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兰前事悔成占,却羡归飞拂画檐。
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
舞腰试罢收纨袖,博齿慵开委玉奁。
几夕离魂自无寐,楚天云断见凉蟾。
-----杨亿
《代意》二首,载杨亿编的《西昆酬唱集》。杨亿首倡,李宗谔、丁谓、刁衎、刘骘各和一首,刘筠和二首。题名代意,似代人立言,而这个人从诗里所描写的事情来看,当是指一离妇。古人常以男女比拟君臣,这从屈原以来就是如此,所以这诗,结合杨亿的身份来说,当系有所为而作,但又不能过于实指,以免穿凿附会。
诗一起即用典,梦兰事,本出《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这一典故,本系吉利的事。而起句云:“梦兰前事悔成占”,所悔何来?当指下面的仳离之事。首句确实是饱满而又曲折,顿挫生姿。炼一“悔”字,把全首诗意包含其中。第二句“却羡归飞拂画檐”,“羡”字系从“悔”字引来,因悔前事,自羡眼前。“归飞”字样,本是用《诗经·小弁》:“弁彼鸒斯,归飞提提。”这一语典的运用,自然衬出一己之孤单,和双飞鸒鸟归来之可乐。虽不明说,而其意自见。首联实沉重凝练,而又大开大阖,对照鲜明。艳丽中有凄凉意。
颔联“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字面秾丽,属对精工,“别鹤”、“新缣”两典,在此联中尤显出凄婉之致。“别鹤”,是“别鹤操”的简称。据《古今注》云:“别鹤操,商陵牧子之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母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妻子即将遭受“七出”的不平待遇,这当然是个悲剧。“新缣”之典,出于汉代乐府民歌:“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上山采蘼芜》)这又是妻子已遭遣出,而让织缣的新人当门户了。总之,弹瑟也好,织机也好,皆是妇女的不幸遭遇。此联在美丽的词藻下用哀怨的夫妻离异的典故构成。“梦兰”事本成空,所以这一联证明“悔”的事实。诗的结构章法,有线索可寻。写离妇之遭遇,可谓淋漓尽致。颈联再从宫闺中之乐事写起,歌舞、博弈本都是赏心乐事,但由于离异,所以是“舞腰试罢收纨袖,博齿慵开委玉奁。”“博齿”是一种赌博游戏,由来已久。《楚辞·招魂》:“成枭而牟,呼五白些。”王逸注:“五白,博齿也。”这一游戏,今已不传,现在掷骰子游戏庶几近之。这一联,以人间乐事反衬今之寂寞,实加深对梦兰前事成占而又反悔的描绘,是“悔”字的再伸延。尾联不再以典出之,直接抒情,“几夕离魂自无寐,楚天云断见凉蟾。”她该有多少不眠之夜,多少离愁!在这静夜里,楚天澄净,明月高照,然而人在何处?较之“隔千里兮共明月”更为凄凉。因为“自无寐”,是自己相思不寐,而所思者则未必如己之重相思的。所以更为沉痛。
这首诗,题为代意,实为自抒己意,有难言之隐,而又不能已于言,终于用比兴手法写出这首诗。屈原云:“初既与予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离骚》)杨亿的遭遇有点类似。据欧阳修《归田录》载:“真宗好文,初待大年(杨亿字)眷顾无比,晚年恩礼渐衰。”杨亿于此时期判史馆,奉命和王钦若等同修《册府元龟》,“亿素薄其人,钦若衔之,屡抉其失”(《宋史·杨亿传》),而“陈彭年方以文史售进,忌亿名出其右,相与毁訾(同上书)。”《归田录》又载:“杨文公亿以文章擅天下,然性特刚劲寡合,有恶之者,以事谮之。大年在学士院,忽夜召见于一小阁,深在禁中。既见,赐茶,从容顾问,久之,出文稿数箧以示大年,云:‘卿识朕书迹乎?皆朕自起草,未尝命臣下代作也。’大年惶恐不知所对,顿首再拜而出。乃知必为人所谮矣。”这真是“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从杨亿的遭遇来看,这首《代意》当是在如此的背景中写成的,真是“抒情空拟《四愁》诗”(李宗谔和本诗诗句),“年少情多岂易禁”(刘骘和本诗诗句)。《代意》诗是有这如许含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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