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词与隐逸风调
南、北宋之交,因社会时局动荡的关系,词坛的风气发生了变化。文人作词多接受苏轼“以诗为词”的影响,以词言志抒怀,将词视为一种新的抒情诗体;但李清照强调“词别是一家”,她以女性词人特有的细腻写闺情词而有丈夫气,创立独具一格的“易安体”。朱敦儒虽继承苏轼词风而走向放旷自适,形成了具有隐逸风调的“朱希真体”,也称“樵歌体”。
李清照(1084—约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明水(今属山东)人。她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母亲王氏亦能文。她十八岁嫁给太学生赵明诚,两人共研诗文和鉴赏金石,婚姻生活美满。但靖康二年(1127)的战乱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丈夫病死,她本人流落杭州、越州、金华等地。其晚年生活较为凄苦,曾改嫁过,并因讼离婚而下狱,遭遇非常不幸。
李清照资质聪明,博学多能,生性洒脱,漱玉词是她感情生活的真实反映。她的前期作品写得绰约轻倩,自然妩媚,最能表现出年轻女性活泼天真的美。如《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词表露出的女性情感,既热烈又恬静,既微妙又直率,其婉媚秀逸处自然天成,非男作家以女性口吻作的闺情词可以企及。李清照的前期吟唱中,有一部分描写相思的恋情词,以女性身份在词中直接抒写爱情,表现得极真挚缠绵,如《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将销魂相思写得朴素而深刻,完全显露出女性恋爱的情操,一种极细腻的儿女柔情,那就是爱情至上。
南渡后,李清照用词诉说迭遭丧乱、受尽磨难以后的凄惨心境,倾吐哀愁凄苦的内心感受,带有深沉的感伤情绪。如她在丈夫死后写的悼亡之作《御街行》: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再如表现寡居独处境遇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国破家散,孤独寂寞,充满了悲伤和忧郁,于是李清照的漱玉词与“酒”和“泪”结下了不解之缘。泪是伤心的外露,酒是消愁的方式,含泪饮酒,从一个侧面表现了作者的故国之思和家国兴亡之恨,是动荡时代苦难灵魂的绝唱。
以寻常语度入音律是李清照“易安体”词的突出特点,她妙解音律,又发扬了柳词语句浅近的风格,用通俗易懂的文学语言与和婉流畅的音律声调作词,让“浅俗之语”为婉约词生辉添彩。如《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此以“寻常语”创造不寻常的意境,将用惯了和用旧了的浅而且俗的文字,造成一些极清新鲜丽的词句,婉转蕴藉,浅处皆深。李清照不像贺铸、周邦彦等人那样融铸前人诗句作词,亦不追求华丽的辞藻,只是把自己的真情实感用浅俗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明白地写出来。但李清照漱玉词的“寻常语”,决不是柳永、黄庭坚词中出现的俚语、俗语,而是从口语中提炼的文学语言,鲜活、清新、纯真。
李清照既有女性的温柔和聪慧,又有一般女子所缺乏的俊爽和开朗,作词时能把委婉的情思与超脱的襟怀融合在一起。故其“易安体”词婉约而不绮靡,而是柔中有刚,蕴含着贞刚之气。如《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从中可看出,作者不仅具有女性的细腻柔情,还具有一般女性缺乏的倜傥丈夫气。“易安体”词有别于一般婉约词的地方,是温婉中有遒逸之气,旖旎中透出刚健、洒脱、俊爽。即便是一些感时伤怀的低回沉吟,也有爽逸之气,与一般流行的柔软词风不同而别树一帜。
李清照把个人的愁思别绪与伤时伤乱的家国之痛融为一体,写出了婉约词的忧伤绝唱。其“易安体”词融入了家国兴亡的深悲巨痛,同时又不失婉约词的本色。如《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的后期词颇多这种愁苦之作,情调入于凄壮悲伤一途。在传统婉约词的低吟中,渗透着真切、沉重的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形成“易安体”词的独特格调,读之令人凄怆欲绝。
朱敦儒(约1081-约1159),字希真,号岩壑老人,又称伊水老人、洛川先生,洛阳(今河南洛阳)人。他早年以布衣负重名,曾隐居洛川,靖康元年(1126)召至京师,但他不肯就官,固辞还山。南渡后,他携家逃难,最后客居南雄州(今广东南雄),高宗屡召而不起。绍兴三年(1133),以荐补右迪功郎,可他两年后始赴临安,为秘书省正字,后历任兵部郎中、临安府通判等职。他性格萧散疏狂,傲视权贵,对做官并不很感兴趣,晚年退居嘉禾(今浙江绍兴),著作流传下来的有《樵歌》。
朱敦儒在北宋生活了四十五年,其间词作可考者仅有二十余首,主要是写男欢女爱、伤离恨别的传统题材,也有写逍遥林下的隐逸作品。南渡以后,他过了七年的漂泊生活,写了不少忧国事、叹飘零的词,如《朝中措》:
登临何处自销忧,直北看扬州。朱雀桥边晚市,石头城下新秋。昔人何在,悲凉故国,寂寞潮头。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
《苏幕遮》:
酒壶空,歌扇去。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芳草连天云薄暮。故国山河,一阵黄梅雨。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欲指虚无问征路。回首风云,未忍辞明主。
颇多家国的感慨和身世的悲哀,词的情调沉郁苍凉。
在隐居江浙的晚年,朱敦儒常放浪山水烟霞间,写了大量有隐逸风调的词,约占其《樵歌》总数的五分之三。这些词多歌唱看透尘世后的随缘自适和逍遥行乐,如《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但在以诗酒自适的同时又深藏忧怨,写了一些虚无思想色彩较为浓厚的词章。如《念奴娇》: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游戏人生的旷达词中,实隐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愤慨。朱敦儒在《念奴娇·垂虹亭》中说:“洗尽凡心,相忘尘世,梦想都销歇。胸中云海,浩然犹浸明月。”颇有些旷达疏放的隐逸情怀。他的许多词是表达这种情怀的,如《蓦山溪》:
元来尘世。放着稀奇事。行到路穷时,果别有、真山真水。登临任意,随步白云生,三秀草,九花藤,满袖琼瑶蕊。何须麹老,浩荡心常醉。唱个快活歌,更说甚、黄粱梦里。苍颜华发,只是旧时人。不动步,却还家,处处新桃李。
再如两首《好事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渔父长身来,只共钓竿相识。随意转船回棹,似飞空无迹。芦花开落任浮生,长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
超然物外而自得其乐,格调飘逸闲放,于淡而静的空旷境界中,透出几许洒脱,加之语言浅白如话,意象单纯、明净,故在词坛能自成一格,形成“朱希真体”(又称“樵歌体”)。
朱敦儒是南渡前后有影响的一位隐逸词人,他作词追步苏轼,但没有苏词那种浩然正气支撑的旷达,豪放不起来,多流于闲懒颓放。从他的《樵歌》开始,宋词里讴歌隐逸生活和出世思想的词蔚然成风,在传统艳词和新兴爱国词之外,似乎还有一多尘外之思的隐逸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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