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父母没空带我,整日里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印象中的外婆年事已高,总是穿着立领斜襟的青布或蓝布衣裳,布长裤,阔裤头上系布条腰带,戴绒布帽子,是位小脚老太,走路左右颠颇,像踩高脚马,步步惊心的样子。
我见过两回外婆的脚,不用裹脚布,穿没有脚后跟的纱线或毛线袜,被外婆拉到小腿肚上面,自制的布鞋很短,像是我那时候穿的尺码。第一次看到外婆的脚,我切实吓了一跳。她的双脚没有正常脚型,从脚板中央处被扭曲折叠,十个脚指全部弯进脚板下面,初看就是两只握紧的拳头,难怪走路都是颤颤微微的。这样也好,她管不了我,要是我一顽皮跑出屋子,到外婆家的禾堂,或是禾堂下面的田里东奔西跑,她就只有望我兴怒。她追不上我,能做的就是扶着木门,站在高高的门坎内生气地朝我骂:样怪婆!这称呼是我们的方言,意思是花样多、鬼主意多、不老实。
其实我只是不想和外婆一整天呆在小屋里,坐在毫无趣味的长凳上,想跑出屋子撒欢儿。外婆屋子的泥地板凹凸不平,后门口有大水缸,舀水时难免漏滴,地面湿了,又脏又滑,很容易摔跤,所以外婆就更小心翼翼了。如果我蹦蹦跳跳摔倒,外婆又会骂我样怪婆,说我走路都不老实。每当外婆骂我,我就眨巴着大眼睛,高高翘起嘴巴,委屈得想回家。
外婆家屋前有个园子,周围是各种果树,园里种着胡豆子和蔬菜。园子旁边是禾堂,与外婆的屋隔着条很窄的小沟,中间的石板桥连接走廊和禾堂。我们在禾堂奔走游戏,外婆尚可容忍,她倚在门边,静静看着。可我偏偏要逃离外婆的视线,从走廊一头跑下田野,田野低了禾堂约三米,外婆难得走到禾堂边,她的脚实在太不给力了。
有一年夏,大概是双抢时节,我又被寄养在外婆家。和我一起的,還有姨妈的小女儿,年纪和我相仿。那天中午,外婆颤微微做好饭让我们吃,我抱着个小洋瓷碗,费力跨出高高的门槛。站在走廊上吃或走过石板桥在禾堂走来走去地吃。外婆又生气了,大声骂我样怪婆,表妹站在我旁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外婆责怪我没做好表率做了坏榜样,但我偏偏不如她愿。后来,我吃完饭将碗放到屋子里去,外婆见我到了她身边,骂起来就更有劲头了。我照样不服输,小小地腹诽着。
下午,外婆到屋后拿东西,我见机会来了,就和表妹逃出屋去大路上跳田,看舅舅院落的小孩玩游戏,在樊篱丛中摘刺苔……走着走着,就出了村庄。我怂恿表妹回家,我是知道回家路的,过了那片丛林,经过一个村子,走到竹篙塘街上,往县城方向走几百米就到家了。表妹如果回家,经过我家后还得再走一两千米,她害怕!
胆小鬼!我像女英雄,要逃离外婆的“魔掌”。才走了几百米,表妹就裹足不前,慢慢后退,一步三回头地返回外婆家,我很不屑,独自走进丛山。太阳很烈,鸟雀在林子唧里咕噜地叫,林子里有条被人走宽的黄泥路。我一点都不害怕,没多久就走出丛林,穿过一个叫老油铺的村庄,到了街上,顺利回到家中,和小伙伴们玩。傍晚,表哥他们来寻我,见我好好的,便回外婆家报平安了。我当时根本没有去想,我那小脚外婆如何心急如焚地扶着门凄厉地呼喊我;或者用手扶墙颠颇着走到走廊一端向着院子里唤我;抑或拄着拐杖,颤悠悠移到禾堂边去寻我。外婆肯定抹着眼泪,待表哥们回来,急切地吩咐他们四处找我这个样怪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去外婆家,我怕外婆找我算账,往我头顶栽更多的样怪婆。而我心里,一直为着那次偷跑回家充满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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