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蕊《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
没有一个女人天生爱飘零。
严蕊也是一样。她出身卑微,不知何故沦落风尘,然而风尘路是多么不好走,一旦走上去便骑虎难下,再无归路。她曾经以为自己运气算是好的,毕竟充当官妓要比在大街上做暗娼强了许多。她样貌漂亮,亏了年幼时父母的悉心教导,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当时人称颂她,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也就是说,多属原创,比一般爱援引前人句子的三流文人要强多了。又博晓古今故事。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她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一介红颜,倾国倾城。
妓女和文人之间的传说,从来就不是一个新鲜话题,这个男主人公唐仲友虽然算不得多么青年才俊,但是也算是少年得志了。当时被大众赞为少年高才,文采风流,但是年纪理应比当时的严蕊大了个十岁左右。南宋本来就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朝代,百官眼里只有朝朝夕夕,没有长远江山,在历史上被称为末日气象。这个时候的当官的还是相当荒淫无度的,但是好在整个宋朝都提倡适度之美,因此倒也不是腐化得让人看不下去。
就比如说宋朝公然有官妓一说,但是按照法令是只允许官妓陪着喝喝酒打打牌,但是绝对不允许有狎昵的行为。拿到现在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高级公关小姐,算不得什么稀罕的职业。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妓一旦陷入了某一个官员的手掌心,那是必须一招毙命,弹无虚发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个官妓,哪里来的自由之身?因此,当唐仲友一下子就看上了严蕊的时候,我们并不敢打包票,严蕊也是看上唐仲友的。因为从一开始,他是官,她是官妓,这一地位的悬殊就理所当然地给这次相遇奠定了很香艳但是绝对不深情的基调。比方说唐仲友是断断不可能娶了严蕊的,而在严蕊眼里——那个官爷,到底是高高在上的,是享受服务来的,又如何可能动真心呢?
于是就想起了前两年人人都在谈论的《蜗居》,尽管作为一个爱情观念道德观念都比较老旧的女子,对郭海藻很是敬而远之,但是在参与讨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叹,确实是不平等的。郭海藻从遇上宋思明的第一秒钟,她仰视着他,勾起他的欲火,就注定了不平等。一个灰姑娘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王子,而不是老国王。如果碰上的是老国王,则这就无法称其为一段爱情,而顶多是一场艳遇——自然,对于女人来说有可能是机遇。他们爱的都不是对方,他爱的是她青春的胴体,他希望拥有她,抓住她就像抓住他那已经消失的华年,他们奋斗一生辛辛苦苦钩心斗角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不就是为了红颜召之即来的快感么?而她,爱上的无非是一个幻想中的多啦A梦,以为只要他掏掏口袋就能把一切她需要的变出来,但是她又一清二楚地知道,他不是多啦A梦,因为多啦A梦不会要她的肉体。
这是一场青春和欲望之间的交易,是年华与年华之间的较量,只不过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却被宿命掀翻在苍茫的大海上。
自小颠沛流离的女子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对荣华富贵趋之若鹜,要不就是心存避世之心。严蕊理应属于后者。在众多的酒酣风暖的社交场合里,她早已经洞悉了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欲望,但凡有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她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她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阙,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她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那天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高兴,又想试试严蕊的文采,就出了个题考她:“就把七夕为题,以我的姓为韵,求赋一词。我们就效仿一下曹子建的七步诗吧,我喝三碗酒,喝完之前你就得完成任务。”严蕊领命,即口吟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才喝了两碗酒,不觉跃然而起大大地赞叹了一番。元卿几次三番向唐仲友表示极其喜爱严蕊,唐仲友倒是也大度,便让严蕊去陪客了,据说严蕊跟元卿一起同床共枕了好些时日,很得元卿的欢心。
看严蕊的词作,每一句都自有一种清俊的气息,丝毫不见旖旎的脂粉气,那些文人墨客爱她正是爱她这点吧?然而,他们的爱何其廉价?她的内心再风雅,再高洁,也无非被那些家伙们当作一件珍奇玩物互相品鉴而已。没有人懂她,没有人愿意去懂一懂她,那些盛世华章下的浮华与冷漠,只不过徒增她笑靥后的寂寞罢了。这算是什么欢场,又算是什么恩爱?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孰不知多少的伤害和抛弃才铸就了她们的铜墙铁壁。
后来,唐仲友跟当时的大儒朱熹因为政治理念起了争执,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状论及唐与严蕊风化之罪,下令黄岩通判抓捕严蕊,关押在台州和绍兴,施以鞭笞,逼其招供,“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严蕊宁死不从,并道:“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我一直觉得朱熹太小家子气了,很没用风度,男人之间的战争扯出女人来做什么?何况是严刑逼供一个妓女出卖一个恩客,实在是无稽透了。严蕊至死都没有承认,当时的人都称道她很讲义气,然而深陷风尘的弱女子一名,谁稀罕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夸奖?谁想要无缘无故惹祸上身,生生受了酷刑?只因为她是个弱女子。
她在面对严刑拷打的时候、一次次昏过去的时候、甚至最后被救出来的那一刹那,当她再一次见到了阳光,她的心里无端掠过了深深的惆怅,她想到年幼的时候家乡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想到了热乎乎的炊烟,想到母亲温暖的笑容,想起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她哭了吗?如果是我,必然是不哭的,但是会借故狂饮一场,不醉不休。
后来这个事情闹大了,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仲友,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将这一场兴师动众的严刑拷打化为无形。
接管这个案子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的时候,妓女拜贺。商卿问:“哪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她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之前发生的事,他因为自己也受过折挫,有点惺惺相惜之意。因对她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告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一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不是我爱这风尘,但是却深陷其中不得干净,仿佛是前世欠下的债似的。花开花落自有它的时辰和规律,这一切神秘莫测的事情,大约还是神说了算吧!
我总是要走的,谈什么留呢?我能留在哪里?京城之大,却无我落脚之处,我期待有一天,回归山野,布衣荆钗,过起了平凡生活,就不要再问我去向何方了。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说:“既然你从良的决心这么大,我就成全了你吧。”立刻取伎籍来,与她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且不说她最终离开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是灰心,伤心,还是死心,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唐仲友也好,元卿也罢,该给的欢愉她给了,该偿还的恩情也偿还了,总算一片白茫茫真干净了,她可以脱离这无边无际的欲海,真正享受一下寻常妇女的自由了。
自由,一个多么惹人热血沸腾的字眼。
最早听到这阙词却不是这个版本,而是来自于《金枝欲孽》中的如妃娘娘的一方锦帕,上面稍作了修改:“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传说中那些旗人包衣从小就要被送进宫里当差,最好的年岁都要虚耗在枯燥的奴婢生涯里,她们做梦都想着早日离开皇宫这个只有鬼魂适合生存的地方,然而却不得不在此耗掉生命,能熬到活着出去的少之又少,她们把一腔对青春和年华的热情写成一首首小词,绣在锦帕上,有的缝在给士兵剪裁的夹袄里,当作一种情感的传递。很多年后,当当年那个死去的士兵的衣服被扒下来的时候,人们发现这些清丽的诗句。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
在这一刹那,女子的大好年华和那些死于沙场的年轻士兵的魂魄相遇,撞击出深深的无奈和感伤,怪只怪上天作弄,怪只怪我们天生就由不得自己的命运,命如芥草,只能嗟叹。红颜日复一日地凋零了,带着她们还没有来得及盛开的青春,年轻的男孩子死去了,他们甚至还没有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他们都只是被命运播弄的草籽,随风飘散,再随风枯萎、死去。
永远记得最后安茜带着箭伤,死在了孔武的肩膀上,那个男人看着她安详地靠在自己肩上,尚不知她早已死去,还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微微笑着。前方是残阳如血,前方是碧海蓝天,前方就是自由。另一幕是如妃娘娘依旧困在这个庭院深深的皇宫,向他们递送着她的祝福,是的,她也不爱宫墙柳,但是因被前缘误,她早已和这深宫大院合而为一,无法分开,只能带着微微的欷歔和遗憾为他们送行。
前方路漫漫,那逃出去的人和严蕊一样,将要把一身繁华褪下,回归自己向往已久的普通人的生活。那一缕炊烟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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