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
一首流行大江南北的歌,竟让母亲生了怨恨,着实让人意外。后来细细想,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并为此百结愁肠。
这首歌叫《常回家看看》,一个女歌手唱着,从春晚的序曲里喷薄而出。歌的旋律带着飞翔的翅膀,掀开岁月的帷幕,触动内心里多年来一直敏感着的神经,如弦般震颤。
无尽的夜色里,母亲独自抹眼泪,她知道控制不了这歌的旋律,便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垂泪。早已孤苦惯了的母亲,并不习惯流泪,也不轻易流泪。只是当这歌的旋律在耳畔响起,母亲就常常无以控制,随手将衣襟扯了上来,在眼睛上揩揉。
与其说母亲的世界窄小,里面只有自己的儿女、亲属以及一些熟识的那些人,不如说母亲在自我认知的世界里,坚守着这些,以这样的状态,真实地生活着,和中华大地上众多的母亲一样。
母亲的心里,多么希望我还有其他儿女们,经常回家看一看啊。哪怕时间短暂,只是陪她聊聊天。哪怕什么也不做,只在她的眼前晃晃身影就好。偏偏许多时候,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我们,要么路远无法在跟前照应,要么被这忙那忙的琐事牵挂而不得脱身。让一辈子对他人没什么要求的母亲晚年的生活得不到满足,寻不到心灵的安宁。
歌的旋律里,母亲没来由地伤心,伤得无可奈何,伤得无法遏制。母亲不愿意认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由一首歌来牵系,这样的牵系有些勉强。再说了,也太过单薄,生命之重何以承载?
在这样的旋律里,母亲徒生叹息,日子也冗长无趣起来。暮年的母亲几欲回避,躲开这旋律,可已经平静而好好的世界,自从被这歌声触动了,越是想逃开,越是不得安宁。好比世间的事情,阔开了,想再关上,回到原来的模样,已然不可能。
母亲的世界和着这歌的旋律,穿过家门,在土地上弹起,一路向上。那腾起的灰尘里,如烟的旋律正缓缓攀升,继而笼罩大地。不知何时,母亲竟然也成了一缕旋律,深沉地响在儿女们的脑海里,终年不变,如泉音淙淙,且历久弥新。
苍天,大地,何处是这旋律的归宿?
挑亮
乡语里说,一肩挑两头,亮满整世界。
母亲一辈子相夫、敬老、育子,吃尽了人间的苦难,临老了,原想能够清晰地看看这个世界,可是眼疾找上了她。母亲的双眼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去过几家大医院,说是等彻底看不见之后,才能做手术。乐观的母亲索性把眼前的世界关闭起来,模模糊糊地过着日子。
母亲这一辈子该受的苦一个也没跑掉,一年工夫不到,她就眼睁睁看着我父亲和大哥离世。悲伤不应该是当下的母亲,而是事后的母亲。当下的母亲要操持全部的后事工作,尽管我们几个弟兄全盘操作,但坐阵的还是母亲。我们默默体味着母亲的不易,时时处处以母亲的想法来操办,尽可能满足她的意愿。
事后,我不知道母亲悲伤的情形,但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越是能感受,越是怕给母亲打电话。不知道怎么说,或者怎么劝说。每周一次的电话也就打得心事重重。电话里,母亲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仍旧是柔弱如初的腔调,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担心,把你自己的事搞好,把娘忘了。挂完电话后,我总止不住心伤,觉得选择出门在外,对母亲太残酷了。
母亲常常对我说,出门在外,就要忘了娘。母亲这样的一种语言挑亮,似乎是给我安慰,其实,天下做娘的让孩子忘了自己,该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啊。身于其中,体味着母亲的意图,禁不住泪涌!
患严重白内障眼疾的母亲,舍不得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偶尔有亲朋送点排骨什么的,她会细细炖好了后,拖着有严重关节炎的双腿,走五里地的山路,到我奶奶所在的村里,送一些给我奶奶吃。我奶奶由我叔叔抚养,母亲并没分那么清。平常的日子倒是还行,要是遇到一个起风、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母亲的双腿便疼得走不动路。有时候走到半截,就只好是爬了。于是,许多时候,我的脑海里,母亲跛着个腿在家乡的山路上缓缓行走的形象总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闪现。每回闪出,眼里就有了痒痒的感觉,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母亲哪是去尽孝,分明是用自己的身体,在乡村里书写人生的不易,用一份小小个体的挑亮,去照亮这个多事的尘世、这个不平静的大地。母亲的身影里,一份生命的凝重时时显现。
对我奶奶如此,对我嫂子同样如此。
母亲年纪大了,在我们的劝导下,不再种庄稼地了。不种庄稼地的母亲,看见辛劳种着庄稼地的嫂子,心就放不下,就会不时帮帮。
庄稼活没有一个轻松的。有时母亲一身汗水忙碌一天,晚上回家洗洗,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疼得不能合眼,等第二天,看见嫂子还没忙完,便继续帮嫂子在庄稼地里忙,什么话也不说。母亲辛苦劳作了一辈子,都是以这样一种身姿出现在人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
母亲的意识里,儿子走了,儿媳及孙辈们的事,她做大人的不能不管,能帮就帮。不管不帮,心里过不去,村里人还会说闲话。
母亲这辈子就怕人说些什么,哪怕委屈自己,也得求这个全。一个家,总得有个人来求全。
后来我渐渐明白,母亲的求全其实就是挑亮,把一个家、一段路照亮,让后面的人好好走路,走正路,走阳光路。
生灵
母亲去了。母亲履行完人间最后一道手续,进入专用的炉膛之中,然后在火的亲近下幻化。
但凡人去了,都有着这样的火。这火,在呼天喊地的哭泣里,在吸尽尘世的精华后,瞬间将炉膛里的一切吞没。
坐在炉前,盯着火里的母亲,泪眼模糊视线。想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心中凄惶惶的,满世界里没有一丝依靠。母亲安静地躺着,接受烈焰的洗礼,在洗礼中涅槃,安静而从容。
母亲生前隔三岔五去后山的庙里烧香,祈求佛的保佑,保佑子女平安、家庭和睦。千求万求,终究是希望因果相随、一切都好。所以这时也就犹自坦然起来,静静地看着熊熊的火在母亲的身体里翻涌,静静地想着母亲这一世的身体在人间所经历的百态模样,静静地面无表情地以这样的状态再陪陪母亲。
四十分钟的时间过去,母亲从炉里出来,以一堆白骨的模样重返人间。缓缓蹲下身子,拿手轻轻抚摸母亲。母亲暖暖的,在专用的铁簸箕里。因脊骨、肋骨等骨骼稍长,放不进用来装母亲的白瓷坛,得用小铁锤将其砸得再细一些。
心木木的挂在铁锤上,不知道怎么使劲。倒是母亲脆脆的,轻轻一碰就瓦解开来。将母亲慢慢捡拾到白瓷坛里时,一块黑色的物体闪现在眼前。圆的物体,轻轻捉在手,各角度看看,是一枚硬币!
大约壹角大小的硬币,经过高温煅烧,已经看不清模样。看不清的还有此时急慌慌的眼神,一下割开我混沌的世界。
母亲的温度已经渐渐回归自然。还有些温度的硬币,此时麻黑黑的,将心灼得乱乱,不知道安稳。
从整个司炉工工作细致的程度看,不会也不可能是前面一位遗留,那么会不会是按照相关风俗,放进母亲所穿的寿衣里,以此讨个吉利?循着疑问,赶紧小声询问盯着给母亲穿寿衣的姐姐。姐姐愣了愣,肯定地表示给母亲穿寿衣时什么也没放。
母亲慢慢进入到白瓷坛里,进入到陪伴她已半个世纪的白瓷坛里,那枚硬币在手里犹豫了一会,也随着母亲一起放了进去。
捧着母亲,仰头看天。天空淡淡的,没曲没调,从来不袒露什么,也不隐藏什么。我低下头来,看着白瓷坛,忧伤缓缓从心里爬出来,蔓延得满处都是。
母亲最后三个月时间里,因为脑梗引起的并发症,无法起床活动,只能躺在床上。失去吞咽功能的母亲没有进一粒硬食,只是依靠水、豆花、牛奶等维持。母亲一辈子好强、一辈子身硬,这样的生存方式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折磨。
病榻上的母亲便多次要求照看她的家人采取一些“方式”,好早些让她“解脱”。母亲心存解脱的心,定然毅然决然。那一枚和母亲的骨骸在一起的硬币,会不会是在经历过多次痛苦的挣扎之后,在有呼吸的时候拼命用力咽下,好以此解脱呢?
无法这样想,也不敢这样想!这样的念头太过残酷、太过碎裂。不仅让心绪不得安宁,更会背负上沉甸甸的罪孽。毫无疑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枚硬币,就蕴涵了人情世故,昭示了人间冷暖,对逝去者也好,生存者也好,都将进行考量,无以掩饰,无以遮挡。
惟愿这枚硬币,在那个世界好好陪伴母亲,并做一款有性情的生灵,在天地之间缓缓吐芽,缓缓生根,安系着想念,依托着哀思,不断常新,不断芳华,接续起两个世界,吐纳尘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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