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在原地等待,还是原来的样子,等待回乡人的指认。
刚入五月,脆嫩的绿有点浅,像新娘的酒窝。雨或是下得很轻,点点可数,漾在河里打在干燥的水泥地上雨棚上。不再像春天的毛毛雨下得含含糊糊,在繁花间暧昧不清。或是下得很猛,一阵掠过,撂下一片湿,汪汪的。这样的雨像一场告别也像一场迎接,浸泡着五月头的嫩绿。
母亲的园子里梨儿桃儿枇杷都挂了青涩的果,隐在肥叶间停止了喧闹。橘子开花了,白色的花苞那么小那么密,内敛的恣肆,摇摆在春夏之间。
燕子回来,正在寻找旧巢。
小时候夏天天天泡在里面的池塘,已经被浅绿层层覆盖。苇叶初长成,正好可以包粽子。那时立夏了,乡亲们总是煨一锅清香,扯出无数的炊烟。青青的烟随风聚散,奔腾或婀娜,随意时光。
桑葚树还在那里,斜在水面,那么多年了,它生长得并不是很快,只是略显粗壮,许是根一半在水里的缘故吧。桑葚还是青青的,密密麻麻,等熟了就一颗一颗掉进水里,那入水瞬间的响声如在耳边。那时我们就用桑葚做饵料来钓鱼,叫作钓桑果鱼。鱼很傻,辨不清这些小小的阴谋,往往轻易就上了钩,让我们这些小坏蛋乐坏了。一顿美味的鱼汤该是那个饥馑的年代里最大的美味。
而桑葚是我们这些野孩子们喜欢的水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水果树是难见一棵的,而桑树的尾巴是不会被割的,所以大家一天到晚吃得嘴巴乌黑发紫,甚至还闹出过一次小小的事故。
呵呵,那天我照例坐在一棵大桑树上,专拣又大又紫的往嘴里塞,树下是一群跟我一样的野孩子,眼巴巴地等我往下扔桑果给他们吃。哈哈,现在都还记得树下那些仰着的小嘴巴,还有一把张开的等着接桑葚的黄雨伞,桐油布的。我在上面摇晃着那些枝条,桑果纷纷落下,“噗噗”地打在倒放的雨伞里,仰着的小嘴巴没有了,变成撅起的一圈儿小屁股。到傍晚被母亲召回的就是一群满嘴满脸满手满身乌溜溜的孩子了。
那晚父亲母亲很晚才下工,我已入睡,只是床下泥地上吐了一大滩。父母不知我怎么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们惊慌的声音,听见母亲在说我吐了好多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地有名的老刘医生来了,在我身上摸索了好久,又掌灯去看那一滩的“血”,昏暗的灯光下用小树枝反复拨拉,松了一口气说道:“是桑果。”
那个飞蹿上树的小身影,那个打在泥土地上的“啪啪”响的光脚板,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中年的自己。而每一个池塘每一条小路上童音仍在恣肆,却再也难见到那些小伙伴。
池塘边的苦楝树缀满了紫色的花苞,准备好了盛开。苦恶鸟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伸头缩脑很有节奏,见我走近,呼啦一声踩着水面飞远了。“苦哇、苦哇、苦哇”,每个夏天的夜晚它就这样在我耳边啼鸣。它真的是苦媳妇的化身吗?被恶婆婆折磨虐待而死,化为怨鸟?但是我知道,在那样的封建时代,这片土地上和其他地方一样有着很多小媳妇和恶婆婆的故事。不仅如此,其实那个时代被拴在土地上的人们都有说不完的苦难,人们将生活中不能说出的苦,嫁接给了这个白胸黑背的水鸟,代他们夜夜啼鸣。
跟着母亲到麦地里拔草,很多年了都没有下过地,因不忍心看母亲那么大年纪还下地,就硬是跟着去了,而母亲一直叫我不要去,她舍不得我。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很高兴的,拔草的时候她总是说,某某看见了一定会眼热(羡慕的意思)。呵呵,原来她心里不仅高兴还很骄傲。乡亲们远远地看见了,问是谁在帮拔草,母亲一说是我,他们就会说:“哦哟,xx还帮拔呀!”母亲就笑逐颜开了。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惭愧,我已经脱离土地太久,这块土地上一直只有父母的身影。这里的土地上早就难见年轻人的身影,每块绿油油的背后几乎全是老年人佝偻的身影和洒下的汗水。这些身影那么单薄那么清瘦,只是一把骨头,却那么坚硬那么倔强地扦插在故乡的土地,不肯有半步疏离。
一次次弯下腰拔出夹杂在麦地里的蚯蚓草(母亲是这么叫的),拔一棵我就得向它们弯一下腰低一次头,这是人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吗?我似乎是忽然明白这之间奥秘的。付出,索取,态度的虔诚,过程的忍耐。
太阳有点毒,像是给土地上人们的额外犒赏。我早就汗流浃背,汗水煮着眼睛生生的疼,麦芒在小手臂上刺满了红点,鞋子底的泥屑草籽搁着脚。渴死了,我不得不暂时上岸回家喝水了,而母亲依然跟没事似的。长期的田间劳作,她似乎已经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少了煎熬多了自在,甚至有为庄稼拔去草后的快慰与幸福。而我不能,一天下来,只有煎熬与疲惫。
忽然间感觉自己近乎虚伪,总是在怀念故土、说着乡愁,一旦真正和家乡的土地捆绑在一起,却又不是那么美好的了。
所以,乡愁是隔着距离的。与土地的距离,与故乡的距离,与父母的距离,与童年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一种伤,而乡愁则是抚摸着伤的呻吟。有病无病都会呻吟。
晚上,躺在老家的床上随便翻看手机里余华的小说《活着》,福贵给他的老牛起的名字也叫“福贵”,历经人世的悲欢离合后,他再没有大喜大悲。在过往的一切苦难面前,他显得那么平静,守着他从别人刀尖下买过来的老牛,相依为命。劳作了一辈子的老牛,当有一天再也不能下地的时候,等待的只是被剥皮吃肉。福贵被苦难过于浸泡几近麻木的心,那时瞬间充满了悲悯。这些在土地上匍匐了一辈子的人,有来自土地的深深的痛。
人越是贴近土地,越是有一种土地般的沉重土地般的沉默。
五月的土地如此美丽,那是它轻的部分,总是被人们反复歌颂;懵懂的童年是无忧的,那是人生轻的部分,总是被人们反复追忆。回乡后,只是与土地的短暂碰触,意识里便有一些东西在下沉,只是我,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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