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在河北省饶阳县出土了隋开皇六年(586)李敬族、赵兰姿夫妇的合葬墓,他们是隋代著名文臣李德林的父母。从墓志来看,李敬族卒于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547),同年十二月廿一日安厝于定州安平县旧里;赵兰姿卒于北齐后主武平二年(571),同年五月三日亦葬于安平旧里。但是在开皇六年正月卅日,他们却同时改葬于和安平相邻的饶阳县。这次改葬有何缘故呢?《李敬族墓志》载:“开皇五年冬十月五日,诏赠使持节、仪同三司、恒州诸军事、恒州刺史。十一月廿五日,诏曰:赠使持节、仪同三司、恒州诸军事、恒州刺史李敬族,操履方峻,学业渊远,道长运短,位不充量。其子内史令、上仪同三司、成安县开国子德林,皇运初启,策名委质,参赞经纶,专掌文翰,实禀遗训,克成美业,前加荣饰,未申优礼。可重赠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定瀛易并前四州诸军事、定州刺史,封定州安平县开国公,邑壹阡户,谥曰孝。”(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修订本)可见,改葬与李敬族先后被封赠有关,而封赠则又因为其子李德林“参赞经纶,专掌文翰”的功业。
从《隋书·李德林传》中,我们可以找到印证。传云:“(开皇)五年,敕令撰录作相时文翰,勒成五卷,谓之《霸朝杂集》……高祖省读讫,明旦谓德林曰:‘自古帝王之兴,必有异人辅佐。我昨读《霸朝集》,方知感应之理。昨宵恨夜长,不能早见公面。必令公贵与国始终。’于是追赠其父恒州刺史。未几,上曰:‘我本意欲深荣之。’复赠定州刺史、安平县公,谥曰孝。以德林袭焉。”李敬族的两次封赠和李德林的袭爵,显然与《霸朝杂集》的成书有关。那么,这是一部什么样的著作呢?
《隋书·经籍志》著录“《霸朝集》三卷,李德林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同;《旧唐志》《新唐志》《通志·艺文略》则与《隋书·李德林传》同,皆作“《霸朝杂集》五卷”。此书为李德林奉隋文帝敕命编撰的文章总集,今已亡佚,无辑本,仅有序文存于《隋书·李德林传》中。自序文观之,可对《霸朝杂集》一书形成以下初步认识:其一,内容方面,此书收录了周隋禅代之际周静帝和杨坚相府两方公文,由于皇帝已为傀儡,权归丞相,文书实际上皆自相府发出,李德林时为相府僚佐,序云“有周典八柄之所,大隋纳百揆之日,两朝文翰,臣兼掌之”是也。其二,起訖方面,录文始于杨坚任丞相(《隋书·高祖纪》载大象二年五月庚戌,周静帝拜杨坚为左大丞相,九月壬子又诏授大丞相,罢左、右丞相之官),迄于即位之前(《隋书·高祖纪》载开皇元年二月甲子,杨坚自相府入宫即皇帝位),即大象二年(580)五月至开皇元年(581)二月短短九个多月之间,序云“前奉敕旨,集纳麓已还,至于受命文笔”是也。其三,作者方面,所收皆李德林代皇帝、丞相而作或经其手润色者,序云“臣染翰操牍,书记而已”“有臣所作之,有臣润色之”是也。其四,文体方面,以诏策为主,又有玺书、表奏、檄书、露板等,序云“周静南面,每诏褒扬,在位诸公,各陈本志,玺书表奏,群情赐委”“檄书露板,及以诸文”是也。其五,思想方面,自“天命论”出发,李德林表达了对杨坚神龙腾举、幽显冥符的颂赞,以及对文臣武将以屠钓幽微化为侯王的庆幸,序云“烟雾可依,腾蛇与蛟龙俱远;栖息有所,苍蝇同骐骥之速。因人成事,其功不难”是也。
通过序文认识了《霸朝杂集》的特点之后,便会发现该书收录的文章其实是颇有留存的,尤其是李德林代拟的诏策,主要保存在《周书·静帝纪》和《隋书·高祖纪》中。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隋文》卷十七、十八皆为李德林文,卷首有小注曰:“案《隋书·李德林传》:‘禅代之际,其相国总百揆、九锡殊礼诏策笺表玺书,皆德林之辞也。’又案《霸朝集序》,静帝诏册皆德林作。今据之编入德林集中。其余齐天统初至武平初诏诰、入周以后诏诰、开皇初诏诰,未必出一人手,未敢编入。”《霸朝杂集序》是严可均辑李德林文的主要依据,其中的诏策也是现存李德林文的主体部分。兹据严可均辑本,将原载《霸朝杂集》诸诏策按颁布时间胪列如下,且注明出处:(1) 《为周静帝诛尉迟迥大赦诏》,大象二年八月己卯,出《周书·静帝纪》;(2) 《以隋公为大丞相诏》,大象二年九月壬子,出《隋书·高祖纪上》;(3) 《赐姓复旧诏》,大象二年十二月癸亥(《隋书·高祖纪》大定元年二月壬子有云“令曰‘已前赐姓,皆复其旧’”,但未载诏令全文,严可均以为时间当从《周书》,姑从之),出《周书·静帝纪》;(4) 《隋公进爵为王诏》,大象二年十二月甲子,出《隋书·高祖纪上》;(5) 《改元诏》,大定元年正月壬午,出《周书·静帝纪》;(6) 《求贤才诏》,大定元年正月丙戌,出《周书·静帝纪》;(7) 《劝隋公受九锡诏》,大定元年二月壬子,出《隋书·高祖纪上》;(8) 《策隋公九锡文》,大定元年二月甲寅,出《隋书·高祖纪上》;(9) 《禅位诏》,大定元年二月丙辰,出《隋书·高祖纪上》;(10) 《禅位册》,大定元年二月丙辰,出《隋书·高祖纪上》。除此十篇之外,杨坚为相时期的诏令中,今存者尚有《隋书·豆卢》传所载《劳豆卢诏》,《隋书·李穆传》所载《允李穆劝进诏》,严可均皆系于隋文帝名下,或亦见于李德林《霸朝杂集》。
《霸朝杂集》所收皆周隋禅代之际的公文书,其颁行有着强烈的政治目的,但在汉魏南北朝时期,这些文章皆属于文学的范畴。因此,可以分别从政治和文学两个视角,扼要谈谈这部特殊历史时期的文章总集。
政治方面,可以从“霸朝”二字切入来分析。“霸朝”一语始见于东晋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其文称荀彧“委面霸朝,豫议世事”,称崔琰“策名魏武,执笏霸朝”(《文选》卷四七)。或以为“霸朝”指偏霸一方的僭伪政权,事实上则是权臣以军事力量架空皇帝、控制政府后建立的府署,是篡位之前国家的实际权力中心,魏晋南北朝时期广泛存在,一般有丞相府、大将军府、大司马府、太尉府、骠骑将军府等形式,中古史籍多称为“霸府”。袁宏以“霸朝”称曹操大丞相府,李德林以“霸朝”称杨坚大丞相府,在魏晋南北朝霸府政治的历史中,前者是开端,后者是终结。自南北朝“八书二史”观之,宋之刘裕、齐之萧道成和萧鸾、梁之萧衍、北齐之高欢和高澄、北周之宇文泰在即位前皆曾建立霸府,且笼络了不少文人,如谢朓之于萧鸾、任昉之于萧衍、张雕之于高欢等。李德林之所以在杨隋开国后任内史令,以北齐士人身份跻身于隋文帝的关陇集团,正因为其霸府时期“参赞经纶,专掌文翰”的经历,而《霸朝杂集》可谓其佐命勋业的证明。李德林不仅是杨坚大丞相府文人的领袖,更是创建大丞相府的倡议者。《隋书·李德林传》载:“刘昉、郑译初矫诏召高祖受顾命辅少主,总知内外兵马事。诸卫既奉敕,并受高祖节度。郑译、刘昉议,欲授高祖冢宰,郑译自摄大司马,刘昉又求小冢宰。高祖私问德林曰:‘欲何以见处?’德林云:‘即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内外诸军事。不尔,无以压众心。’及发丧,便即依此。以译为相府长史,带内史上大夫,昉但为丞相府司马。译、昉由是不平。”杨坚丞相府设于北周的正阳宫,具置僚佐,李德林当时被任为丞相府属,后因尉迟迥等三方起兵,军书羽檄皆出其手,多参谋谟,进授丞相府从事内郎。郑译、刘昉等为了个人私利,欲承北周六官之制,以杨坚为大冢宰。大冢宰为天官府首领,“所属除御正纳言以外,不出禁卫掖庭饮食衣服诸掌”(王仲荦《北周六典》),尽管宇文护曾以五府总于天官,使大冢宰成为皇帝之下的最高职位,但毕竟有违六官制度的根本,不如以大丞相秉政直截了当。因为魏晋以来丞相多非寻常人臣之职,这样便直接赓续了曹操以降的霸府政治,明确宣示了其禅位称帝的目的。南北朝史籍中,“霸朝”“霸府”二语在名义上无严格区分,但“霸朝”一般指存在时间较长者,如曹操、高欢、宇文泰等北方政权,南朝霸府存在时间均甚短,似不宜称“霸朝”。李德林以“霸朝”指称杨坚大丞相府,或本北方传统而言,或有推尊杨坚之意。李德林撰《齐书》,似即多用“霸朝”语,从其子李百药在《齐书》基础上完成的《北齐书》今本残文来看,便多用“霸朝”,且以之与“霸府”对举,这在其他南北朝史籍中是不多见的(沿袭《北齐书》的《北史》除外)。
文学方面,可以从“杂集”二字切入来分析。“杂”字不见于《隋志》,观《隋书·李德林传》,一云“勒成五卷,谓之《霸朝杂集》”,一云“我昨读《霸朝集》”,后者述隋文帝语,或为略称,当以《霸朝杂集》为是。《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著录魏晋南北朝诏策,以“杂”命名者甚夥,如《魏朝杂诏》二卷、《晋朝杂诏》九卷、《宋永初杂诏》十三卷、《齐杂诏》十卷、《后周杂诏》八卷、《杂诏》八卷、《杂赦书》六卷,梁有唐亡者又有《晋杂诏》等七种。所谓“杂”,当指文体而言。《霸朝杂集》兼收檄书、露布等,但从《隋志》将其与诏策类总集归并在一起来看,诏策当是其主体,尤其是诏。策亦称册,《霸朝杂集》今存册文二篇,即《策隋公九锡文》和《禅位册》,其中前者乃模拟汉魏间潘勖《册魏公九锡文》而作,渊懿浑朴而又清刚峻健,允为李德林之代表作。按潘勖之文,刘勰甚为称许,《文心雕龙》诸篇屡屡言及,如《诏策》云“潘勖《九锡》,典雅逸群”,《风骨》云“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才略》云“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其原因即是潘勖之文能够镕式经诰,模拟《尚书》《左传》《国语》等经典以行文,合乎刘勰宗经征圣、斟酌质文的文章标准。李德林文从主旨、结构到句式,皆自潘勖文化出。李德林文以十三个“此又君之功也”铺叙杨坚勋业,更是潘勖文中“此又君之功也”的直接翻版。虽然李德林文淡化了对《尚书》古奥文句的模仿,但亦当得起“典雅逸群”“思摹经典”“骨髓峻”的评价。刘勰所谓风骨,仅从修辞层面立言,而无思想上的要求,故而潘勖此文内容虽不足取,文辞却可谓风清骨峻,李德林文亦可如是观之。潘勖代汉献帝立言,称颂曹操功德,实际上乃秉曹操意旨而作;李德林代周静帝立言,称颂杨坚功德,亦出于杨坚的授意。朝廷和霸府权力虚实二分的政治体制,使这一代言体分外独特,文人代皇帝发出的却是权臣的声音。杨坚不悦文学,开皇间曾下诏反对绮靡文风,李德林文多引典谟成语,骨气端翔,一洗南朝藻饰之习,他能得到杨坚的垂青,显然不止由于他在政治上的攀附,亦有文学上杨坚对他的赏识。自北周平齐后,李德林即以诏诰格式闻名于关中,周武帝曾称“平齐之利,唯在于尔”“我常日唯闻李德林名,及见其与齐朝作诏书移檄,我正谓其天上人”(《隋书》卷四二《李德林传》),其文名杨坚不容不知。从任大丞相到称帝,诏令皆出李德林之手,他从丞相府僚佐一跃而为开皇初的内史令,文学才能显然是其飞黄腾达的重要因素。
作为北齐士人,李德林选择投靠新朝,在“汉魏易姓以来,胜国之臣,即为兴朝佐命”(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七)的时代,原本无可非议,但从后世一统王朝的视角来看,其行径便难免訾议。明代张溥在《李怀州集题词》中斥其“反顏事雠,何如鼠也”,“究其羽檄丝纶,皆谀笔耳”(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跳出政治道德上的是非彼此,自历史的客观进程而言,李德林的意义主要在于,传自北齐的汉魏制度和文化,经由以他为代表的北齐士人之手,逐渐成为隋代乃至唐代制度文化的一部分。《隋书·高祖本纪》载开皇元年隋文帝即位之日,“易周氏官仪,依汉、魏之旧”,据《通典》“隋氏复废六官,多依北齐之制”(《通典》卷二五《职官七》子注)之言,隋代对汉魏制度的继承是藉由北齐而来的,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论之綦详。李德林建议杨坚任丞相而非大冢宰,为文又能典雅质穆,摆脱南朝的文绣鞶帨之习,无论政治抑或文学,皆表现出向汉魏回归的倾向。
近年,在陕西西安发现了李百药墓志,其中云“今遵遗令,以其年十一月十九日迁厝于雍州万年县少陵原”(李浩《新发现唐李百药墓志铭及其价值》,《文学遗产》2015年第6期),且引述前代杜预诸人不返葬故乡之例为李氏舍弃祖茔辩解。可见李百药时,李德林这一支已比较彻底地完成了中央化进程,逐渐褪去了赵郡李氏旧门阀的影子。李德林将其父葬于被灭亡的故国,而其子却选择远离故土扎根京邑;北齐被关中军事贵族殄灭,而其制度文化却被隋唐政权暗自承袭。一个家族的迁徙流转,何尝不可视为一个王朝文化命运的象征?
[本文为国家社科项目“隋代文官制度与文学空间研究”(13CZW03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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