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加工区升级为综保区,最大的瓶颈是围网以外的0.87平方公里土地如何通过国家九部委的验收。换句话说,怎么解释划出去的土地,这不光明显违反特殊监管区域建设和验收标准,一旦深究,可能还会涉及一连串问题。
最初划拨这块土地是区内光华洗碗机厂要在区外设立一家配套厂,专门生产洗碗机缸体、网罩之类的零配件,董事长是王海,他也是救我的急,因为当时我们区内的进出口总值不到1000万美元,按照当年国家对特殊监管区域实施的准入退出机制,年进出口总值不达标的加工区,实行末位淘汰。省里市里层层加压,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国家级的示范区,也是全省外贸转型升级的标志,这块金字招牌如果砸了,无法交代。
管委会梁副主任给我下死命令:要么将配套厂圈进来,万事皆休,要么就地免职。这等于是下我帽子的预告。当初洗碗机厂董事长王海向我递交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申请时,拿配套厂作为杀手锏,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但一定要划出这块地,建一个配套厂。
我微笑着问,讲实话,我就签字。
王海也干脆,说,好吧,等若干年后,区内有大项目了,我要利用配套厂的地皮建一片写字楼或者娱乐城,因为这里处于两省交界处,码头和高铁的交通优势明显,即使什么都不干,现在我买这块地按工业用地是6万块钱一亩,万一今后洗碗机项目离开加工区,这配套厂1300多亩的土地按商业用地一转手,那就是个天文数字。
在我办公室,王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00万的银行卡,像丢名片似的扔在我桌子上,笑眯眯地说,我给你的你要是不放心,也就是不放心我老爷子,也对不起你老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卡塞进抽屉里。钱以后可以退还给他,他针对的还是那块地,我和他的关系也是一个因素。
“文革”时期,我们两家都住在市委范罗山脚下的大院子里。我父亲给他老爷子当保健医生。他老爷子无数次枪伤疼痛诱发的心脏病发作,都是我爸力挽狂澜,所以他老爷子对我爸像对家里人一样。据我爸回忆,他家兄弟姐妹四个,王海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叫王波,王波性情温和腼腆,喜欢钓鱼、看书,不像他弟弟王海好打架斗殴,还喜欢调戏妇女。最不该的是王波谈了一个大院里的女兵,王海插了一杠子。据我爸说有一年黄梅天,他和那個女兵爬到范罗山上一棵枸骨树上摘枸骨果,那玩意是一味药材,用于给他老爷子治疗阴虚身热、筋骨疼痛,因为他老爷子一到冬天腰直不起来。果子是采到了,可出了个意外,那个女兵下身流了很多血,去了医院一检查,是处女膜破了。王海声称是树杈作祟,女方哭哭啼啼,她家也是老革命,吵着要赶紧办大事。和谁办呢?女的喜欢王海,王海当然不干,首先他不到婚龄,其次女方比他大好几岁。
王波气得要和他弟弟打架,王海从小骄横跋扈惯了,仗着老爷子疼爱他,拎着老爷子的五四式手枪,咔嚓一下子弹上了膛,扬手“啪”的一枪。我爸挡在俩人中间,下意识地一抬胳膊,子弹穿过我爸右侧肩胛骨,王波左边半个耳朵飞了。从此兄弟俩结了怨,谁见了谁都不说话。折腾了一番,做兄长的王波在老爷子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和那女兵结了婚。他们母亲愧疚不安,和老爷子商量,要把他们家大姑娘介绍给我爸,算是报答。我爸躺在病床上,红着脸,委婉谢绝了,说还是以革命事业为重,个人问题以后再说。这让老爷子更加敬重我爸的人品。所以文革后,老爷子官复原职,一下子就把我爸提拔到卫生系统当一把手,后来又把我爸弄到市里当了副市长。直到我上大学,回忆起这段往事,我爸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不搅和他们家的事。那意思是我以后也别搅和他们家的事。
1978年恢复高考,王波没能考上大学,跑到建筑公司开半挂货车,王海却意外地考上了我们本地的安师大,成了我的师兄。他毕业后先是留校当辅导员,然后又把我们英语系一个女学生肚子搞大了,原因是女方家有海外关系。
1988年正是出国潮,王海靠女方跑到美国费城,开始没混出个名堂,只在华人区语言学校给那些偷渡过来的东南亚人教英语,后来他老婆在唐人街开了家美容店,几年后,生意有了起色,然后提出离婚,王海一下子像掉到冰窖里,加之他老爷子心梗突发去世,他回国了一趟。在吊唁大厅,我第一次见到掉了半只耳朵的王波,铁青着脸和谁都不说话。王海打破尴尬,苦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我已经休学了,和朋友在美国倒腾国内紧俏货来国内卖。那意思是我们以后可能还有来往。
20世纪90年代初期又是经商潮,我考入了本市刚设立的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不久当上管委会下属的建设投资公司的老总。我爸告诫我,要守住底线,等哪一天时机成熟,远走高飞。我理解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等时机成熟去国外发展。
那几年我天天和承包商、包工头和外商打交道,和王海没什么来往了,偶尔过圣诞和春节他给我寄过明信片,寄出的地址除了美国,还有英国、澳洲、东南亚,甚至还有南非。我琢磨这个家伙发财了,要不怎么满地球转呢。直到2002年,开发区设立出口加工区,我负责搞筹建兼任加工区局长,才从他哥哥王波的嘴里略知王海的一些动态。不过那次见到王波,我很伤感。
那天我在区内正陪同市领导和台商勘探新入区的一家台资企业的项目用地,车子开到一片低洼的水塘,远远看到一个干瘦驼背的身影,戴着破草帽,穿着深筒胶靴正弯腰逮野鸭子。鸭子被撵得呱呱乱叫,现场弄得像个农贸市场。我有些不高兴,按海关规定,这里属于境内关外,他等于是跑到国外逮鸭子。关键是那么多领导在场,影响投资环境,我面子往哪儿搁?我回头摆了摆手,两个保安冲上前揪住王波的胳膊,往水塘外拽。王波脖颈上的青筋暴起,酱紫着脸和保安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我一头恼火,上前几步,冲其中一个矮胖的四方大脸递了个眼色,那个长得像杀猪的的胖子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王波说,老哥,今天真不凑巧,领导来视察工作,你回避一下,等他们走了,鸭子保证还给你。说着身体探近王波的脑门。王波瞟了我一眼,见我没反应,继续口无遮拦地骂骂咧咧,那个杀猪的胖子猛地挥出拳头砸在王波的脸颊上,王波重重挨了一击,缓缓地弯下驼背,腰勾得像个大虾米。他双手捂脸,嘴里呼噜着,含混不清地说,厉害,比我在罗布泊摔的一跤还狠。我这才看清楚那个花白脑袋左边挂着的半只耳朵。
事后我质问王波为什么不早点挑明身份。他有些自卑地说,我在商检局就是个工人,每天除了给食堂买菜,没人待见我。我打着官腔说这是两码事嘛。我在病房当场掏出两万块钱,塞在他枕头下面,毕竟是我一个领导唆使,才闹出这么个意外事件,而且商检局是我们的协作单位,传出去影响恶劣。再说又是熟人,所以我说改日去你家拜访致歉。王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附在我的耳边说我老婆跑了,儿子才两岁,逮水鸭子是给儿子身上起的痱子祛火解毒。
我不解地问,听我爸说你闺女不是70后吗?王波叹口气,道出这些年的近况:前妻原来生下的姑娘是王海的,为了不让老爷子伤心,他一直忍着,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也不捅破这层纸,直到咽气前才托人把王波弄到商检局,虽然是工人编制,但毕竟坐办公室,不再遭受开货车日晒雨淋的辛劳。老爷子一去世,他立马和那个女兵办了离婚手续。王海还算负责,离婚前就把亲生女儿办到了美国。俩人从此分道扬镳。王波这些年还算洁身自好,没事除了看书,就是和一帮朋友结伴爬山旅行,结识了不少驴友,然后找了个80后同居,小姑娘给他生了个儿子,就人间蒸发了。据说驴友之间有规矩:从不互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关心的不是他的个人生活经历,而是他弟弟怎么样了,因为那天勘探的台商不辞而别,去其他省调研去了,我这边心急火燎找着管委会领导,他们告诉我一个提升进出口值的办法,也是刚下发的文件,即出口加工区可以通过保税物流的方式,将区外的进出口货物运输到加工区报关,数据可以算加工区的进出口值。恰好我有个朋友在经开区一家美资汽配厂做销售部经理,我旁敲侧击一打听,他告诉我这家公司的出资方是王海。
绕来绕去,我最终敲定这个王海就是我的老师。我拿着海关的文件找梁主任,没想到他训了我一通,指责我数据造假,不在加工区进出口的货物怎么能叫实际进出口?再说保税物流业务也就针对全国几家试点加工区,我们不能违反政策,这个口子不能开。我火了,文件上有明确的规定,我们只要把企业引进来,珠联璧合的事,为什么不能干?梁主任一拍桌子,岂有此理!是你领导我吗?我只好低下头。
这个姓梁的10多年前在市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当主任,因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党内记过处分,我父亲当时分管文教卫生这一块,把他调到经开区建管处下面的变电所当所长。我父亲调到了人大后不久,这个家伙莫名其妙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里面的原因错综复杂。好在我在管委会混了二十多年,有了一定的人脉基础,而且我也不想干了,我女儿上初中,我和老婆商议好,准备送孩子去美国读书,我们跟着陪读。当时唯一没下来的原因是我父亲得了肺癌。这个关键点上我不想惹火烧身,激化矛盾,说白了不想和姓梁的对着干,我想综保区验收合格后提出辞职。另外一层原因,我迫切地想通过王波找到王海,除了应付工作上的困窘,也是为了孩子在美国有个好的落脚点,毕竟我们父辈还有这层关系。
可王波让我失望。
他红着眼珠咒骂,除了和他弟弟有血缘关系,就差没拿刀捅了他。我只好装糊涂,问王海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他紧蹙眉头,犹豫半天,极不情愿地说,每年给父母上坟,王海都会在墓碑下面留张名片,希望和哥哥姐姐们保持联系。
我不想通过我那个朋友联系王海,万一事不成,反而会弄得满城风雨,所以我缠着王波,去了一趟市郊的墓地。真是神助,我不仅找到名片联系上了王海,而且电话里一下子就找到当年在校的感觉,他解释之所以在家乡投资,主要觉得总得为家乡做点贡献,其次就觉得愧疚,欠我们家太多了。这是假话,但至少借助王海的人脉关系,暂时可以和那个姓梁的抗衡一下。
所以我在电话里,毫不忌讳地向王海坦陈了我目前的窘况以及和那个姓梁的的关系。王海仿佛清楚我的苦楚,打断我说,我让我女儿崔林月处理这件事。我惊讶地问,你女儿在中国?王海笑着说好啦,她现在给我在汽配厂打工,放心,那个姓梁的有把柄掌握在我女儿手里。
果然某天,一个神秘的时髦女郎气宇轩昂地跨进梁宏斌的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在过道上见到崔林月,她主动向我点头微笑。据后来她向我描述:她气宇轩昂地跨进梁宏斌的办公室,当时梁副主任正在办公室拿着电话听筒像和什么人嘀咕,没注意到崔林月推门。崔林月傲慢地将手里的牛皮信封袋扔到桌上,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挂断电话,打开信封袋,睃了一眼袋子里的照片和单据,僵硬的面孔松弛下来,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崔林月,居高临下地问,小小年纪不会是来敲诈我这个做长辈的吧?他拿起信封袋递给她,你可以去纪检委举报我。
崔林月跷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说,美国南加州最近房价暴跌,有个叫梁宏斌的以汪君的化名在香港的汇丰银行,汇了62萬美元到那儿买了一套海景别墅,现在他父母住在那里,他又拿了20万美元盘下一个快捷酒店。崔林月站起身,既然梁主任不需要我的提醒,那我告辞了。梁主任摆摆手,等一下,你开个价格,我买下这些照片,包括底片。不过请你给我做出必要的承诺。
您相信承诺吗?如果仅仅为了钱,那您太小看我了,请您以后别再给我李叔叔添乱就可以了。崔林月走到门边,回头嫣然一笑,底片都在里面,这就是我给您的承诺。梁主任挡住她,和蔼地说,姑娘,逼急了,高雅的人也会做出粗俗的事来。
崔林月嗤笑一声,您低估了我的智商,其实和您这样的人打交道,怎么会不考虑到安全问题?她步履轻盈地拉开门带上走了。
保税物流业务的数据很快将加工区进出口值放大了几十倍,综保区和加工区协会网站上的排名上去了。我舒口气,打电话给王海表达谢意,他笑着说,这半个月,我每天30个货柜从你加工区绕一下,光运输成本就快500万了,这点钱不算什么,但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我弄个洗碗机项目进来。他口气不容置疑。一切如我所料,我只好痛快地说求之不得。我盘算过:父亲没能熬过奥运会开幕式那天就驾鹤西去了,我女儿和我老婆刚去美国,上私立学校需要亲戚担保,日子过得有些艰难。所以我必须和崔林月保持一种合作关系。
后来的两三年,梁宏斌也没找我的麻烦。因为崔林月告诉我,梁宏斌接受过她的好处,她告诉梁宏斌我是她爷爷老战友的孩子,最后她嗓音里带着滑音,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请多关照。我领悟到,这个鬼精的小姑娘向我至少暗示了这么几点:她和那个姓梁的关系非同一般,而我呢,必须竭尽全力满足她提出的任何生意上的要求,否则,梁宏斌还会惹是生非。等于一根线拴住了我们俩。而梁宏斌知道我和赵家的关系,指不定哪天会置我于死地。
所以我心里对梁一直存有戒心。有天傍晚下班,我找到梁宏斌,签发了一张进出加工区的货车临时通行证,为的是让王波顺畅地进出给区内企业拉废纸和包装材料,挣点小钱,也算是对梁的一种试探。果然见到我他面色先是有些尴尬,然后笑容可掬,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他说这些年误会了,以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说哪里,是晚辈不懂规矩,给领导添麻烦了。
他的办公室我很少来,位于管委会28层的顶层。环顾四周,乳黄色大理石的中央是红木老板桌,老板椅后方是酒红色的墙裙围成的书橱,据说按动某个按钮,书橱会自动打开,现出一扇小型电梯门。一旦为工程款、征地拆迁费的老百姓堵住大门的情形出现,梁主任可以从此电梯下楼从容地离开办公楼。办公桌上方炫耀着一盏硕大的枝形水晶吊灯,映射着办公台面上的琉璃帆船、水晶地球仪以及各类饰品。
梁宏斌招呼我坐下,从书橱里拿出一瓶法国红酒和两只玻璃高脚杯,斟满了酒,微笑着示意我干一杯。我只好喝掉一半,他飞快地干掉,也不看我,倒满又干掉一杯。我有些懵,定定看着他,搞不清他这是玩哪一出游戏。
这时的梁宏斌目光平静,面容清矍。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说请我原谅他当初不让我做汽配厂的保税物流业务,他就是不想让王海的洗碗机项目入区,因为两家承建商都是他指派的广东某建筑集团下属的旗舰公司,表面上所有竞标单位都到场,公平竞争,那全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心里一沉,这我倒是不知晓,我故作镇静地问,那有什么呢,梁主任?
洗钱。他将湿漉漉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王海原先靠贩毒起家,贩卖医疗器械,后来在南美找到了一家制毒机构,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这十多年投资到电子、轻纺、建筑等领域多为世界500强的企业,光个人净资产已达5亿美元。这还不算,他和国外贩毒集团还有联系。
我心下一驚,既然王海十恶不赦,为什么不将他绳之以法或者驱除出境?这个传闻编得太拙劣了吧!梁主任,您是地下党吗?我听不懂。我略带戏谑地反问,端起高脚杯,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起身拉开门,梁宏斌在我身后凄然地苦笑一声,带着无奈的口气说,考虑到你父亲的正直和努力,我才得以进入经开区,目前你还没有陷进去,希望你自重,以党性原则恪守组织纪律。至于你在建投公司当老总那几年的事儿,咱们另说。
我心一沉,低头拉门,在我跨出门的瞬间,他又说,题外话,世界没有悲剧和喜剧之分,如果你沉湎于喜剧之中,那它就是悲剧。梁宏斌这句话显然激怒了我,我没有反驳,但我不得不有所警觉。撇开建投公司的事,我有很多年没和王海打过交道,可我拿了王海的钱,退还给崔林月她不收。这一点梁宏斌提醒得没错。
我只能想着将卡退还给王波。
对于王波,我是真诚的。我觉得他可怜,兄弟姐妹几个,就他混得最惨,脾气倔强不说,仗着读过几本文史书,自视清高,除了我,连亲侄女都不来往,认为他们都是伪君子、小人和暴发户,可怜得只剩下钱了。可为了六岁的儿子,他还不得不求我将区内企业和市里各大商场的废旧纸盒、托盘的生意包揽下来,一年弄个几万块钱,除了供儿子吃穿,还得去登山搞穿越。
那天我正主持召开验收综保区筹备会议,忽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让我去他家一趟,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觉得有些蹊跷,所以下了班,匆匆赶往他住的老城区,他精神焕发地给我开了门,屁股后面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我跨进屋,一室一厅的老式商品房很凌乱,客厅的水泥墙皮已斑驳脱落,像得了顽固的牛皮癣,餐桌上到处是孩子的塑料玩具、吃剩发硬的饼干、长霉的酸奶盒和杂物。
王波开门见山,略带歉意地问我能不能帮他照料一下儿子,他准备和一帮朋友去新疆一趟,再次穿越罗布泊附近的一个无人区,顺便找一下孩子的生母,她是新疆人,他俩就在那儿认识并钻进一个帐篷里。我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孩子的脸颊,半开玩笑地说,你把我当保姆?我自己现在还是个光棍呢。王波抱起孩子,对孩子说,喊李伯伯好。孩子将脸埋到父亲的脖子里,拿一只眼睛偷看我。王波叹口气说,这孩子太孤僻了,没有妈怎么行呢。我脑子一转,试探地说,正好让崔林月照看他,她可是名副其实的堂姐姐啊。王波声调立刻高了八度,我俩就是死了,也不要他们插手。退还卡的话到嘴边,我只好忍住了。孩子脸上瞬间闪过惊惧和恍惚,“哇”一声,哭了起来。我意识到王波提到的“他们”还包含王海。我随口应付说,那你放心走,老哥,交给我好了。
王波边哄孩子,变戏法似的给孩子嘴里塞了一粒白色药丸,又从身边尼龙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袋,递给我说,不用你看管,孩子就住在幼儿园,班主任我也打点好了,你隔三岔五帮我去班主任那里送点吃的喝的,正常情况下半年后我就回来。我心下悲凉,这也是我最煎熬的大半年,围网、卡口的改造以及信息化系统的升级都到了攻坚克难的阶段,最棘手的是区外0.87平方公里的土地怎么再圈回来,王海总是含糊其辞,崔林月也和我打迷踪拳。
但王波后半句话着实让我吓一跳:万一我回不来,里面是孩子的出生证明、家里的户口和房产证、给孩子买的保险单,还有我给孩子留下的一封信,算是遗书吧。以后帮我把孩子交给福利院,也算有个手续。王波谦逊地冲我笑笑,变魔法似的将桌子收拾干净,摆上几碟下酒菜,酱膀肘、卤花生米、卤牛肉和盐水鸭,一对酒盏,斟满了酒。野外生存的人可能训练有素,动作麻利。他说今天就别走了,咱兄弟俩喝一杯。
我不好推辞,只好坐下。几杯酒下肚,王波满脸红光,他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两座雪山中间夹着一段沙漠,至今没人走过。孩子太小,不然早去了。我的骨子和血液里一直有这种挑战自我战胜困难的冲动。父子之间是不需要常相聚的,但相聚的时候要有一种力量和一种爱。王波的拇指被孩子抓在手心,他用四根手指握住孩子细嫩柔软的手掌,像握住了一条小鱼,生怕他跑了。
酒劲很大,我的脑袋云山雾罩,皱着眉头抱怨他,你不该做父亲,孩子可怜啊,你现在又不是没工作,没饭吃,加工区企业的业务不都给你承包了嘛。对了,忘了提醒你,今天开会,大鹏生物制剂厂仓库里的的废纸盒和废棉纱必须尽快拉走,仓库又没有消防设施,万一失火,整个围网、摄像头和卡口感应设备全部瘫痪。那不是验收,是坐牢。王波嘿嘿两声,冲我拱手,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干说,承蒙老弟关照,那是你们领导的事,等我回来东西一定拉走。望着孩子灵活地在我俩中间穿梭,由于大拇指被牵拉的反作用力,他身体微微后倾,似乎享受这种牵拉引力,说对不起,我跑题了,父母不可能永远跟着孩子一辈子,因为人的生命长度谁都无法主宰,可生命的宽度和内容可以无限地去填充。所以,那年穿越罗布泊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我写了一封遗书给了我的女友,如果我走不过去,永远不要花费精力去找我的尸体,我选择那里作为没有喧嚣的天堂,因为我喜欢。我讥笑地回应,所以小姑娘以身相许,被你感动。王波面孔舒张着柔情,憨厚地笑了,这次去还有这个任务,找到她。那万一找不到呢?你又不在了呢?我盯着他的眼睛问。王波端起酒杯,兀自干了一杯,凄然一笑,说兄弟如果不介意,未来你就是孩子的义父。你老爷子救过我的命,现在你不能看着我不管。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便问老哥,既然话到这个份上,我得问一句:从你们家老爷子到你们大院里的这一代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孤傲、冷漠和自负呢?
问得好,王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感叹一声,我爸是湖南人,大地主家出身,三反、五反和“文革”都受过冲击,“文革”后期因为有许世友在南京军区,他受的罪算轻一点,所以你爸才能给他看病,每次运动一来我爸就要进监狱改造,我和两个姐姐找军代表,问能不能去探望父亲,军代表回答你们自己定,后果自负。那意思是要划清界限。王海随我妈,爱冲动,我爸无论關哪个监狱,路有多远,都义无反顾地跟着我妈去探望。“文革”结束后,我曾问过我妈,我爸家境那么富裕,为什么要参加革命?我妈平静地说我们都是自愿的,当年我们妇救会就是摇着橹送你爸的部队横渡长江,胜利后,我们算幸运的。王波撇下筷子,抓起酒瓶,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喘口气说,因为经历得太多,我们对一切事物和人都是消极的疏远和冷漠。他低下头,再也不吭气了。我心生奇怪,他指的“我们”,是否还包括王海和崔林月呢?
我周身寒冷,起身告辞时,用力摇了摇王波的手,回身带上门。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沿着国道,顺便拐弯绕着加工区转了一大圈,风雪之夜的卡口,已经没有车辆,围网四周,闪着施工的灯光。雪越下越猛,沿着被划出去的那块地的巡逻道,路面隆起高高的雪坎,似乎故意不让车辆通过。我只好让车掉头,手里拎着王波给我的牛皮纸袋,像拎了一副冰凉的手铐,我这边一脑门子官司,他还给我凑热闹,不过还有点收获,他向我敞开心扉,把我当兄弟自家人看。正胡思乱想,手机一阵颤动,是崔林月打来的,一接听,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哭音,李主任,快来救救我们,我和梁主任的车翻了。我惊得后脊梁冒冷汗,询问了他们具体的位置和地点,立马命令司机开往加工区那片低洼水塘。一路上我心生奇怪,他俩去那儿干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荒郊僻野?
车左拐右拐进入窄小曲折的路段,正是王波那年逮水鸭子的低洼水塘,崔林月已经将奄奄一息的梁宏斌从驾驶室往外拉出来了,他那辆北京吉普的车身灌了铅似的急遽下沉,我和司机拼尽全力,死拖硬拽,将两人弄上岸。这边的吉普车已经沉入河底,在河面上留下巨大的漩涡。然后,出租车哗地冲向高速,由GPS引领,很快开到最近的红十字医院。急救滑轮车将梁宏斌抬到急救车上,他那个秃脑袋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无力地转动,终于寻找到我的身影,目光死死罩住我,我冻得浑身颤抖,还是将耳朵附在他嘴边。他微弱无力地说,我不说谢了,等我好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张皇失措地点点头,因为我的余光瞥到浑身湿漉漉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的崔林月,她好像是用哭声抵御恐惧和某种不可逆转的东西。
我开了她的车送她回公寓。进了小区地下车库,崔林月似乎仍然心有余悸,脱下棉手套的手仍然情不自禁地牵起我的手,那只手温润绵软,热气像火焰一样,穿透棉絮,直达我的掌心。我没吭气,进了门,她恳求我等一会儿再走,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我只好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她换了一件黛绿的高领羊绒衫,幽幽散发出清新的气味。
她从厨房端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我一杯,说,我爸同意了。我打断她,问车祸是怎么回事。她微蹙眉头,淡淡地回答大鹏生物制剂厂环评没达标,尤其是排污系统设计不合理,质监局要下厂核查,所以梁副主任开车领着我去企业附近的那片水塘,哪知雪大开进水塘边的沼泽地,越陷越深。我让他报警,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驾驶水平很高。我浅呷一口咖啡,面无表情问,干吗晚上去?他不能缓一缓?
是我要他去的。
为什么?
因为他不光是主任,还是公安,双重身份,他从我这里知道得太多了。她平静地望着我。
公安?双重身份?我怎么不知道?我想起上次梁提醒我的话。所以你想下手?我克制住自己的恐惧。
她深深叹息一声,黛绿色羊绒衫成了涨潮的海。
这对你重要吗?我父亲已经答应从洗碗机厂追加百分之二十的资金给大鹏生物制剂,建一条过滤生产线。然后嘛,洗碗机项目退出加工区,那块地你们政府再圈回来,不耽误你们验收。我们按工业用地的价格撤资,尽管有损失,但我能拿到洗碗机厂和配套厂百分之八十的股权,这是我父亲的承诺,也算对我这些年坚守这里的回报。她脸上绽放出疲惫的笑容。
我心中咯噔一下,太快了吧,简直像做梦。尽管内心狂喜,我仍不动声色地问,这奥运会刚开过,你爸不想为家乡做贡献啦?
崔林月有些悲戚地回应,那姓梁的会饶了我们吗?这几年我们给福特公司生产密封件的订单都排到下一个十年了,这两年市政府的财政收入三分之一都靠我们汽配厂,可你看我们的税负和各种摊派还少吗?
所以你们一直向海关高报零配件价格,骗取出口退税?我问。
无利不起早。她抿着嘴,从她眼睛里,我看到了多年前她父亲眼底熟悉的光芒。我问,你爸为什么不常回老家来?她叹口气,李叔叔,您应该知道不少我家的事,姑妈叔伯都不来往了,我爸在我十一岁把我弄到美国,这几十年我和我爸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几十天,有事电话联系,或者视频,真的,一点不夸张。
她呷了口咖啡,我后妈开了个美容院,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整天在家打麻将、喝酒,开始她可怜我,给我钱花,让我喊她姐姐,因为她大不了我几岁。我也识趣地这么叫她,她很开心。记得过生日那天,我早上一觉睡醒,家里突然乱哄哄的,一帮人把家具往外搬,我后妈像过节似的喜滋滋地对我说,我和你爸离婚了,我说今天我过生日啊,她匆匆丢给我一千块钱,说,买盒生日蛋糕,明天你爸就来接你,你以后得到黑人公寓住了。那天来了不少小朋友,大家坐在空旷的地毯上,他们都很懂事,好像知道我们家的事,其中有个男孩给我们吸了大麻,我花了14美元买了1克。小男孩声称以后大家都没有烦恼了。那次以后我好像真的没烦恼了,因为没人管我,爱我,甚至被人恨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爸除了给我寄生活费,从来不联系我。我后来悟出,这是我爸给我最大的财富,让我的灵魂彻底地独立。上了大学,我读了书,视野开阔,我开始有了敬畏的东西,我敬畏原则、正义和善良。
要是亲人呢?我随口一问,我开始觉得这个小姑娘身上有股另类和捉摸不透的邪乎劲儿,这让我好奇和不安。那也一样啊,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的线条极其温柔,不过这样的情况不会发生,包括我的生母,来家乡这么多年,我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也没有联系我,据说她过得不好,下了岗,但日子过得去,她也没有因为我有钱而找过我,我也不需要她的嘘寒问暖。但爱永远在我的心里,因为他们给了我生命,让我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份天大的礼物,所以我的中国名字姓随了我的生母。
她的眼神盡管柔和,可仿佛蒙了一层雾,有些游离世外的空茫。我忽然看到茶几上摆着一张彩照,少女的崔林月乖巧羞涩,笑容清纯,依偎在两个男人的身前,我不敢相信那个男人面孔是王波。她有些不自然地解释,父亲接我去美国,叔伯有些不舍,也跟着去了一趟美国。
我脑袋有点乱,试探地问,假如有一个和你沾亲带故的孩子需要你的帮助,你会愿意吗?她波澜不惊地说,只要不违背我的原则,我会尽力而为。
我只好将她叔伯王波委托我的事向她摊牌,也描述了近些年她叔伯的生活窘况。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和他好多年没来往了,不过,我答应,他在哪儿?她平静地问,两只眸子亮晶晶的,那双丹凤眼有点吊眼梢。
我忍住没有告诉她王波去了新疆。
我很沮丧,本想借王波的孩子拉近和她的距离,可她那个西化的脑袋瓜里已经没有亲情的概念。我又不得不搞好和她关系,因为她是整个洗碗机项目的董事长,即使王海承诺圈回原来的围网,万一这段时间这个小丫头和梁宏斌搞翻了,按照国内的《合同法》找一帮律师,再拉一批股东跟管委会对着干,我下面的圈地工程也无法实施。就是不对着干,时间等不起啊,因为市里召开党组会明确分工过:我是综保区验收组长,梁宏斌主持委里全面工作,验收只负责牵头。
我没有头绪地苦苦思索:为什么王海和她会轻易放弃这块用黄金铺满的地皮来迁就我们?仅仅因为梁宏斌的特殊身份,还是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契约?尤其她提及的大鹏生物制剂公司,简直就是个手工作坊,从澳洲倒腾进口牛胆、羊胆,研磨成粉状,再添加合成一些化学试剂,成为半成品,再出口到东欧。据说那玩意儿可以用在美容化妆品上,但在我们这里几乎没有技术含量,从当地招来几个农民工,把牛胆、羊胆切碎,掺进像米糠一样的粉状物,先煮后用烘干机烘干,再放在太阳下暴晒几个小时,倒进用洋文标签贴的玻璃瓶一封口,就算能出口了。这还是王波告诉我的,因为他收购废纸箱,清楚加工流程,加上嫉恨他弟弟搞来的这个项目,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商检局的同事,要严查这类不起眼的货物,说不定就是毒品。我不得不感叹他的想象力。所以,每次在口岸海关,大鹏的货只要报关出口,总是被海关、商检布控查验,甚至送到海关化检中心用最先进的进口仪器检测,也没弄出个所以然。这个草台班子公司像个被戴上镣铐的囚犯,每次执法检查,都免不了被翻个底朝天。公司老总是劳务市场上聘来的大学生,干不了几天就跑了,嫌工资低,崔林月极少过问这个企业。只有一个温州佬,据说是王海的马仔,半年过来发一次工资。这次仅仅追加了几十万元的资金给这家摇摇欲坠的企业,就那么轻易地拱手相让上亿资金的土地,简直匪夷所思,荒谬无比。这不符合王海的做人习性,况且为了这块地,他还给了我那张卡。
去年国土资源部来加工区调研,梁宏斌曾在市长面前表态,为了最大限度利用好区内的土地资源,一定要将生产电阻、电视机等技术含量不高又有环境污染的夕阳产业弄走,腾笼换鸟。唯独大鹏生物制剂在办公会上讨论时,梁宏斌温和地解释既然区内弄进了一个洗碗机项目,好歹也是世界500强企业,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老总也是世界华人协会的知名人物,大鹏生物占地面积1000平方米不到,这些年虽没有发展,但没有捅出篓子,工商、税务和海关都没有不良记录。他显然是在帮王海和崔林月说话。
可崔林月那天为什么会在那么晚的时间给我打电话,难道她真的动了歹毒念头?真要如此,为什么要告知我?我觉得有必要见见梁宏斌,还因为那天他在办公室说给我听的那番话。我找了个晚上,匆匆跨进心血管住院部大楼,消毒水刺鼻而浓郁的气味,飘在夜晚的走廊里,有着奇特的陌生之处。跟着护士跨进特护病房,借着惨白的灯光,我看到梁宏斌很男子气概地扶过崔林月,崔林月很顺从地贴近他。护士给他换了一瓶药水。看到护士身后的我,崔林月调整好自己,坐直身体,我注意到她的面孔没有羞愧和尴尬,只是眼圈墨黑,面孔茫然。至少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我想象得那么剑拔弩张。她站起身,咬了下嘴唇,平静地说,我先走了,给梁宏斌掖了掖被角,冲我点头,带上门。
梁宏斌带着愧疚感慨地说,这些日子多亏崔女士雇人每天给我擦身子、倒尿盆,用轮椅推着我去户外散步,唉,年轻人干事就是有条不紊,手脚麻利轻盈,我真的老了。我开玩笑地说,梁主任,这么多年一个人,还不如娶了她吧。梁宏斌摇头,陷入短暂的迷惑,说,这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我脑海闪回着那晚风雪交加的镜头,我无暇深想,只好先向他汇报近期卡口和围网施工情况。卡口采用电子感应和刷卡模式,进出卡口分重车道和空车道,彻底杜绝了货车和集卡车闯卡口和重车走空车道逃避海关监管的现象,我故意举例,比如大鹏生物即使携带再轻微的货物,无论从哪个通道过卡口,都会被海关系统检测出来,精确度可以达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
梁宏斌眼神发直,机械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心情复杂地问西北区围网外五米内的民宅拆迁情况怎么样了,那是块硬骨头。我清楚,按照验收标准,围网内外五米之内必须清除所有障碍物,包括电线杆。里面没问题,那一段正好是王波挨打的低洼水塘,除了紧挨水塘的几个清除淤泥的窖井盖,往左侧十米就是大鹏生物公司的仓库。我只好苦笑地回应,一群老妇女和壮年男人近期为拆迁费闹了几次,老妇女们躺在地上,来了警察都拖不走,他们有恃无恐、张扬放肆地说那块居民区已经有个姓赵的外商投资建写字楼了,政府补贴的那几个拆迁费还不够他们租房用的安家费。我的话像火花点燃了梁宏斌那颗沉郁的心,他问我在农村生活过没有。我摇头。
他似乎有些激动地说,2.2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包括政府征地花的钱,光投资建厂就花了两百个亿,土地利用率却达不到一半。我们这里可以种双季稻,一亩地可以产1200斤水稻,油菜籽每亩能打400斤,就是退耕还林,对村民也是笔巨大财富啊,村民能不有怨气吗?我心里不悦,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喝汤,我来汇报是寻求解决问题的,你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岔开话问梁主任,您上次打算和我聊什么事儿?他目光平静,示意我出去关好病房门。
关上门,转回身,我发现靠在床上的梁宏斌像换了个人,银发蓬松,和蔼端庄,脸上充满世事如风的恬淡。他招呼我坐到床沿,低缓地说,我虽长袖善舞,焉能挥去一个人的寂寞?
我焦躁不安,可也只好忍着。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说,王波提纯冰毒的技术超一流,可是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不该和那个新疆女孩生下那个智障儿,孩子生下来一直需要服用一种含苯丙酮类的镇定药物,否则就会尖叫啼哭,浑身抽搐。我们从这里发现了线索。王波临走时没有向你透露吗?
像一声闷雷,梁宏斌不着边际的话让我毫无心理准备,悬着的心咕咚一下,像掉进黑井里。我竭力掩饰不安,轻声问,梁主任,您究竟是?他依旧从容恬淡,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的身份无需再重复了,有烟吗?病房就是不让抽烟,好在后天我就出院。
我掏出烟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两口,活动了一下输液的手腕关节,春风满面地说,我有家小,家在外地,除了省里的林书记和你父亲,只有你一人知道了。我也猛吸了一口烟,使劲晃晃脑袋,觉得不是在做梦,抖着声音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他摇摇头,你在建投公司为了滨江公园防洪排涝大坝工程没按程序招标,我没记错应该是拿了盛宏公司230万,这在1990年代末,不是个小数目啊。我蓦地站起身,急赤白脸地辩解,那是他们举报错了。梁宏斌轻嘘一声,示意我坐下,温和地笑了一声,我是恢复高考后中国公安大学首届刑警专业毕业生,其他无需赘言。你现在要做的是继续演戏,争取立功表现。
和谁演戏?我感觉眼前金光四射,后脊梁直冒冷汗。眼前的老男人已经彻底击垮了我的精神防线。
崔林月。这次升级版的海关的电子账册系统经过试运行,已经精准地反映出大鹏公司的进出口数据出现倒挂,打个比方,一吨的牛胆粉加工成半成品出口,从逻辑上推理也应该是一吨多,可实际出口只有一百公斤不到,那剩下的牛胆粉哪去了?就是肉烂了也在锅里呀,崔林月的解释是进口的原材料残次品和废品数量过大,是农民工不懂技术。梁宏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个理由不成立,我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曾经为了测试信息化系统升级,到海关监控室调阅原围网视频监控录像,时间跨度一年多,除了看到翻围网钓鱼的、扛猎枪打野鸡的,几乎没什么异常。梁宏斌摇头,从公司成立到現在,海关缉私局初步估算,约有100多吨的进口保税原材料不翼而飞,仓库里堆的都是国内购买的替代品下脚料。所以他们向海关报备核销数据一直没有露出马脚。
这和崔林月有什么关系呢?我故意问。
他又让我给他点上一根烟,夹着烟的手指着我说,你明知故问,你虽然没有卷进大鹏生物的旋涡里,可你答应王波的嘱托,照顾好他的智障儿,而且你还说服了崔林月,帮助你一起照顾。可我需要你通过崔林月找到王波,我们才能了解制毒的过程。我心一揪,勉强挤出笑脸,涩涩地问他是不是窃听了我和所有人的对话。他淡淡地问,这是你该问的吗?我觉得胸口有些闷涨,气也开始喘不均匀。无疑,崔林月的判断没有错,反过来解释,这个小姑娘也不是吃素的,换句话说,她父亲王海有股势力在暗地里和梁宏斌及其身后的人较劲。
我的脑海剧烈翻腾,生或死已近在咫尺,悬崖勒马已不可能,我弹了弹烟灰,以少有的冷静口吻问,找到他会有什么结果?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神色有几分庄重。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梁宏斌脑袋昏昏然地歪在床沿,手里没有吸完的香烟静静地滑落在地上,眼神里的从容肃穆没有了,我甚至奇怪地看到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缓缓地说,崔林月承诺圈回那块地的真实目的是接管她叔伯,因为他被我们盯上了,可我们至今在大鹏公司找不到丝毫制毒的工具,也没有发现制毒流程,我们甚至请了国内最好的专家也没发现蛛丝马迹,所以,必须找到王波,从他嘴里弄清楚真相。
新疆。我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摇摇头,说,我答应过崔林月,如果我们还想圈回那块地,保证验收通过,我必须放王波一马。她父亲同意了,因为我和王波已经对他们父女构成了威胁。
我像只受惊的麻雀从床沿弹跳起来,王波和王海父女俩是一伙的?离奇得像小说吧?
他无力地抬起胳膊,朝我挥挥,那意思是让我走,枯寂苍白的脸毫无表情。
我恼羞成怒,扯淡吧,梁主任!我咣地带上门走了。
后来在单位,除了工作上的事汇报商讨之外,单独见了梁,我扭过头,他也不搭理我,脸上始终挂着冷峻的神色。两个月后,那块地顺利圈回,围网西北区外五米内的民宅,梁宏斌召开党组会,通报了省政府的相关决议,后来办公会研究追加了比原先多几倍的资金,村民陆续搬走,拆迁神奇般地结束,预验收通过。
我松了口气,离正式验收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只要正式通过,我立刻辞职,卷铺盖走人。最大的欣慰是原先的狐疑、猜测,以及王波、崔林月和梁宏斌强加给我的种种可怖、焦虑,甚至滑稽荒诞的暗示和表白,犹如湖面的薄冰,经不起阳光的强烈照射,也将瞬间坍塌成一堆碎片。
那天傍晚,春雨过后,天边一抹血色。我准备下班,忽然接到崔林月的电话,她调皮地问我是不是忘了去育红幼儿园。我恍然想起王波委托我的事儿,连忙问她在哪儿。她说就在幼儿园附近,然后用矜持的口气问我晚上是否有空。我立刻明白她的意图,说我这就开车过来。
幼儿园门口熙熙攘攘都是家长,我眼尖,一下瞄到穿着藕色薄棉开襟衫、手拎皮包的崔林月。她身边站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上次在王波家没看清楚,孩子长得俊俏,一头卷发。我注意到崔林月脖颈处戴着一个类似项链的精致小耳麦,像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目光游离。我有些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
她抿嘴笑笑,遥控指挥,硅谷的新产品,我也是一方诸侯,公司老总啊。然后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的脸,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柔情。应该是血脉的关系,孩子的人中较长,嘴角钝圆,竟有几分和崔林月神似。她弯腰搂着孩子肩膀,微笑地指着我说叫伯伯,孩子盯着我,瞬间有一种迟疑和恍惚,仿佛看到他父亲。嘴一咧。我先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以避免上次在王波家的尴尬,转身跑到附近的杂食店买了两只草莓火炬冰淇淋,回到大人和孩子身边时,我的心一沉,崔林月正两手僵硬托住孩子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什么东西。我来不及细想,崔林月搀着孩子的手,欢快地说,走,我们请大伯伯一起吃江阴鱼火锅。
正是清明过后,河豚上市的季节,走进火锅店,花圃,草坪,细石子铺就的回廊,右侧墙上悬着一幅幅河豚的水墨画和一幅汪曾祺的头像,下面一行草书: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一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如此。崔林月回眸冲我一笑,说,古人苏东坡都敢吃,我想您不会拒绝吧?尽管心里忐忑,我仍从容地笑笑,迎面厨房吹来阵阵咸腥的气息,以前曾带过客户来过这里,可来过之后,才觉得也不过如此。
落座在一个精致的包厢里,孩子恢复了童真,爬上爬下,闹腾起来。为了吊足胃口,我还是讲了老板讲过的例子:一条河豚的毒素可以毒死几十条大象。崔林月像是没听见,眼光落在穿丝绸旗袍的服务员身上,清一色的盘顶发髻,优雅迷人地端茶倒水,像古代画里走下来的仕女。她打开手提包,取出镜子,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笑眯眯地反驳我,我的生母是江阴人,我在美国念大学的时候查过资料,江阴人每年要消费几百吨的河豚,一名合格的河豚厨师要经过两年以上的培训,每条河豚的加工去毒,要经过很多道工序,做一条河豚,犹如写一本洁本的《金瓶梅》,要伤筋动骨,由内到外彻底消毒,可制作冰毒和大麻就没这么复杂麻烦了,只要你懂配方,像和面粉一样,化学老师在家里都能弄出来。
你为什么拿毒品和美食作比喻呢?
你说呢?梁宏斌没告诉过你大鹏生物的事儿?她漂亮的眼睛望着我。
你吸过毒吗?我避开她的话题,没来由地问。
我记得应该告诉过你,国人的误解是谈毒色变。反过来,大麻的毒性远比烟酒要轻多了。服务员端上冒着热气的荷香腊肉竹筒饭和一份芙蓉汤,崔林月抓住孩子的小胳膊,孩子正淘气地将堂姐姐皮包里的眉笔、口红、香烟和手机等杂物往桌上倒,居然从眼镜盒里蹦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手枪。我猜那应该是打火机。崔林月愠怒地将孩子按在椅子上,可脸上的柔情仍像细细的雨丝滋润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她说,别淘气了好吗?她的面孔舒张着柔情,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次没有啼哭,乖乖拿起汤勺。
俊俏的服务员端上三个花团锦簇的碟子,分别是河豚皮、河豚干和河豚精巢,微笑地介绍这是河豚最精华也是最剧毒的部分。崔林月拿起筷子,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块河豚皮送进嘴里,优雅地抿嘴细细嚼着,说,胶原蛋白,可以美容。小时候我叔伯总带我去江边的造船厂钓河豚,他就爱这一口。
我哦了一声,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地“喂”了一声,一个近乎呻吟却极具克制、冷静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要惊动那个姓崔的,记住,吃过饭,和她周旋,开车带她去我冬天翻车的那片水塘,打开朝东北方向逆时针数第三个井窖盖,里面有个改装的通道,我们已经发现了王波,没有动手,就是希望你搞清楚制毒的过程,还有把钥匙,在崔林月手里。他开始剧烈地喘息。我注意到崔林月尽管在给孩子喂食,耳朵里依然塞着耳麦,那双狐疑探究的眼睛正朝我扫来,幸亏有服务员在不停地端上素炒西兰花、清蒸鳊鱼等菜肴。
震惊与分裂感撕扯着我的心脏,我站起身,僵硬发抖的面孔挤出笑意,假装和一个老朋友打电话。我边走边示意崔林月自己去门口接个电话,带上门的那一秒,对方的手机关机。我的大脑陷入短暂的恍惚和空白之中,我跑到大堂,又回拨几次电话,依旧是关机。我好不容易联络了一圈人,终于向分管保卫的副主任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情况,让他们派人去梁宏斌的办公室转转,要是知道他住处的,顺便也去看看,再不行,就打电话报警。
折腾了一番,回到包厢,我回到座位上,崔林月已点燃一支烟,冷冷地说,动作蛮迅速的嘛。我佯装饿了,又夹起两筷子河豚皮塞进嘴里,顺手捏了把歪着脑袋的孩子,没反应,孩子似乎睡着了。崔林月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充满敌意地盯住我,足足几十秒,才说,把孩子抱着,咱们去加工区水塘。我身体抖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她侍弄了一下脖颈上的耳麦,冷冷地说我都听见了,然后呼唤服务员将桌上的菜打包,站起身,倨傲地拎起皮包,爱答不理地对我说,等一会见到我叔伯,不要大惊小怪的,免得我对你不客气。瞬间她的表情收敛,紧缩,甚至僵硬。我毕竟也是在场面上混了几十年的人,虽然意识到她给我放了个轰天炮,但没有料到会这么迅疾。我抱起熟睡的孩子,嘴角向斜上方翘起,露出鄙视,声音柔和地说,记住,在我们大人面前,你永远是個孩子。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内心的狂暴像地震和海啸,她抬起手腕,看了看夜光表,依旧平静地说,我从梁宏斌的办公室去幼儿园的,他应该受伤了,至于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手里抱着的孩子,我已经给他上了户口,他不姓赵了,现在叫李彬。而且我已经为你办妥了所有的公证和领养手续,你如果还想问为什么,等一会儿就明白了。她手里拎着打包好的饭菜,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颇有些自得地说,嗬嗬,给我叔伯的。我那只抱孩子的胳膊瑟瑟发抖,有点不听使唤,尽管口干舌燥,哑口无言,可我此刻不能发作,否则会坏了大事。
我发动汽车,车上了九华山路,崔林月忽然让我停车,神秘地冲我微笑地说,拜个佛吧,至少保佑一下你我。没容我开口,她先下了车。我不信佛,搞不清今天有什么佛事,只好抱着孩子,跟着她穿过争先恐后的人流,迎着小九华寺庙投射出的光柱,进了殿堂。她静静驻足,在泥塑金身的观音佛母面前,满怀敬仰,屏住呼吸,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沉浸在一种虔诚的狂喜中无法自拔,双手高放,缓慢伏地,佛像辉煌,梵乐悠扬,她的表情如喜似嗔,一切皆出乎我的意料。
在纷乱的人群簇拥下,她随人流向前,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我只好抱着孩子重新回到车上。我头痛欲裂,心乱如麻,我不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给我先前保卫处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得到的回复是:梁宏斌右胸有枪伤,被送往医院,办公室没有厮打的痕迹,只是书橱分开,显现出一扇小型电梯门。显然行凶者是从这里下楼逃逸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忽然懊恼地意识到什么,崔林月如一尾鱼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轻声歉意地说对不起,这也是受我爸之托,许个愿。然后接过我怀里熟睡的孩子,在他粉嫩的小腿小胳膊上亲了两口,孩子一头浅褐色卷发软软地贴在她的肩膀上,可爱得像个天使。尽管我内心山崩海啸,可我竭力克制住,调转车头,上了205国道。窗外的树木光影飞驰而过,微光映衬着她保养极好的披肩长发,透着丝绸般柔顺的光泽。她竭尽温柔体贴地对我说,本来我不愿动手,可他不给我通道出口的钥匙。
什么钥匙?我上下牙直打架。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一路颠簸,车缓缓拐进那片水塘的道口。月光下,起伏的围网粉刷一新,像被裹在一层轻薄透明的纱雾里,雾气里飘来阵阵类似烧纸的煳焦味儿,我清楚那是大鹏生物的仓库,以前王波收购的废纸箱就堆放在里面,仓库里面好像有人的说话声。我以为王波就在里面。哪知崔林月抱着孩子,轻盈地冲我粲然一笑,左拐右跳,比我还娴熟,不一会就蹦到那只有些塌陷的井窖盖边,挑战的目光示意我打开井窖盖。
我条件反射地深吸了口气,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井盖,后退了一步,双手猛地发力,那只斑驳晦暗的铁盖,被我轰然掀翻,露出一个大窟窿。崔林月将孩子塞进我的怀里,半跪在洞口,朝下面喊了一声。我喘着粗气说,给你普及一下历史知识,这里在三国时期叫东吴,也叫鸠兹,下面是条古战道,曲曲折折,可以通到建业,就是现在的南京。我在建投公司时,市领导为了保证这片水稻田水系贯通,不发生内涝,把下面繁复庞大的古代军事工程改建成下水涵洞,你们真有本事,居然又改建了一条通往区外的通道。
崔林月不言语,拍了拍手,探身扶住生锈的铁梯向下去,我跟着,到十米深处时,我看到王波拎着应急灯,瑟缩踉跄地走过来,神情颓废地问,怎么才来?小提单盖过海关的验讫章了吗?机票订了吗?崔林月点点头,将手里打包的饭盒递给他,又向他递了个眼色,王波一愣,警犬一样的目光朝她身后一望,立刻扔掉手里的饭盒,紧紧抱住我和他的儿子,欣喜地说,兄弟,你终于入伙了。趁着崔林月爬到钢筋水泥顶上去盖严实井盖时,我漠然地问,孩子为什么老是酣睡不醒?王波接过我手里恹恹欲睡的孩子,欢喜得涕泪交流,不停地亲吻着儿子的脸颊,说,他需要镇定,没关系的,明天就会好起来。
王波,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制毒贩毒?为什么要知法犯法?我怒不可遏,感觉脑门上的某根青筋跳起来。我忽然听见脑袋顶上沉重的嘎吱一声,一抬头,这小丫头居然力气过人,上百斤重的井盖都严丝合缝地给合上了,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心一揪,担心井盖万一有什么机关,我等会儿怎么出去?尤其她提过的钥匙,连梁宏斌都差点丢了性命,是不是和井盖有关?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王波还是那么憨厚地笑笑,说,兄弟,这个世界上不都是好人,是好人和坏人组成的,我记不清哪个名人给坏人下过定义:不要试图去改变坏人,因为坏人本身不会认为他是坏人。刚才向海关报关走了一票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帮我抱抱孩子吧,以后你们都是亲人了,听说名字都随你姓了?我脑袋嗡嗡作响,弯腰一阵干呕。
他将孩子轻轻地送进我的怀里,拎着应急灯,坐在地上,抄起饭盒,在我眼前晃晃,边狼吞虎咽,边对我说,关于我老爷子,还有段历史上次我没告诉你。“文革”刚开始那阵子,老爷子被关进监狱,枪伤痛一发作,每天必须要打一只杜冷丁,就是冰毒。监狱不干,老爷子只能撞墙,王海找你爸,你爸在地委党校挑大粪,只能找关系,让王海到医院去偷,可医院也被砸烂了,王海走投无路,只好拼命地找赤脚医生的书看,找你爸弄一些中草药,总算挨过了那段日子,保住一条老命,可老爷子毕竟年龄大了,最后还是因服用过量镇痛剂引发脏器衰竭。王波扔掉饭盒,接过我手里的孩子。
那牛胆粉里你加了什么?我故作轻松地问。
崔林月打断我,这笔账还得算在你父亲身上,你父亲当初如果不给我爷爷注射杜冷丁,可能就不会有今天,我爸和我叔伯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你得还账。
废什么话!你在哄孩子啊!王波狠狠瞪了一眼崔玲月。
崔林月被抢白了一句,用打火机手枪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我觉得有崔林月在,套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说不定我这条命都极有可能保不住。我将胳膊里的孩子扔皮球似的塞进王波怀里,掉头倚到铁梯边。崔林月用打火机手枪抵住我的胸口,姿态有点像邦德女郎。我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声音柔和地说,还是老话,在我面前你还是个孩子,只是你叔伯是個超一流的演员。
可能我的话激怒了她,她扬手啪的一声,将王波身边的应急灯打灭了一个灯泡,震得头顶簌簌落下一层土,枪口再次抵住我的胸脯。我声音高昂起来,动手啊。
崔林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扔到地上,这两年大鹏公司出口货物的秘密通道就是用这把钥匙,打开通道,从这里运出去的,可梁宏斌心太狠,要借助这把钥匙置我们于死地,所以你们的验收合格了,顺带也将我们这条通道一块验收,今后我叔伯走了,你就帮助我们看管好这条通道。
应急灯的电已经不足,发出蓝盈盈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王波和崔林月的脸狰狞无比。
我要是不答应呢?你太低估了警方的能力了吧。我嘴角露出一丝轻蔑。
怎么可能呢?崔林月故作惊讶地反问,万一我叔伯走了,你立刻成了孩子的继父,你和我们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简单的道理,李主任你不会不懂吧?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父亲让我选修过中国古代史,要我以史为鉴。
看样子,你迟早要对我下手,不是吗?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口。
那要看你的表现,她神情露出狡黠。
前仆后继,你用词不当。我掉转头,继续往铁梯上爬。
别跟她小孩子磨嘴皮子,兄弟,她不懂我和她父亲这代人经历过的事儿。王波冲我摆摆手,用诚恳的语调说,过来,兄弟,明天我和她去美国,这里暂时由你掌控。他从地上捡起钥匙,我没有出声,在他身边坐下,冷漠地盯着他。崔林月手里的那只闪着金光的镂花枪柄的打火机手枪不见了,人来回在我俩眼前踱步,轻轻拎着裙角,显出几分婀娜。
王波边轻哄孩子,边摆弄手里的钥匙,继续说,还是血浓于水,父亲过世后,王海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阴影。在美国离婚后,他回来接崔林月的时候,我给他举了个魏征向唐太宗献计的例子,久饥者易饲,久渴者易饮,刚经过战乱,老百姓苦不堪言,一但物质生活有所提高,老百姓必然有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1980年代初,拨乱反正,咱们国家社会风气那么正,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人们的精神面貌多好,毒品离我们很遥远吧。可在美国呢,私人不光有小轿车,还有飞机,还有精神空虚的人去吸毒,中国的老百姓简直闻所未闻。嬉皮士是为了满足精神和肉体的愉悦去吸毒,可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泥沙俱下,有没有这类人就不好说啦。王海是个明白人,一下就悟出我话里的意思。
王波沉重地叹口气,再回到咱们老爷子身上,临咽气还拼尽力气骂我和王海是畜生,为什么要拿麻醉品害他?老子枪林弹雨为革命都不怕死。我们做子女的心里能好受吗?王海更是憋屈。
我打断他,所以你们迈出了这一步?那你们的道德和良知在哪里?
道德?王波抬头冷峻地凝视我,冷笑一声,十个馒头大家都吃饱了,没人去抢,那不是道德,只有一个馒头,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怎么分才是道德。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引申一下孔老夫子的这句话,在那个不均和不安的年代里,我家老爷子去拼死拼活的时候,他会想到自己竟然被麻醉品害死?
我问,是不是破罐子破摔,或者说报复?
王波冷哼一声,我们的货大量运到国外,有的还用在医疗临床上。兄弟,权当我们心理扭曲、寡廉鲜耻,权当我们信仰权力和金钱行了吧?我们对不起老爷子了,行吗?是我们混淆了黑白,行了吧?他似乎在隐忍压抑剧烈抖动的身体。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谈论下去,站起身,从王波手里拿过钥匙,平静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们验收合格,看在我老爷子的份上,现在总可以放我走了吧?
崔林月踹了一脚应急灯,灯闪了一闪,突然灭了,洞内一片漆黑,在这突然的死寂里,我们仨看不到彼此,却听到井盖上的风愈来愈大,几乎形成汹涌的声势。王波又摁亮了一盏新的应急灯,崔林月再次紧握那只小巧精致的打火机手枪,抵住王波的额头,没有丝毫的恐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可面孔依然露出憨厚的微笑,沉重的身体随着一声枪响,强烈地痉挛了一阵,憋着股劲儿,嘴里断断续续地冒出一句格言:我要死在种卷心菜的时候,不在乎死去,但在乎的是我未完成的园艺。然后胳膊一松,孩子滚翻在地,发出咿呀惊恐的啼哭声。
有人啜泣。漸渐放肆起来,短暂的停歇后,我听到更大、更由衷的哭声,几乎歇斯底里。是崔林月。我浑身哆嗦,将头偏到一边。
好一阵,我听到她抽噎的声音,我父亲让我下手,不是因为我叔伯的狠毒和霸道,更不是他的贪欲,而是他的实诚和明事理。他明明清楚我父亲为了拴住他,给他介绍了一个吸毒女,他也欣然接受,他聪明,善良,什么都能忍受,像个大口袋,什么都能往里放,他就是水,到了什么地方就怎么流,这种人既可怜又可怕,或许在天堂里他会过得幸福和无忧无虑。
我咬着牙根问,这就是你所谓敬畏的原则、正义和善良吗?
崔林月没有回答,弯腰抱起气息奄奄的孩子,满脸泪水,喃喃自语,老天的安排,岁月的恩赐,命运注定你要和这位大伯伯生活在一起。她轻轻吻了一下孩子的面颊,幽幽地说,宝贝,等你长大了,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像泰戈尔写的诗那样:眼里下着雨,但心里却为对方撑着一把伞。可惜你姐姐今生不会再有机会了。
几天后,综保区正式验收封关运行,大鹏生物公司在停产整顿半年后,重新运作。崔林月和王海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递上辞职报告,未批。新上任的管委会主任让我继续留任,理由是我对加工区情况熟悉。可我认为是因为梁宏斌临死前的那句话,要找到制毒证据。所以,除了关注大鹏生物公司,每个周末,我还得去幼儿园去探望那个孩子。而这一切,我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儿浑然不知,这是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某一天,身穿便衣的梁宏斌和几个穿警服的人推开我的办公室,给我戴上手铐。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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