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札记
◆ 裴多菲
在世界上,有一位助理编辑,由于他厌烦豪华的机关生活而开始了一次长途旅行。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个助理编辑就是我。
一八四五年四月一日,我乘上佩斯——埃佩尔耶什的驿车出发了。我说明这一点,只是为了不使别人产生误会,以为我是乘着自己的交通工具开始我的游历的。不,我没有equipage(法语:轻便马车)!
在沃塔斯克尔客栈里,我和我的朋友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或者说愉快地参加了一个高歌狂舞的晚会。在这个晚会上,我写下一首诗,赠给我的几个善于烦恼甚至是善于生气的朋友。我称他们是我的伙计,更谈不上什么朋友。现在我只是说,我的伙计们;我是别人的朋友,但已经成为tempi知心passati(拉丁语:过去了)。可是现在我已不相信我会有任何朋友了。占卜者已经预测我的未来:在友谊中我不会有什么运气……这不是骗人的鬼话,同时他又说我将来一定成为一个有名望的人物。
出席告别晚会的,除了佩斯的朋友以外,还有两位外州的诗人,他们所以能够出席这个晚会,是由于《佩斯时髦报》编辑部的介绍。啊,如果巴提巴士拿起他的画笔勾勒出这一类人物形象,然后编辑们把画家勾勒出来的作品,散发到匈牙利的两个国家,那时广大的观众会惊讶地喊道:
“这是一个怎样的怪家伙哟!”
黎明来临了。驿车停在客栈门前。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热烈地向我的朋友们告别。我说道:“青年小伙子们,愿上帝保佑你们:如果你们获得了那样的友人,又何必需要象我这样的伙伴呢!”
驿车开始向前移动。这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驿车来到了什么地方;突然间,在我的耳边响起了一种可怕的声音:
“站住!”
驿车立刻停下来,车子的门开了。在我面前站立着一个身体健壮、面容十分凶恶的青年;他紧握手枪,枪口对准我的胸脯,向我大声叫道:
“要你的命!”
“请你饶恕我吧!”我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恳求道,“留下我的这条命吧!……我非常愿意把我的钱袋奉送给你;我把它翻过来,从里到外给你看。倒得空空的,一个铜板都不剩。我是一个匈牙利的诗人并兼任《佩斯时髦报》的助理编辑。在我临行之前,我把全部现款交了版税……同时我又向多特?戈斯巴尔借了一笔现款(这笔现款可买一件阿蒂拉式的裤子)。虽然我的诗歌受到不可想象的赞扬,然而你瞧一瞧吧,我是不可能获得更多的钱……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我随身携带的一切奉献给你;只要你留下我的这条命!”
我嘟嘟嚷嚷地反复地哀求着,吓得浑身发抖,就连大声呼吸都不敢。这个凶恶的青年冷酷地回答我说:
“我不需要你那来路不明的钱……我需要的是你的命,你那诡计多端的狗命!你要知道,我就是那些最有才能的青年当中的一个,我和其他人一样,把完成的诗稿寄给《佩斯时髦报》,是你把它们从文学的领域中驱除出去。因为我们晓得,一切稿件必须经过你亲自审查。我自己就寄上过一百五十首诗,你统统把它们判处了死刑……所以现在我也得把你枪毙!”
手枪发出一排子弹,我死过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醒过来了。老实说,一路上这个恶梦不断地在恫吓我啊!梦过以后,我焦急地思考着:在倒下的诗人中间,也会产生这样恶毒的人的。
不久,我又睡着了(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整夜没有睡觉!)一直到格多洛城,我才醒过来。
人们都说格多洛城近郊是最美丽的地方。我不知道这种传说是真是假。从前我不止一次来此地旅行,最初给我的印象我几乎全部忘记了。如今我又不愿意去回忆一切往事。
在格多洛城,我们换了马,吃了早餐。进早餐时,我本想付钱,可是我的一位旅伴拦住了我,由他付了钱。同时,他把他的钱袋送上我的眼前叫我看,说明他有很多的钱。一直到密茨克尔兹城,都不需要我来支付任何费用(我们是在密茨克尔兹城分手的)。他的这种举动,也许使人不会生气,而我也不会发生怨言
我们又乘上了驿车。它开始象小船似的在巨浪中颠簸着前进,使我受尽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又如同读了一些坏诗人的作品一样,使人十分难受。实在忍不住了,我们就下了车。如果我们仍然坐在车上,说不定有谁的骨头会被颠成碎块的。我们下了车,我一看马上就明白了。啊,我们来到奥赛德了。
奥赛德!
啊,亲爱的读者!(当然是亲爱的读者!他们对作家来说是亲爱的,因为他们读了作家的作品)亲爱的读者!从这个地名当中,你会知道关于我的许多事情的:
奥赛德!
你不必读那些白纸黑字的文章,只要从我的裴哀的叹息声中,就可以寻求到关于这个地名的一切含意:
奥赛德!——
你只能从我的嘴里听到这一次了。并且你能够理解它的全部内容;我在这儿读了三年书。我想说:我在这儿上过学。
多么丰富而又浪漫的三个年头啊!
第一,在这儿我开始写作——
第二,在这儿我第一次谈恋爱——
第三,在这儿我初次产生当演员的念头——
爱情是我写诗的惟一源泉。至于谈到要当演员的愿望,那真是意味深远呢。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后果。
意味深远,悲伤!
我的教师(愿上帝保佑他!)把我的远大理想告密给一位性情暴躁、对演员生活怀着刻骨仇恨的男人。(虽然这是不足以赞赏的品德)这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严父;当他刚刚得悉我当演员的消息时,就毫不迟疑地来到佩斯,挽救正在疯狂的旋涡中向下沉沦的儿子。父亲的告诫,终于使我离开了这罪恶性深重的道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这脆弱的躯壳的背上和其他各个部位上,都还留着父亲训导的青紫色的鞭痕。
我们的驿车在泥泞的奥赛德大街上滚动的时候,所有的往事也在我的脑海中掠过;烂泥是这样的深,就象我在这里发生过的初恋一样,拔不出腿来了。从奥赛德到柯萨这一段行程,实在不值得记载。
过去我曾经游历过密茨克尔兹城;再往北部方向,我就没有去过了。因此,柯萨便成了引起我兴趣的第一个城市。在我开始旅行后第三天,黄昏时分,我依稀辨别出坐落在柯萨城的哥特式的教堂。它耸立在城市的中心,象一个披着风帽的修道士一样森严。市容相当整洁,它好像一具美丽的死尸,没有一点儿生气。
由佩斯发出的驿车,只到柯萨;由此地通向埃佩尔耶什,必须换车。我们是在天黑以前进入柯萨城的;通往埃佩尔耶什的驿车,第二天才能启程;于是我只好在这里寻找住处。人们把我带进一家简陋的客栈。我不愿呆在屋里,便走到街上,信步闲游。老实说,把我吸引到大街上来,还有另一个原因,一有空,我便到街上闲逛一阵。可惜得很,我连一个美丽的姑娘都没有遇见;当然不算商店招牌上卖弄风情的娘儿们喽!然而这些画着的粉黛,即便是在佩斯,——而且就是在瓦茨大街上,——无论如何,人们必须承认,她们是何等的风骚啊!
我顺便走进了剧院。在这里,德国的喜剧演员们表演着粗鄙浅陋的技艺。从前我曾经在一个由六人组成的流浪剧团里,在奥卓拉、则奇、希拉什——巴尔哈什、萨尔-—包卡耳等地演出;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象他们那样,把艺术蹂躏到如此地步。柯萨城啊,你的周围是茂盛的大森林,枝叶稠密,可以用来制造木棍;可是你,——柯萨城啊,你却没有把树枝作为武器,从自己的艺术围墙里,赶跑那些文化侵略的大敌。啊,你不但不这样做,恰恰相反,你的男女居民成群结队地争先观看,谛听他们放声吼叫和啾啾的悲鸣,使观众沉醉于一片痴情的汪洋大海当中。要到何年何月才会出现这样激动的场面呢。那时候一些怀有崇高心灵的少女,深受感动,满怀同情,扑向那些在残酷的十九世纪扮演士兵的青年斗士的怀抱里呢。
第二天,黎明的光线染红了东方,我乘上通往埃佩尔耶什的驿车。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一人独乘一车。然而命运之神每次总是在我没有鸡蛋汤的时候,才赐给我一把调羹,——或者恰恰相反。我无缘享受这种现成的舒适,我被冻得浑身发抖,不得不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寒冷的、大雾漫天的早晨,如同我对柯萨的回忆一样,在那里,我几乎听不到有谁在用匈牙利语讲话了。
来到埃佩尔耶什么后,我住在盖雷尼?符利捷什家里,并且打算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的光景。
盖雷尼是一位有运气的青年。他言谈惊人,举止高超,襟怀坦白;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的批评家们宣布革除他的教籍——咒骂他不是诗人的时候,他只是躺在长沙发上,得意地吹着口哨。
顿姆巴也住在埃佩尔耶什。他在那里当教师,每年收入二百福林。米什卡老兄啊!你完全实现了你那同名者的预言:
“时间的狂暴的步伐在你身上驰过!”
亲爱的朋友!在这一方面能使我得到安慰——你和我同时在一颗星辰下面诞生。我们俩有所区别,你是命运之神的继子,而我是它亲生的,但也被遗弃了。命运之神把你推到一旁,我却自动走上背叛的道路;因为过去和现在我都不想依靠任何人……也许这是对我的恰如其分的惩罚。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在一部袖珍本的匈牙利古典戏剧集里,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必有一天,虽然还很遥远,
当你用匈牙利语唱起颂歌,
一根根茂密的长春藤,
会爬上你这歌手的前额。
为了适应我们的需要,不如将这些诗句改为:
必有一天,虽然还很遥远,
当你用匈牙利语唱起颂歌,
那装满钞票的小钱口袋,
将纷纷向你手掌上降落。
我和盖雷尼、顿姆巴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然而我对待别的朋友呢?他们的友谊使我永远把关于这次旅行的回忆留在我的脑海中,但我不想提起他们的尊姓大名,因为他们多得数不过来,如果每一位我都提名道姓,那将是很长的一个名单了。
有一天晚上,青年学生们排着很长的队伍,奏着音乐,举着火把,向我表示欢迎。我承认这并不使我惊讶,我不是骄傲自满,自吹自擂,就是拿整个世界和我交换,我却都不干。
当我的名字还末曾在报纸上见过,只是为文作诗,自我陶醉的时候,或者当我还在佩斯民族剧院里打杂,受演员们支使,跑饭馆,买香肠和葡萄酒等食品的时候,或者当我还在持枪放哨,或者给自己部队里的战友们烧面条汤,或者在擦洗铁饭盒时,由于寒冷而使抹布冻结在手掌上的时候,或者在班长命令我打扫积雪的庭院的时候……我总是预感到我的未来的厄运。于是,它们便跟踪来了。在哨所的冷清清的木板房里,我用自己的半边身子当褥子,用别人的身子当被子,我夹在中间。就在这里,我如同伯爵老爷一样,梦见自己成了名,在两个国家里,威名大震。即使把全世界由批评家组成的杀气腾腾的狐群狗党纠集起来向我进攻,也消灭不了裴多菲这个名字。我的理想悄悄地实现了……甚至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得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热烈地拥抱我,向我问寒问暖……而且不管卑鄙的批评家们尽一切手段,在破坏我的名声。只要从这方面来看,我就可以信赖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匈牙利民族;而且这种关怀并非徒劳无益!
如果没有批评家,在世界上使我最讨厌的要算是酸奶拌土豆这种食品了。总而言之,冠军还得留给批评家,而酸奶拌土豆也只好屈居第二位了。要知道,当我们邀请我到某一家去吃饭的时候(一般来说,在埃佩尔耶什或者在整个旅途中,这是常有的事),我最害怕吃酸奶拌土豆这种食品。我反复地谈这件无聊的事情,就是为了把话题转到埃佩尔耶什方面来。
有的人家,我跨进房门,马上就会感到象是到了自己的家;但是有的人家,在那里我怎么也不能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悠然自得啊。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埃佩尔耶什这个山城,使我马上感到象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的城市之一。只有上帝晓得,什么缘故使我对埃佩尔耶什感到分外亲切和留恋,它象是一个貌美身强的年轻的少女,温柔、洁净、美丽、友好,给人以极大的快感。
多么壮丽的风光阿!在整个匈牙利比这地方再优美的实在不多。每次天时晨,我向城东走去,攀登高耸的波尔山。在古代,高洛法的大炮从峰顶上向着这多灾多难的山城隆隆吼叫:“你战栗吧!”我站在高山上,眺望边缘地带,风景优美,一切一切都映入我的眼帘,它象是一个被慈母披上新装的孩子。应该知道,在这些日子里,心情忧伤的春天——大自然的母亲,把自己赤裸裸的儿子,用五彩缤纷的时髦穿戴打扮得花枝招展。西北方向,塔特拉山积雪的峰顶,在春天的大气层中,昂然于巍峨的群峰之上,沐浴着第一道晨曦,红殷殷的,好像一个年迈苍苍,嗜酒酣醉的帝王的前额一样闪光。
在由埃佩尔耶什出发的时候,使我们对拉科治家族的故居——萨洛什城堡的遗址,沉浸在无限怀念的愁思当中我向城堡的遗址方向出发了。既然我要到那里去,我就不能不对那片废墟作一番考察。在那里呼吸一下骑士时代的新鲜空气,该是何等心旷神怡啊!按理说,我是应该诞生在那个时代的。虽然我能驾驭笔杆作战,然而人们不得不承认,我更擅长挥舞刀剑。唉!老天生我,何其晚也!
为了参观萨洛什城堡,我们邀请了八个人一同前往。我们到达山麓脚下时,我抛下了同伴,第一个攀上了山顶——我害怕抑制不住我自己的感情……在大家面前,热泪横流,我又觉得太难为情了。在我的《废墟的哀诉》一诗里,我描写了这个城堡。
归途中,我们坐在山坡上休息时,一个穷途潦倒的波兰青年,东倒西歪地向我们走来。我们都懂得他来的目的,于是每个人都力所能及地周济了他——他双膝下跪,想吻我们的脚……啊,人类啊,堕落的人类阿,你的救世主到哪里去了呢!
我总觉得,越靠近喀尔巴阡山,我便越发现自己的卑躬屈膝的性格。这时候,我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我的心灵降落在祖国广阔的、野草蔓生的大草原上。人类的尊严啊,你就是在低矮的草棚底下,也要高昂起自己不肯屈服的头颅吧。
群山啊!你耸立的巉岩是那样的险峻,高入云雾,难道只是为了把你居民的卑躬屈节的形象,更强烈地投入旅人的眼中吗?
在埃佩尔耶什停留期间,我经常攀登太波尔山,不是为了欣赏美丽的风景,主要是我在那里能看见一位貌美身强的姑娘。她的确是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只要我从她屋前经过,我经常发现她倚在窗旁,向外张望。我们互相观望,会心微笑,象早已认识似的,虽然我们之间还未曾说过一句话。当我住在埃佩尔耶什的时候,我每天都去看她,甚至在一天里去上几次,黎明时分,也正是人们睡梦正酣的时候,我从她窗前经过,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假若有人在这美好的时刻,从一个美丽的少女窗前经过,而那美好的思想不曾动他的心弦,那末他该是一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啊!
我从埃佩尔耶什启程去吕契。盖雷尼和我同行。靠近塞别什州边界时,道路总是连续不断地向山上蜿蜒;群峰在眼前显得越来越高大,浓密的树林,碧绿的山麓,越往高处,森林越稀疏,山顶上总共也只不过有几棵树木,好像是守卫城堡的几名士兵。
我们终于到达了名叫布拉尼斯克的塞别什州的边界;从高山顶上向四处眺望,一面是坡度较缓的山坡,一面是悬崖绝壁。从山顶上向着塞别什州的峡谷望去,可以看见瓦拉依雅和它附近的闪光的城堡的遗址在那城堡的红色的厅堂里,曾经诞生过查包雅。在目力所及的最边缘地带,看得出塔特拉群峰的全部的轮廓这一切都映入一个过路人的眼帘。如果过路人是一位诗人,他会感慨地说……不,他会一言不发,只好沉默地观望着;如果过路人是一位批评家,那末他的那颗心的十分之九就一定会充满灵感嘟嘟嚷嚷地说:是啊,好极了!
我们有一匹马的马蹄铁掉了。在人们钉马掌时,我的两眼一直望着喀尔巴阡山;没有离开过它那成千上万的金字塔一样的峰峦。而我的灵魂,好像一个刚刚离开保姆的孩子,自由自在地跑到遥远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层峦迭叠,甚至也不见山丘;多瑙河咆哮地奔腾而去,有如魏勒斯马尔蒂的英雄的诗章;那里,原野伸展得如此遥远,好像在探求着世界的边缘,那里,苍茫的天空,好像宏大的宫殿;圆屋顶上,悬挂着太阳的宝石般的枝形吊灯;墙壁上挂着一面变化多端的宝镜,羊群和马群在镜前奔腾,跳跃……飞呀飞呀,我的灵魂从喀尔巴阡山飞到我的可爱的家乡,飞到美丽的阿伏德大平原!
我们早晨出发,下午便来到了吕契城。当天我们还打算继续前进,可是城里的全部人马(连同邮驿站的站长)都在忙着春耕。因此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只好在古老的吕契城消磨了。这里有无数的年轻少女的心在跳动;可是它们跳动的却不是匈牙利的语言。因此,无论这些姑娘多么美丽,也不值得我来称赞了。一个姑娘要博得我的喜欢,她的心灵也好,肉体也好,都必须是匈牙利式的;否则连她掉落的手帕,我也不会从地面拾取;而为了一个真正的匈利姑娘,我甘愿献出一切,去创建最壮烈的功勋……甚至准备去同她结婚。
第二天早晨,我们来到了喀尔马阡山脚下的吉什——玛尔克城。这一天正下大大雨,完全看不清喀尔巴阡群峰。人们都一致认为丹塔尔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神话,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不止一次地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似乎用手拿到了苹果,然而命运之神却突然间把它夺去,而且还把大拇指夹在食指与中指中间,伸给你看一看。
上午,我和盖雷尼一起,拜访了一位深受学生敬仰的教授——福法里维?巴尔。我提起这位学者,只是因为很少见到这种人物,就象很少能遇到酒醒而正直的批评家一样。我们参观了托克依城堡。这里保存得最完整的,要算是那座小教堂;可是在作礼拜的大厅里,纷乱地横卧着倒塌的神像和天使,真是狼狈不堪,冷眼一看,可怜得很啊!
下午,我们拜访一位退伍的上尉。在他家里,我们一边饮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火腿。这个上尉先生是我们乘驿车同路到埃佩尔耶什的旅伴。他确实的是一个精明强干的青年人。如果盖雷尼和我胡诌一些古典式的聊表谢忱的言词,而招引来的却是高尔笔下的奥波秋里太什式人物的挖苦和讽刺——他们没有研究过昆蒂尼安的著作或者是西塞罗的论修辞学的文章——那末,这位在傍晚时分用音乐来殷勤地向我们表示敬仰的青年,应该替我把这一切归之于这次欢宴了。
在吉什——玛尔克城,我只停留了一天。因为下雨,烟雾弥漫,我未能从这个能将喀尔巴阡山看得最清晰的地方,欣赏一番景色。遇到这样的天气,使我分外懊恼。第二天早晨,我们又上了路,塔特拉山还在朦胧中沉睡,它呈现出一片美丽景象,好像一位酣然入睡的少女,在梦中踢开了遮盖她全部销魂之处的被子。我欣喜地把她凝视了好久……骤然间(由于我们车子的辚辚声)她被惊醒过来了,而且就象害羞似地裹进茫茫大雾的遮布里去……塔特拉啊,你美丽的姑娘。
我从吉什——玛尔克城急忙来到伊格洛镇——谢别什州的十六个城镇之一——因为那里有一个家庭,老早就想跟我结识,而我也有同样的愿望和要求。可敬的家长制的家庭啊!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做为主人的老爷爷。他把世界上的两大部分——欧洲和美洲的形象,融汇于一身。他那白发苍苍的头,是古老而又开明的欧洲;而他的心,则是生气勃勃的美洲。在那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繁茂的希望之林,碧绿成荫。我不会忘记那位主妇,她是那样的纯朴和善良,好像我的母亲一样……我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孩子,就象我在树荫下休息得十分舒服的时候,不会忘记蔽荫的树枝一样。其他许多在伊格洛的朋友,也都如愿以偿了。当然,他们的愿望也正是这样。我在这一家里住了三个星期,他们留给我的友谊将永远牢记在我的心里。
我在伊格洛村整整住了三周。无论是这里的居民还是大自然的景色,都使我同样留恋。从这里我完全可以看见喀尔巴阡山。不过当我停留在伊格洛村期间,群峰几乎整天裹在烟雾中。在雨后初晴的日子里,我觉得它们就是大自然的祭坛,而那缭绕峰顶上面的烟雾,就象是为死者燃烧着的安息的香烟一样升起。
一个浓雾的早晨,我从伊格洛村出发去罗日尼奥。旅途中,我时常向喀尔巴阡回头观望,那起伏的群峰,在轻烟淡雾之中依稀可辨……这是梦幻还是真实,我确实是猜不透了。就象有时我们遇到一些人物,却弄不清楚他们是梦境构成的幻影,还是确确实实的老朋友。喀尔巴阡山哟!你从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了。从此我们又进入一个漫无边际的高山上的林海。
微风吹拂着浓郁的树林的头顶,小鸟在枝叶间啁啭,一棵棵松树,显得格外挺拔和青翠。它们使人联想起一位忧郁寡言的黑发女人——人们在安慰她,但是她却摇着头,露出懒洋洋的微笑,回答道:“啊,没有什么能使我欢欣的!”
一条条溪水,就象是一个个活泼而又淘气的孩子,奔跑于一群心情忧伤的黑发女子中间。它们幼稚的心灵,还不能理解松树阿姨的悲哀,只陶醉在无限的欢乐当中,东奔西窜,从高山之巅直泻山谷。一路上,它们灵活地翻着跟斗,好像戏剧中的小丑在炫耀着自己的才能一样。
可是,在山顶上还居住着一个狂暴而忧闷的巨人——旋风,如果象征着淘气的溪流的孩子,用高谈阔论把它招惹得失去耐性的时候,它就会赶来追扑,抓住它们额上的头发——银色的波浪。
松林中间,有一条美丽的峡谷;那清晰的轮廓,使人想起了字母L。我不打算控制自己的食欲,便在第一家客栈里用了早餐;虽然在伊格洛村我已吃得心满意足,还是在用餐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客栈的老板娘,她长得十分漂亮;而且对于美丽的老板娘,我向来就有着特殊的好感的。
沿着通往罗日尼奥的大道,愈往前走,高山险峻的景色变得愈来愈温和了。松林里掺杂着淡绿色的树木,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树。我是一个十分低劣的植物学家——和那些把柳木和作笛子用的节骨木混为一谈的匈牙利读者一样,都是植物学界的外行。
在维斯沃列什——戈莫尔州的一个小镇上,我吃了午饭。更确切地说,停下来歇脚打尖,准备用午餐了。然而在那里,我一无所得:这地方穷得连面包也买不到啊!
由此徒步到罗日尼奥,还需要一小时的光景。一个裁缝学徒工,一心想搭上我们的驿车。于是我想起我从前由摩哈奇步行往布拉迪斯拉伐和更遥远的地方去的时候,一辆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若是能让我搭上一段路程,我是多么高兴;若是能让我搭到目的地,我就更忘乎所以了。于是我让这孩子上车,在我的身旁坐下来。
从这孩子的嘴里,我打听到一家十分漂亮的客栈,我便准备到那里去投宿过夜了。
我在罗日尼奥住了三天。第二天,我参观了阿格特列克。由于道路泥泞,我到达那里足足用了五个钟头。
罗日尼奥坐落在喀尔巴阡山的一个山坳里,它好像一个被抛进乞丐帽子里的施舍物一样孤独。通往阿格特列克的道路,一直到别里什约奇,必须在一条漫长而狭窄的隙缝间穿行;如果把这条隙缝比作用某种合金铸成的模型,那么这模型就是一根巨大的狼牙棒。不过沿着隙缝行进,我却感到十分快活。瞬息间,它使我想起了一面巨幅的民族旗帜;红色的土地,白色的峭壁,绿色的森林。
波尔瑞杰村靠近罗日尼奥附近。在这里,艾尔德依?雅诺什写下了那么多美丽的歌谣。我非常喜欢这位诗人。
当我的视线转到波瑞杰附近山坡上一片坍塌的废墟的时候,我便问自己的车夫:“这是什么遗址?”
“先生!这是一所修道院。从前这里住着许多漂亮的修道士。”车夫继续回答说:“这是一个很奇怪地方哩!人们传说,半夜里马儿怎么也不肯在那里吃草;还有人说,瓦砾堆里埋着珠宝。在每年的指定的日子里,它在披着白色麻布的墙垣四周显灵。愿上帝保佑!但是谁都不能向它附近走去……谁若是挨近它,那大公鸡一下子会把他眼珠子啄下来的。”
我的车夫这样对我说道。
我也吃惊地喊道:
“哎哟!是真的吗?”
“是真的,先生!”他补充了一句。
别里什约契经常是戈莫尔州开设集市的地方,在这里,我买了几支雪茄烟。
“我用纸给您包起来吧!”老板说道。
“啊,别麻烦了……”
“您太客气啦……让我给您包起来吧!这样雪茄就不会干裂了。”
来到阿格太列克以后,我邀请了一名向导。我们准备了几支火把,便往名叫包拉德纳的岩洞出发。岩洞坐落在一个村间的附近。这时候一位喀尔文教派的牧师,闲立在自己的宅子门前。我的向导走上前去把他邀请,他也就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一忽儿,我们走进了阴暗凄冷的岩洞。
啊,你们这些心胸狭窄的人们哟!不息地在寻求和确立着人间法律的人们哟!到这里来吧!拜倒在这藐视神规的偶像面前吧!
什么是人间法律呢?不是别的,它不过是用仲裁调停的棍棒制定的清规戒律罢了
我长时间地沉思着:这岩洞是怎样形式的呢?
我终于猜测对了。
当起义的天使从天堂里被赶出来以后,它们在这里替自己修造新的住宅——地狱。由于大功未竣,它们便继续挖下去。不难设想,这些可怜的精灵被徒劳无益的工程折磨得何等疲劳不堪啊!时至今日,它们的汗珠还在从这尚未建成的地狱的墙壁上和顶棚上,嘀嘀嗒嗒地往下流呢。
我曾经提到,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位乡村牧师。我确信无疑,如果我把自己的名字题写在岩沿的墙壁上,同别的游人的名字并列在一块,也可作为我给这位青年人的特殊的馈赠呢。于是我用大写的字母,题下了我自己的名字。
“啊,太潦草了,念不出来吧?”我问道,目的是要他往这边瞧一瞧。随后他便发出惊异的呼声:
“不!很清楚嘛,念得出来:裴多菲!”
公正的上帝啊!当读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样冰冷无情,没有一点崇敬和惊异,就好像读着题在那里的基里比查?伊斯托克、苏杨斯基、巴托卡尼和天知道还有什么姓名一样。
在这个乡村里,就象在别的地方一样,设有游人签名留念的册子。名字旁边是各式各样的字句,游人借此抒发情感和倾吐衷情。这一切言论都是对于岩洞深处的感情抒发。
噢,哟咿!
我回到罗日尼奥已经是深夜了。城里人声喧嚷,一整夜都是人们的呼喊声,……这正是选举州政府的前夕。在我住房的窗下,人们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叫声。如果这喊声不是出自嘶哑的喉咙,那末苍天也一定会被震裂的。当然喉咙变得嘶哑,也还是因为有人过分殷勤地给他们灌着甜言蜜语。
我不是政治家。选举州政府,使我感到兴趣的是人们在这种场合也使用了诗歌。那天夜里,在集市上我听到不少人哼着小曲儿,其中一首是:
我把我所有的铜板儿,
送给一位贵族娘们儿;
让她买上一根小绳儿,
勒死后做个吊死鬼儿。
这首歌谣短小精悍,尖刻入骨……就好象招揽选票的人,把随身携带的、藏在褂子长袖里的棍子称做“庇护者”一样。
第二天,我和一位罗日尼奥的路得教牧师,一起去利姆——索姆包特;我崇敬他的智慧,喜欢他有一副善良的心肠。旅途中我们遇见一批帽子上插着白翎的招揽选票的人(其中一伙人手拿绿色的树枝)。
“让狂风刮掉你们的公鸡翎吧!”农村的手拿绿色树枝的一伙人朝着自己的对手们这样叫喊道。
“让甲虫啃掉你们的绿色枝条吧!”他们狠狠地说道。
“万岁!”
“……什么?”
“阿……奥菲呢?”
“什么东西?……奥菲这条狗!”
“奥菲是爱国主义者!”
“什么……万岁!”
“滚他妈的……”
在一家小客栈旁边,他们停了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招揽选票的人从大车上爬了下来。他突然认出了他旁边的那个人是他的老朋友。
“请你过来,老弟!”他这样说道,“请你过来,让我好好地打你一顿吧!”接着便是热烈的拥抱。这种“好好地打一顿”的威胁,并不那么可怕。一个年老体弱的人,未必能砸碎一个葡萄粒,何况他已经疲惫不堪了。
我们在戈莫尔市过夜。在这里,我发现了处古迹:宝塔和墓园。
宝塔顶上,镶着十字架、星星和一弯新月……qu’estce quecela?(法语:那是什么?)
墓地也独具一格,它散布在一片如此陡峭的山坡上,特别是在阴雨的日子里,人们不得不用蝇子把死者的棺材往上拉。当葬仪的钟声响起以后,这些倒霉的死鬼们,在进入坟墓以前,还必须连滚带爬,经历一番惊天动地的冒险过程呢。
在我下宿的旅店里,本来应该用图画装潢的墙壁上,却挂着一张鄙俗的戏报。上面写着:“在某某率领下的匈牙利演员(原来印的是某年某月),现在公演话剧《大选》。”在下面的括号里附注:“整理排演”。戏报上还注明:此剧不是模仿,也不是翻译,而是根据“学者协会”供给的资料,由纳吉?伊格纳茨编写出来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根据“学者协会”供给的资料,也能写出话剧来啊!
我们还是快些赶回利姆——索姆包特,贵族老爷们将在那里召开会议,可是在启程以前,我们还想调转话题,来谈论佩斯吧
一八四四年十月十日,在佩斯发生了前所未闻的一件大事。世界历史学家对此大发议论。原来在民族剧院,我扮演过希格利盖蒂的话剧《逃兵》中的一个名叫盖麦什的公证人的角色。人们议论纷纷,说我已经把这个角色演坏了。恰恰相反,因为我不相信这种谣言。我认为我有足够的理由来驳倒上述对我的污蔑。当然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在台词中应该说“尤丽雅小姐出嫁”时,我发生口误,说成了“尤丽雅小姐娶亲”,但是即使是利德瓦依也免不了说出一些粗笨和错误的台词来,虽然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总而言之,我并没有把这个角色演坏,而且在演出结束后,我还十分高兴地赶到克姆洛饭店去用晚餐。在我饮酒的过程中,还和两个戈莫尔州的青年拉若什(他仪表堂堂,他的妻子更是漂亮)和杨启(愿上帝保佑他身上永远散发着酒的香味)交上了朋友。我讲述这一段故事,只是为了告诉读者先生们:在来到利姆——索姆包特以后,我马上就去寻找自己的朋友。实际上,在州自治局的许多陌生人当中,我眼前的确出现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请你站一下!”我说道,并把他拉到一旁。
“有什么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诺什!”
“如此说来,我们早就认识了。我叫裴多菲……”
“嗳哟,我的老朋友,是你呀!我好半天才认出你来呀!
“我们没有马上互相认出来,并不奇怪。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是一个烟雾腾腾的日子……”
如果我可爱的读者先生们对此毫无兴趣,我也只好表示遗憾了。我谈到我们初次见面,因为它对于我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朋友杨启在利姆——索姆包特给我安排了一个住宿的地方。在选举州政府的日子里,当各种旅店都住满人的时候,这对我来说,确实是格外的照顾。在这位朋友家里,我还有了一项空前绝后的发明:获得了如何使头发免于蓬乱的要诀。直截了当地说:我应当睡在光秃秃的地板上。
有一天,我回来很晚,这里所有的床铺都睡满了人。除了睡在地板上,别无办法。我所提到的那项空前绝后的发明,便是这种睡法的应得的酬报了。
为了不勉强去做这种崭新的创造发明,第二天晚上我在天黑以前就赶回来了。创造发明与我们匈牙利人有什么关系呢……还是留给别的民族去干吧。
大选进行得很有秩序。只不过连日下雨,不见天日,使我感到烦恼极了。
细雨蒙蒙。当我横越市场的通道的时候,才发现雨点越来越密了。我在市场上整整消磨了一个上午……从州政府靠边的窗户里,一大群姑娘向外面张望,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其中一个姣美俊秀的姑娘的一双大眼,它们微笑着,映照出清澈明净的天空。
第二天,由于戈莫尔州居民和上帝的恩赐,我被选举为上诉法庭的成员之一。
我非常着急,想早日返回佩斯;这繁华都市使我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感到讨厌……然而我也只能在那里落脚了,除了养育我的佩斯城以外,我不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逗留下来了。当我离开佩斯越来越远时,每迈开一步,就好像一条无形的粗实的绳子,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往佩斯方向拉着。啊,是什么力量呢?
什么使我对佩斯如此怀念呢?
究竟是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我的忠实的朋友们,那些愉快的伙伴们,还有一座令人悲伤,无限肃穆的墓园。
我打算从利姆——索姆包特一直返回佩斯;可是由于朋友们的再三挽留,使我在附近的几个村庄里停了下来。我去访问吉什——法鲁蒂村和瓦尔克吉村——走进一家烟气腾腾的房屋,会见了安道尔扬?包蒂和库比尼?鲁蒂两位朋友。
耽误了返回佩斯的时间,我并不感到懊悔!
在瓦尔克吉村,我生活得太舒服了。从今以后,我不敢设想,我还能在什么地方能度过这样愉快的时光。……在那里,不管我走到哪一家、到处都使我感到亲切和温暖啊!
库比尼的图书馆值得称赞。在这个图书馆里,收藏有英、法、德、意、西班牙等国家的文学名著,并且几乎收藏匈牙利文学的全部作品。啊,让我们祖国有更多的象库比尼这样受人尊敬的人物吧!
从瓦尔克吉出发,我作了两次旅行:去了一趟罗索茨;参观了一次萨尔沟城堡和索莫什克城堡的遗址。
由瓦尔克吉出发去罗索茨,途经菲莱克,那里曾经有一座威名远扬的城堡;现在它已经坍塌了。我照例参观了一周。当我发现人们用废墟上的石头修筑道路的时候,忿怒的火焰燃烧在我的心头……那些沾满我们祖先血迹的石块,如今竟被人们践踏在脚下!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菲莱克却落在土耳其侵略者手中。不过我敢向高天宣誓,如果他们每天喝的也是这里的饭店款待我们的那种葡萄酒,菲莱克从土耳其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最低限度也要提前一百年啊!
从菲莱克到罗索茨,除了道路艰险以外,没有任何著名的古迹。这条路可以把活人颠簸死,也可以把死人颠簸活。一路上,我死了活,活了死,竟达六次之多啊!
在罗索茨我只停留了一天。我参观了坐落在克阿奇的城堡和呢绒厂。在访问呢绒厂时,对于一个游客来说,也许会得到更多的享受,假如他生来就没有那些既能嗅到鼻烟,也能听到噪音等的生理器官的话。这城堡是费尔——克阿奇伯爵的领地。它的历史并不怎么古老。我参观了这城堡的几个大厅。最使我感兴趣的是画像陈列室。有一幅画像把我吸引住了。这里画的是一位女人——秀丽、年轻,并带有几分风骚劲儿。
当我从游览圣地返回罗索茨时,钟声正敲着十二响。在罗索茨,有一位正直的匈牙利人,为了欢迎我的来临,还摆设了一席丰美的午餐。
第二天,我和阿?什一起返回瓦尔克吉,走的还是我来时所走过的那一条路。
当我们来到菲莱克时,在一家铁铺门前停下来,因为我们有一匹马需要换马蹄铁。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铁匠这种行业。童年时期,我幻想我能成为一个铁匠。如果我能如愿以偿,那该多么好啊!那些卑劣的批评家们就不会打我,而我倒可以拿着脏污的钳子夹着铁块,用锤子打它个痛快哩!
阴雨的日子挽留了我们。我们从瓦尔克吉出发,完成了第二次旅行。我们向着包洛茨人的村庄维契克略成群结队而去。顺路经过了汉纳契克。这里连一片被称为遗迹的地方也没有,——领主汉纳契克吩咐他的仆人们把一切都毁坏掉了。离此步行约一刻钟的光景,便是有名的浴槽和酸泉。酸泉和巴拉顿湖那里一样,只是水的味儿稍酸一些罢了。我们在那里打晌尖,茨冈乐队约什基?乔莫依演奏了拉沃达?车尔玛克和其他音乐家的一些优美的乐曲。最使我喜欢的却是恰兰克依之歌,我是第一次听到的。它太优美了。演奏之时,天空时而为之黯然失色,时而为之笑逐颜开;这一边阴雨连绵,那一边阳光照耀……总之,它是匈牙利民间歌曲的典范,是匈牙利人民欢乐的休现。
我们在维契克略村过的夜。第二天大清早晨,我们越过马特拉山的一个支脉——麦德沃什,一直向萨莫什克城堡方向走去了。
萨莫什克不是一个很大的城堡,不是坐落在大山峰顶上……但是我望着那建筑物,分明可辨,那是用五面体、六面体和七面体的石块砌成的。小山坡上,一个同名村落里,小屋星罗棋布;村民们至今还几乎过着田园诗一般的生活。当我们走下城堡,进入村庄的时候,一位和蔼的农村妇女邀请我们进屋休息(不要我们恳求),亲自端出牛奶和开水,热情地招待我们。我好不容易才劝她收下了钱。多么善良的农妇啊!
步行代替了驿车。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来到了萨尔沟。村民们传说,当土耳其侵略者盘踞在萨尔沟城堡一带的时候,匈牙利人经常从萨莫什克城堡向他们射击。有一次还打落了一个土耳其总督手中的调羹。于是这些邪教徒被吓得夹紧尾巴从萨尔沟城堡逃跑了。而且他们永远也不敢再回来了。除了在人民中间,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位诗人具有这样浪漫的想象呢!
从萨莫什克启程,去萨尔沟城堡,我们有幸请了一名向导。 如果没有人领路,我们是无法找到通往这座城堡的道路。城堡处 所的地势非常险峻。只有那些丧心病狂的侵略者才会想方设法在 高山顶尖建筑城堡。山毛榉和橡树林,从四面八方环抱着萨尔 沟。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峭壁,城堡便耸立在那上面。城 堡的围墙高达一丈二尺。然而现在它已成为一片废墟。在匈牙利 也许没有第二座城堡象萨尔沟那样,它距离群星那样近了。我长 时间地坐在废墟的最高处,我的视线远瞻万里以外,而我的心灵 已回到几个世纪以前去了。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沃切克里,脑袋里充满了一天游览的印象,肚子却感到饿了。由于库比尼?鲁蒂厨师出于人道主义,医治饥饿病症的良药已经煎成。可是这件好事,却又引起了可怕的后果:我狼吞虎咽,吃得太饱了;因此夜间便做了好几场恶梦。
在我返回瓦尔盖杰的途中,我甚至没有往赫依纳契克那边望一眼;可是在欣赏萨尔沟之前,我的眼睛怎样也离不开那顶峰上的一座城堡,那是一座象是用砂糖做成的头盖骨一般的险峻的山峰。
由菲莱克到罗索茨,这条道路留给我的印象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使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我决定取道利姆——索姆包特前往罗索茨。利姆——索姆包特是一个僻静的山城。那里有两家豪华的大饭店,这使我想起人们常用的匈牙利式的比喻,似乎在一个小孙子的鼻梁上架起了大脑袋祖父的眼镜,看上去很不相称。利姆河日夜喧响,从城郊奔腾流过;而我在这河的激流中游泳的时候,差一点没有淹死。河水并不怎样深……我们是在磨坊附近游泳的。我一直向巨浪的旋涡中下沉,假使上帝把这河水变成美酒,我一定喝个心满意足了……Secatura!(意大利语:真无聊!)
在美丽的诗的世界里,也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躺在西列娜和尼姆芳的怀抱里,会死得十分香甜……但是目前的世界确实有些不成体统了。嗓音圆润的美女们,尼姆芳和西列娜们,都变成横眉瞪眼的鱼怪虾精了!从这个童话里,目的是要引出这样的教训:谁会游泳,谁就能逆流而上。哎哟,如果我的大多数的同时代的诗人在自己淡而无味的浩瀚诗海中,居然也不会溺死,我怎能不赞叹这种高超的技能呢!
在罗索茨,我住了一星期。这真是极好的一周。我们吃的是好菜,喝的是好酒……同时我也没有理由抱怨缺乏精神生活上的满足。罗索茨有不少朋友和不少可爱的姑娘。我刚来到这里.关于我要结婚的谣言四处风起……这使我非常洋洋得意。虽然如此,我仍然不得不发表声明:关于我的婚事的传说,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谣言。我声明的目的,为了安慰我们祖国的那些姑娘们,也许她们在悄悄地为了我而害着相思;并且还在期待着因我对她们的钟情而带来的无限欢乐哩!
罗索茨是一个热闹的城镇。大学生们经常在这里打架斗殴。多么英勇的小伙子们哟!今年他们又打死了一个修鞋匠的学徒工。祝他安然瞑目吧!……我们祖国的年轻的勇士们哟,应当给你们的头上戴起荣誉的桂冠来啊!
罗索茨在别的方面也是一个热闹的城镇。这城里有一家浴池,关于它我本该不屑谈。还有一位老爷先生,只要他出现在街头,儿童们便连续发出一片唿哨。这种可厌的“音乐”尾随着他,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如果我叙述得准确无讹的话,那整个故事就是这样的:
这位先生认为:与其喝白开水,还不如饮葡萄酒了。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以后,在一条狗的身旁站住了,打着口哨,唤这条狗跟他自己走。但是,这条老狗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它似乎已经失去赖以生存的能力了。有人把这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因此产生了这样hinc illae(拉丁语:从这里滚开)的唿哨声。
在罗索茨城,有一个开办殡仪馆的老头,城里的青年学生们跟在他后面这样叫喊:
“倒霉鬼!倒霉鬼!”
这位可怜的老头,是从瓦茨被这种同样的呼喊声驱逐到罗索茨来的。来到罗索茨以后,他对未来抱有无限的梦想。可是他刚刚走进城里,人们就已经用这种不吉祥的声音向他表示“欢迎”了。
“倒霉鬼!倒霉鬼!”
这位虔诚的老头忍耐着,一直忍耐着向前走去;可是孩子们却尾随其后,并抛出一块块的砖头……然后转身逃跑了。随着砖头的飞落声,又发出同样的呼喊:
“倒霉鬼!倒霉鬼!”
在由罗索茨到巴拉沙——杰尔马特的途中,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当我启程半个钟头以后,不得不命令车夫,去取我忘在罗索茨的一件大衣。车夫跑去拿回了大衣,但取来的是别人的衣服。于是我只好自己回去。我们终于上了路,而且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只不过我的伙伴又丢了一件外套;车轴一端的档键也掉了。找到了外套,档键却无影无踪。我渴望着时间迅速飞逝,因为我一直担心着车轮会跳出车轴来吧!
我们穿过了偏僻的鲁达尼村。在这里,我看见了世界上最漂亮的乡下头巾。将来我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从这里为我的妻子买一块。啊,任何姑娘都会甘心情愿地要求我同她结婚呀。
由于天气炎热,我们决定在暑气消退的傍晚,由罗索茨启程;来到杰尔马特时,已经是半夜了。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群星满天的夜晚。恰如苏扬斯基所说:在整个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肃静。我听到从几家酒店里,传来了小提琴、大提琴和醉汉们的喧叫声……。第二天这城里有集市。这是我最喜欢的场所之一。它给了我一种时运和机缘,使我有机会能观察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我是大自然的热爱者。然而这也使我感到枉然!对于一位美丽的姑娘、一位醉汉和诸如此类的人物,我也同样欣赏;而且我的兴趣也决不比欣赏一幅风景画要差多少啊!
在杰尔马特,我参观了州政府的一所雄伟的楼房和一座正在新建的庞大的监狱。在市场上逛了一阵,我才启程去瓦茨。我的车夫好像是一个磨坊主人,他是来赶集卖面粉的。一路上,他那惹人逗乐的言论使我开心极了。
我坐上驿车。我对他说:“你的车垫太薄了。”
“这算得什么!铺得薄一些,更舒服哩!”他回答说。
随后我们谈到了政治和神学……多么遗憾,我已经把我们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不然的话,我们的高超理论,在政治和神学领域中,一定会开创出一个崭新的学说来的。
在雷特萨格,我和一个比我先到此地的青年一起进午饭。这位青年有一副冷眼一看就会被吸引住的面孔。我们刚刚谈上几句话,就觉得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向我介绍之后,便继续说道:
“我不必问您是谁!因为我知道:您是裴多菲,对吧?”
“是的,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谁不知道您的鼎鼎大名呢?”
他说得对,谁不知道我呢。我心里暗暗地想。也许我的潦草的笔迹不会比我活得更久长;也许它们还活不到我的临终之日;也许还当我活在人世间时,我的名字就再也听不见了,好像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但是这并没有把我吓得昏迷倒地。只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能说“谁不知道我的大名呢”,而且尽管把读者的注意力占有顷刻间,也使我感到痛快啊!在我临终时刻,我能占有这一瞬间,比我在死后升天的时候,因不被同时代人所理解而不得已怀着那种“我将永远活在后代子孙的心中”的希望,将能给我更多的幸福和安慰啊!
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伤脑筋:如果一个人为了搭上去佩斯的火车,匆忙地奔向瓦茨城,而当他赶到那里的五六分钟以前,火车却开动了……
我的情形正是这样。我从瓦茨城附近的一座高山上下来时,看到下面的火车正要开走;而我进入瓦茨城时,已经太迟……唉Denigue(拉丁语:总之是这样的)。我不得不在瓦茨过夜了。
这是使我烦恼的一夜!
一个幽灵在游荡……一个美丽而庄严的身影在惊扰着我;可是它的整个躯体被撕成了碎块。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在我住的旅店附近,有一座戏台,……夜里向我显灵的,无疑是在此地被虐杀的戏剧艺术的幽灵了。
我不想等晚班车,便在客栈里租了马匹。大清早晨,它们载着我,向着我日夜思念的佩斯方向跑去,但是它们并不能如此神速,以减轻一下我的归心似箭的心情。我匆忙地草成了《向佩斯致敬》一诗,谁若是想知道我进入佩斯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就请读我的这首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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