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母女》刘月新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母亲遭时光暗算脱换了人形。原本娇小美丽、身轻如燕的俊媳妇,在春夏秋冬里走着,被风霜雨雪偷偷地蚕食消磨,那个美丽大度、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母亲不见了。眼前的母亲,白发丛生、唠叨健忘、固执任性,自以为是,强词夺理,虽然善良依旧,爱也不变。她表达爱的方式竟也揉进了唠叨与固执里。

先是慢性支气管炎,再是“四高”附体,还有腿疾眼疾耳背,接下来是身体发胖。看着日渐走形的母亲,我的心很痛。我要帮助母亲。我第一次有了担当。当然,再怎么做也不及母亲给我的万分之一。

母亲新增特点日渐明显,一如当年持家过日子的固执劲儿。我又是个性急较真不打弯的人,心性修炼得极差。别人的事都好说,一遇到母亲,就像水遇到火,动怒撒野,歇斯底里,甚至带着征服性的蛮横、毁灭性的打击,然后就悔恨交加。为何偏偏对母亲动怒呢?时常反省,忍不住下次又犯。

我说,娘,千万别忘吃药。这种药这么吃,那种药那么吃,我都大字写在药盒上了。

我记住了,这个好说。

娘,不能吃甜,尤其不能吃枣和香蕉,还有点心。

你问问医生,干枣也不能吃吗?母亲把我当成稻草。她喜欢吃甜。

不能,一点都不能吃。我半点都不通融。

哦,知道了。母亲喏喏着,像个犯错的学生,一点点小了下去。

娘,早晨喝杯开水,按时吃饭,多活动,多吃蔬菜,少吃肉、油、盐,晚上少吃点。

我本来就不爱吃猪肉,太肥太香。

以后牛羊肉也不能多吃了,热量太高。

这个……唉,我这是啥命啊!年轻那会儿没得吃,舍不得吃;如今有得吃了,又不能吃。哪有像我这穷命的!

我开始苦口婆心、不厌其烦,母亲一一应着,让我感动。我不断地给她鼓劲儿,坚持就是胜利!

后来发现我错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周末回老家,吃完饭给父母量血压,母亲的竟高达200。我大惑不解!父亲恨恨地说,你娘停药有俩月了,说不吃也没事,净浪费钱,还不让跟你们说。

我一听就跳了起来,像只狂犬。

以后的日子,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紧张怪异起来。督促检查日益频繁。几天不见就想,见面说不上三句好话就吵,有时在电话里也吵,起急的总先是我。面对眼前的母亲,总生出一股不解人情、明知故犯的怨气。后来,母亲跟我说话,总是先做铺垫:你可别急啊,我跟你说个事……

疯一阵子,就后悔不迭,就无情地责备自己:母亲只是为省钱,大意了自己的病,她也愿意健康。我发誓一定要改,下不为例。想着想着,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

四岁那年的一天,突发奇想去地里 “找娘”,独自一人就出了村。羊肠小道、排水沟、棒子地、枣树趟子、芦苇塘……我东望望西望望,一个人也没有。抬头望天,天又高又小,让庄稼和枣树给遮挡了。夜幕垂落,无边的黑从八方拥来,我惊慌失措,娘在哪里?一只癞蛤蟆冷不丁打到脚面上,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冒然找娘把自己弄丢,让收工后打了一筐青草才回家的母亲吓掉了魂。她说我掉进沟里湾里一准没命了。掉了魂的母亲抽起吊眼风。我清楚记得母亲身上扎满了钢针,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有了那次找娘的体验,心里就格外恋娘:要是没了娘可咋办?都说女儿是小棉袄,母爱的温暖,就是十件二十件二百件小棉袄也抵不过呢。

电话里我问母亲可按时吃药,母亲听出是我,马上兴高采烈起来:放心吧,咋能忘呢?接着又动声动情地表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谢谢你!听到母亲玩笑似的真心话,就粗暴地打断她,觉得母亲是在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不让说这就说那,母亲总是抓住电话不松手。待坐下来,母亲就说我,你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以后说话可别发那么大火。我的心很痛。不知是羞愧还是别着劲儿。唉,一对冤家母女!

在女儿将满月时,我的一个乳房胀痛,肿胀部位不断加大、变红、变硬,不到三天就像电源不能触摸了。一向强壮乐观的我彻底绝望,绝望得都来不及恐惧。我觉得我将性命不保。想起母亲的不易,想起还没尽孝就撇下父母先去,实在是不甘!早知今天,我该如何如何去做一个好女儿……此时此刻,母亲带着周岁的姐姐外出挖河的情景,修台累得吐血的情景,打水浇地的情景,脱坯垒墙的情景,跟男人比赛割麦子的情景,背着小山一样的草筐弯腰弓背往家走的情景,隆冬之夜在油灯下用张满血口的双手编织小竹筐的情景,一顿喝五碗野菜汤的情景,视吃杂面拌蒜为最美食的情景,因捋苜蓿被看青的踹烂筐的情景,望着我远行的情景,盼着我回家的情景……一场过不完的电影!

凡是自然的,当是可贵的;凡是粉饰了的,都有做作之嫌。

为母二十多年,我明白了一件事,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在女儿还是胚胎时就变得难舍难分了。有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那她是母亲前世的什么人呢?我说是冤家对头。情人之间的爱,有情有意有真爱,但总是带着满满的前缀:专横,霸道,排他。我对性别之爱总持审视态度,觉得它不够大气,容易褪色。母亲对女儿的爱则不同,母爱像阳光,无需条件前提,也没有量限,甚至不计较女儿做了什么、对自己如何,只还债般一味地给予。是因为女儿天生弱势可怜?是因为同是女儿身的自己所遭受的苦难使然?

但凡生女儿的,十有八九都“揽月”。我仔细观察了多年,同是足月,女孩能比男孩晚出生一个月。赖在母腹中多待上一个月,想想是多么奢侈的事!母亲驮着腹中日渐长大的女儿和羊水,一点点撕毁着自己的形象,步履蹒跚像蜗牛,寝食难安像服刑,多承受一个月的拳打脚踢,甚至是生命的威胁,居然认为是一种享受。

母亲享受的,是世上无可替代的母女之情。女儿也亦然。

对现如今医学的发达、人类文明的进步,我常怀感激之情。自古多少母亲因生儿育女断送了性命,常常是一座荒草覆盖的坟茔里,一个寻常男魂有三五个憾死女魂围着叫屈喊冤;抑或是因生了女儿遭家人嫌弃,像驱赶一条老狗被逐出家门,以致跳井上吊喝药结束贱如草芥的生命。那女儿可真是母亲的冤家对头、索命鬼呢。

上小学二年级时,当民办老师的一个本家爷爷给我栽赃,让人把班上一同学刚削开头的红铅笔放进我书包,后又被翻出来。笔无言,我遭难。我再也不敢进不愿进学校的门。母亲在确认我没偷之后,领着我走进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然后又走进了我的教室。那一刻,母亲突然变了个人。她说——

听说,有同学没了铅笔,是在我家小芳书包里翻出来的。可是,那不是她偷的,自个儿的孩子我知道。今个儿我把话撂在这儿,那铅笔若真是小芳偷的,我当着你们的面就打死她,我可不要偷东西的孩子。

我认为,是母亲帮我挺直了幼年嫩嫩的脊梁,找回了我们的尊严。

都说父爱如山,有时母爱也是一座大山。只是这座山,有着大山的巍峨、坚实与顽强,也有着阳光的细腻、温暖与温度。这样的一座山,似乎更适合小草般柔弱的女儿的依傍。

母亲时常感叹,人啊,老一回就够。我理解痛苦中的母亲。就像一个人兴匆匆赶路,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前方的路不知何时突然被人剪去一大截,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威逼之下,你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打量,甚至不得不调整前行的脚步。心急懊恼中身体就出现了许多不适:两眼昏花,四肢乏力,头发增白,血压增高,牙齿脱落,身体变形,颠三倒四,清晰如算盘的大脑也变得混沌胶着起来。眼前的母亲就是这个匆匆赶路的人。在时光的魔镜面前,母亲再也回不到从前。

母亲不高的身量日渐臃肿,臀部高翘,大腹便便。这是她不听话的铁证。母亲为何就是听不进劝呢?我常常耐着性子地摊牌,不就是为了让你多活些年、健健康康地享福吗?

一天,逃学的我躲到门洞里哭泣,被母亲发现,吞吞吐吐说出原委——我不会文字应用题,不想上学了。母亲听后立马松了口气,我当是谁又欺负你哩,不就是文字应用题嘛,这可好说,把它看成纸老虎。在母亲看来,学习上的问题远比人的问题好办得多。

待母亲从屋里返回,手里多出两只红苹果。外边是凛冽的北风,红苹果的醇香一时抵御了寒冷也吸走了烦恼。大我几岁的哥哥,找来一本纸质发黄的书,全是文字应用题。油灯下,哥哥耐心细致地讲解,布置练习,检查、打分,不厌其烦。油灯下,我、哥哥、母亲,奇妙的三人组合。三人的奇妙力量,加上油灯和课外读物的亲切关照,很快就把纸老虎给打倒了。为此我奇怪了多年,当时一贫如洗的家境,那两个红苹果是从何来的呢?难道这就是母爱的力量、母爱的神奇?

后来,母亲时常逗我,叫我“苹果乐”。

我始终认为,母亲在我幼年时递过来的红苹果,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可能和足够的营养,足以战胜人生路上的大老虎小老虎。如若不是,为何四十年过去,门洞、哭泣、逃学、文字应用题、红苹果,这些看似无关实际有着神秘关联的具象,一直生生印在脑子里呢?

母亲来城里小住,我和妹妹拉上她去广场跳舞,不想竟把母亲的音乐细胞激活。发现这个秘密后,我欣喜若狂,极力劝说父亲搬到城里来住。此时的母亲已爱上跳舞,并坚信跳舞可以减肥,减肥就能去病。父母亲进城了。僵持了几年的老问题得以解决。我的心踏实了许多,也柔软了许多。

进了城的母亲,很快成了“广场舞大妈”。一天两出勤,早晨跳佳木斯舞晚上做操,认真得像个小学生。我说别太累了,咱不比年轻人,简化着做,把套路走下来就不赖。母亲笑了:对对,我就是这样,她们挥三下我就挥两下。母亲有一种捡了大便宜的窃喜。我又给她打预防针,娘,哪天组队比赛,选不上,咱可千万别急,比赛要求很严的,又累,咱就是为了乐呵、锻炼身体。知道知道,比赛时尽挑年轻人,老的不要。母亲不承认自己跳得不够好。

早晨去公园散步,父母亲在湖边的广场上跳舞。二百多人的队伍,服装统一步调一致,看着就激动。我绕湖两遭,两次跟母亲打照面。远远地扫描、锁定,透过晨雾和斑驳的花树欣赏她的舞姿。母亲随着乐曲舞动,戴着眼镜腆着脸,神态自然,如入无人之境。

我常常埋怨母亲饮食上的不自觉,但自己又是个立场不坚定的始作俑者。这是一对矛盾,一如我和母亲打打好好的关系。刚刚把母亲批得体无完肤,这会儿又提着刚出锅的驴肉火烧、牛肉烧饼敲开了母亲的门。或者,扯开嗓子大声地说,娘,明天是周末,咱包饺子吃吧,羊肉馅的。

我常常反思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最终得出的结论竟是,因为我们是母女!女儿与母亲之间,原来也是靠近距离摩擦磨去棱角,甚至是相互撕开一道口子,然后把亲情渗透,让血液融合,再发酵,最后酝酿成亲情中最柔软最醇厚的琼浆。

我常动情地心语,娘你一定要听话,坚持锻炼身体,好好活着,就当是为了我;我也坚持锻炼身体,好好活着,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咱不当冤家,也不做情人,咱俩是母女。今生是,来生还是。如今你浑身是病唠叨任性像个孩子,我就不能再放肆了。咱不妨做个游戏,让我当母亲,你来当女儿,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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