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父亲走后,老母亲才万般无奈进了城,乡下老屋成了空巢。从此,我也就少有回去栖息。
怀乡之苦和望乡之痛与日俱增。从那个时候开始,故乡的往事,与我的梦境交织呈现。就这样,我开始知道:故乡是我根本放不下、化不开、抛不掉的结。
梦里故乡,依旧那么唯美。山山水水,渗进骨髓、植入梦乡的难解乡愁里。我望得见父亲当初种下的饱饭花开得正艳,那饱壮的水红,仿佛串缀着我梦里望到的故乡人所有的梦想。
乡亲的稻子已经完全成熟,停止住拔节的声响,不分昼夜地将硕实的长穗撑出金黄的秋日。睡醒的镰刀跃跃欲试,锈蚀斑驳的背景中正萌动那种撂倒庄禾的冲动;庄户人的肩膀开始定位,特定的姿势里透着挑负果实的快慰。绻缱的蝉鸣突出重围,声碎叶落,风和水流。往日归化的山野,乘着赋诗的秋色,悄然演绎出丰收在望的如水行板。
梦里,踏上果子和风而醇的乡径,我又听到了老队长那一年催促秋收的土哨。但在今天,那长长哨声已经化作一群青鸟的清啼,倏地一落,便又压弯了谁家责任田里的一枝熟穗。“乡哨不知何处去,鸟啼依旧笑秋声”,走在梦途的我不禁感怀,却没料几声清脆鸟语,被我这不速之客的杂音赶到远山麓脚的那层如梦般的枫霞中去了。
日上中天。白云悠悠。村道上,一队放了学的稚童一路疯跑,一如当年的我们,奋追阳光下几只蓝皮的、虎皮的、红皮的蜻蜓。银铃般的笑声,拽出我记忆中的打谷机声,溪流也潺潺地合辙,如此悠然无饰地变幻出金秋小调的协奏。
驻足田垄,我又依稀看见老父亲正端坐在屋前的青石路头。此刻,他和母亲的精耕细作,也正应和着他的期望被秋天一茬一茬地物化出来。闻着扑面而来的泥腥花香,老人家沉沉地醉着。像那黑土地里布满的禾根,我梦里的慈祥父亲,此时来自季节的自足,也许正在他惬意骄傲的微笑里伸枝延蔓了。
“再没有比故乡的美更完美的美了!”我在梦里脱口而出。完美的故乡让年近古稀的慈父告老还乡后,可以在这方山水里拥着如此完美的村野淡居,而竟然从此再无心驰闹市繁喧的杂念。现实中久违了的父亲,在我的回乡梦里喃喃地对我说:“这房前屋后的花草种得太少了!”我知道,他想给乡居的日子抹上一层别样的色彩,让久居固守的眷盼结出一箩年轻的心事。我一梦顿悟:故乡依旧,守望已老,但不会老垂的是安守乡恋的这个心结,是天国里安然无怨的父亲的那颗不老童心。
梦游不经意,我又一眼望见村边的那排苦楝树,瞅见微黄的叶丛里欲露还藏的成串的苦楝子。赶集归来的姑娘小伙,正满心喜事地走进树荫,走进我少不更事时就藏存树下的小村之恋,以及那少壮时,遗落村头的曾经苦心孤诣的情怀。
不知不觉,太阳又从我家荒废多年的油茶林边的坳口落了下去。而神奇的月亮,又从太阳沉落地方被炊烟扶起。我竟被这凄美的月色温柔地从梦乡拉回了现世。推开窗,城里正有一轮明月孤傲地悬在上空。“夜月明,此时难为情。”我不禁深夜感怀伤神。此時,一人独醒的自己才真实地感到,默默守望我的故乡已花掉半世执念,才明白前尘往事确乎是烟消云散,才真实地触着了已经逐流淡化了的哀愁和淡淡失落。
夜深人静。月色微凉。我心如水。孤独的我,更多的是对那些有过的平实故事如数家珍的追忆,是对青山碧水的那份无悔守望。
等到月落天明时,我又将怀揣远行的游子之心和一捧馥郁沉甸的乡土,用余下的生命苦苦地回望我深爱的故乡,去依恋这魂灵所依的故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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