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锡铨
春天到了,
乌贼鱼也有恋爱。
在海藻的草坪上,
在珊瑚的森林中,
乌贼鱼作猎艳的散步。
乌贼鱼以十只手,
——热情的手,
颤抖地摸索着恋爱,
在温暖的海水的空气里。
但这是徒然的,
虽有十只手也无济于事。
美丽的小姑娘,
结队地行过,
她们都轻捷地,
象一缕彩云,
闪避了他的鲁莽的牵曳。
乌贼鱼以自己的墨渖,
在波纹的笺纸上,
写下了他的悲哀
——恋的悲哀。
但在夕暮云生的时候,
海上卷起了风暴,
连他的悲哀的记录,
也漂散得不留一点踪影。
施蛰存
爱总是美的,即便丑陋如乌贼鱼的爱。
在拟人化的情境中,乌贼鱼显得热情得灼人,鲁莽得可爱。海藻是它的草坪,珊瑚是它的森林,温暖的海水是它的空气,波纹是它的笺纸,而那轻盈敏捷的鱼群,则是它所追逐的“美丽的小姑娘”。然而,毕竟不是同类,“虽有十只手也无济于事”。鱼们留下一串讪笑远去了,“闪避了他的鲁莽的牵曳”,而乌贼鱼唯有“以自己的墨渖”,写下自己“恋的悲哀”。
现代诗歌中出现过禽言诗如胡适的《老鸦》,出现过兽言诗如朱湘的《猫诰》,而施蛰存这首拟写水生动物乌贼鱼的“恋爱风波”的诗作,就其抒情情景构置得认真、严密,拟人笔调的风趣、幽默,以及美学风格的朴实、自然而言,都完全可以与上述诗作比美。所不同的是,《乌贼鱼的恋》没有《老鸦》或《猫诰》的那种明显的教训意味,诗人的自我抒发也很难从表面文字上捕捉与把握——或者说,这两方面都隐藏得更深。《老鸦》与《猫诰》所覆盖的诗的羽翼或皮毛都是很容易剥落的,它们不过是生活中某一类人,以及他们的人生理想,人生哲学以及处世态度,价值取向等等的诗化一一尽管是经过夸张、变形的,多少有些怪异的诗化。然而,《乌贼鱼的恋》却很难在现实生活中一一找到对应——诸如乌贼鱼何所指,十只颤抖的热情的手何所指,美丽的鱼们何所指,波纹上墨写的悲哀何所指,等等,似乎都是难以具体考索的。
这里所流露的那种“哀而不伤”的,多少有点谐谑风趣的诗意,大约只宜从整体上作神似的把握。尽管用了大量的比喻、象征,但其具体情景是符合乌贼鱼的生活习性与生物学特征的。可以认为作者写的是真正的“乌贼鱼的恋”,而没有象胡适、朱湘那样,让老鸦和猫用人的语言大发议论,带着明显的托物言志的痕迹。但是,“无迹可求”的寄托也还是一种寄托,因为施蜇存写得毕竟不是科普小品或科学童话,而是诗。可以说,他写得既是《乌贼鱼的恋》又不仅仅只是“乌贼鱼的恋”,我们可以从幽默、讥诮的审美愉悦中,约略感悟到一些这首诗里没有明白昭示的东西:爱情需要培植,需要心心相印的默契;但莽撞的恋爱也是可以理解的,绝非罪恶;失恋的悲哀自有其审美价值,虽然应当尽快忘却,因为“但在夕暮云生的时候,/海上卷起了风暴,/连他的悲哀的记录,/也漂散得不留一点踪影。”可见失恋只是人生大潮中一段小小的波澜。对于海阔天空的大千世界,那就更微乎其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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