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杜甫、韩愈、张籍和韩偓五人都曾作诗咏樱桃,诗体皆为七律,主题都与朝廷赏赐樱桃有关。张籍的《朝日敕赐樱桃》和韩偓的《湖南绝少含桃偶有人以新摘者见惠感事伤怀因成四韵》稍为平庸,其余三首咏樱桃诗都曾得到后人的赞赏。把它们对读一过,能得出一些重要的结论。三诗如下:敕赐百官樱桃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野人送朱樱
杜甫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和水部张员外宣政衙赐百官樱桃诗
汉家旧种明光宫,炎帝还书本草经。岂似满朝承雨露,共看传赐出青冥。香随翠笼擎初到,色映银盘写未停。食罢自知无所报,空然惭汗仰皇扃。后代论者曾对三诗进行比较评骘,比如清人沈德潜评王诗曰:“词气雍和,浅深合度,与少陵《野人送朱樱》诗均为三唐绝唱。”(《唐诗别裁》卷一三)林昌彝则云:“少陵诗妙在比兴多而赋少。管韫山谓摩诘为正雅,少陵为变雅,观二《樱桃》诗可见。不知少陵《樱桃》诗比兴体也,言外有人在;摩诘《樱桃》诗特赋体耳。”(《海天琴思录》)又如宋人胡仔评王、韩二诗曰:“二诗语意相似。摩诘诗浑成,胜退之诗。樱桃初无香,退之以香言之,亦是语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范温则评杜、韩二诗曰:“韩退之诗盖学老杜,然搜求事迹,排比对偶,其言出于勉强,所以相去甚远。然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轻议。”(《潜溪诗眼》)清人程学恂则将三首进行对比,其评韩诗曰:“樱桃诗摩诘最工,亦最得体。杜次之,此又次之。”(《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二)议论纷纷,究竟孰是孰非?
在古代,樱桃是一种特殊的重要果品。《礼记·月令》记载:“仲夏之月……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含桃”即樱桃,既是用来祭祀先庙的时令果品,当然珍贵无比。到了汉代,樱桃遂成为皇帝对大臣的赐品,《拾遗录》云:“汉明帝于月夜宴群臣樱桃,盛以赤瑛盘。”此习至唐代犹存,李绰《岁时记》曰:“四月一日,内园进樱桃寝庙,荐讫,颁赐百官各有差。”王维等三诗所咏者,即是此事。正因三诗内容与朝廷礼仪有关,故后人首先着眼于其得体与否。程学恂说王诗“最得体”,当有二重原因:一是全诗庄重典雅,符合宫廷诗的风格要求。二是次联明言賜予百官者乃“寝园春荐后”之樱桃,君君臣臣,名分俨然。当然杜、韩二诗亦相当留意于此,杜诗云“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沾”者,沾溉皇恩之谦词也。“擎”者,高举以示尊重之动作也。韩诗既云“承雨露”,又云“食罢自知无所报,空然惭汗仰皇扃”,感恩颂德,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王诗之颂德蕴藉不露,韩诗却稍嫌浅显。至于杜诗,因全篇另有主旨,并非纯属颂体。故从宫廷题材的角度来看,王诗就显得最为得体了。
从艺术上看,王诗也高于韩诗。除了胡仔所云“樱桃初无香,退之以香言之,亦是语病”之外,韩诗的最大缺点正如范温所云:首联引经据典,介绍樱桃其物。韩诗注者引《洛阳宫殿簿》云汉代种樱桃于宫殿之前,又引《神农本草经》云樱桃有“主调中益脾胃,令人好颜色”之效,确属“搜求事迹”。中间两联描写朝廷赏赐樱桃之情状,语意稍嫌繁冗,两联的意思只相当于王诗的颈联,文字也不如王诗之洗炼。当然,王诗也不是毫无瑕疵。王诗的尾联,清人张谦宜赞曰“用补笔跳结,意更足,法更妙,笔更圆活”(《斋诗谈》卷五),其实不然。樱桃性温,多食则内热,然大官自能用性寒之蔗浆以平衡之,故无需多虑。若因此而谓此联使全诗“意更足”,尚称允当。至于谓其“法更妙,笔更圆活”,则不然也。此联句意呆滞,况首句云“芙蓉阙下会千官”,则蒙赐樱桃者人数甚众,岂能尽为“大官”?既然仅有“大官”能以蔗浆去热,则非大官者又当如何?难道让他们饱食樱桃而患上内热?这岂是朝廷赐樱之初衷?所以笔者认为此联意欲“补结”,实为蛇足,是此诗的败笔。
那么,杜诗的情况又如何?与王、韩二诗不同,杜诗的主题并非承赐樱桃,诗人是因野人送樱桃而忆及当年之赐樱。从表面上看,全诗中仅有颈联正面回忆昔年承赐樱桃的情景。但细味之,则全诗多处与此有关。正如王嗣奭《杜臆》中所评:“公一见朱樱,遂想到在省中拜赐之时,故‘也自红’‘愁仍破’‘讶许同’,俱唤起‘忆昨’二句,而归宿于‘金盘玉箸无消息’。通篇血脉融为一片,公之律诗大都如此。”又如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所评:“‘也自红’‘愁仍破’‘讶许同’,俱对赐樱桃著笔。下半流走直下,格法独创。”若细论之,则杜诗的前四句完全是紧扣题面,描述野人送朱樱之事,仅用一二虚字斡旋映带,以唤起记忆中的往事。首句中的“也自红”三字,真是突兀之笔:诗人为何慨叹这些产于西蜀的樱桃“也自红”呢?这当然针对往日所见之樱桃而言。至第四句,又称眼前的朱樱“万颗匀圆讶许同”,它们与何物“许同”呢?当然也是往日之樱桃。这样反复蓄势,势必会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回忆往事。于是五六两句转为描写往昔承赐樱桃之事:肃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在长安任左拾遗,隶属门下省,因预宫中之宴而得沾樱桃之赐。门下省位于大明宫内宣政殿东,杜甫退朝时携樱桃还家,应从大明宫而出。此二句纯属写实,且仅写承赐樱桃的过程,对樱桃自身不着一字,因前四句中已细写其形状颜色,不必重复。“门下省”乃朝廷衙门,“大明宫”乃皇城宫殿,二句不但成功地渲染了承赐樱桃的庄丽背景,而且与首联的“西蜀”“野人”遥相呼应,以显示今昔盛衰之巨大落差。文章的波澜与思绪的跳荡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第七句一笔兜转,表面上是慨叹昔日所见皇家之奢华场面已经销声匿迹,实则哀痛肃宗已逝,朝廷中兴无望矣。
后人对这首杜诗好评如潮,其中有两点说得最好。第一是从咏物诗的角度而言的,清人浦起龙说:“通体清空一气,刷肉存骨。”(《读杜心解》)杨伦则说:“托兴深远,格力矫健,此为咏物上乘。”(《杜诗镜铨》)的确,此诗对樱桃之形状、颜色的描写只有“红”“匀圆”数字,却已生动逼真,堪称画龙点睛。相比之下,王诗、韩诗则空费笔墨于器皿等物,樱桃自身的形貌反倒不甚了然。第二即是林昌彝所云,杜诗乃比兴体,故言外有人在。樱桃,微物耳。野人送朱樱,细事耳。杜甫何以感慨深沉,诗思如潮?杜甫晚年的诗歌创作有一大特征,即回忆往事和历史的主题大量出现,体现着一种浓厚的怀旧情愫。一件书画作品,一次歌舞表演,都会成为打开他记忆闸门的钥匙。前者如几幅画鹰使他“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后者如李十二娘的舞姿使他感慨“五十年间如反掌,风尘洞昏王室”(《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同样,野人赠送朱樱的小事使杜甫想起昔日朝廷赐樱之盛况,从而将国家盛衰与个人悲欢一并渗入。虽然如此,全诗又句句不离樱桃,并将满腹感慨表达得不露声色。咏物至此境界,可谓炉火纯青。这是杜甫咏物诗的最大特色。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酉卯斋说诗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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