,确需修炼定力。
所以对后院茁壮生长的樗树,我会想出最佳的处理方式吧?短文住笔,正好下起雨来,仰望樗树繁茂的枝叶,被雨水清洗得格外碧绿,定睛之处神清气爽,吟得小诗一首以为结束:
一时微雨一时情,梦似昨宵断续中。正好临窗观碧树,轻轻小院落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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