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两首寄内、悼亡绝句

作者:李商隐 栏目:李商隐诗集 2020-05-24 12:36:33

李商隐的两首寄内、悼亡绝句

在晚唐诗坛上,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约 813—858)与杜牧齐名;他的绝句也和杜牧的绝句一样为历来诗评家所推重。王士禛在《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中论七言绝句云:“开元、天宝诸名家,无美不备。李白、王昌龄尤为擅场。……中唐之李益、刘禹锡,晚唐之杜牧、李商隐四家,亦不减盛唐作者。”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七绝凡例》中更称:“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绝句秘藏,至是尽泄。”葉燮在《原诗》中也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从下面一首《夜雨寄北》(《万首唐人绝句》中题作《夜雨寄内》),可以看出这一“深”与“婉”的特色: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范晞文在《对床夜话》中指出,“唐人绝句,有意相袭者,有句相袭者”,并认为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袭自贾岛的《渡桑乾》诗,为“袭其句而意别者”。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说:“李义山‘君问归期’一首,贾长江‘客舍并州’一首,曲折清转,风格相似。”两人所举的贾岛诗(一作刘皂诗,题为《旅次朔方》)如下: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确有与其相同之处,但未必是有意相袭,而风格也并不相似。其相同之处是:两诗的后两句都写离开客居之地后回想客居之地,特别是末句的开头都用了一个“却”字承转,句式极为近似。但李诗则在运思上更深一步、更曲一层。贾岛(或刘皂)是已离并州后,回望客居十年、已成第二故乡的并州,不免怀有依恋之情。《渡桑乾》诗不过是直抒在旅途中产生的这样一种微妙的感情,在运思上实无深曲可言。而李商隐写《夜雨寄北》诗时,此身还在巴蜀,而且未有归期,却凭空构想出一个回到长安后与妻子剪烛夜话的场景,并进而想象在彼时会谈到此时,在彼地会谈到此地。这在运思上可说是既深且曲;《渡桑乾》诗在这一点上是不能与之比美的。而且,《渡桑乾》诗只是单纯地叙说客居并州之事,表达回望并州之情,缺乏景色的烘托、细节的渲染;这首《夜雨寄北》诗,则以巴山夜雨的景色来烘托今日之事、今日之情,以剪烛西窗的细节来渲染异日之事、异日之情,在这一点上也比前者更富有形象感染力。白居易有首《邯郸冬至夜思家》诗: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中以这首白居易的诗与《夜雨寄北》诗相比,指出前者“是魂飞到家里去”,后者“则又预飞到归家后”。这也是说李诗比白诗更深一步、更曲一层,确是“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不愧为独步千古的名作。这首诗的第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在句内自成问答。这一写法与汉《桓帝初天下童谣》“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两句是同一机杼的。这样,只用一句诗就写出了妻子盼望远人早日归来的心情以及旅人欲归不得的处境。后三句都由这一句生发,而在感情表达、景物展示上却极跳动变换之能事。这是一首用代书简的寄内诗,在第一句诗里以“未有期”回答了有关归期的询问,按照一般思路,也许接下去应当诉说这一“未有期”的苦衷和自己此时的心境,而下面“巴山夜雨涨秋池”一句好像在思路上和第一句脱了钩,突然转而写似与归期问题并无关连的巴山雨景。这一诗笔的跳跃,跳得还不算远,写的还是此时此地的景物。再下面“何当共剪西窗烛”一句,则远离此时此地,转而写在想象中的未来岁月、在想象中的长安故居与妻子重逢的情景,诗笔就跳跃得更远了。而最出人意表的是:诗人在最后“却话巴山夜雨时”一句中,又把想象从未来拉回今夜,从长安拉回巴山。朱鹤龄在《李义山诗集》中指出,这首诗的第二句写“今夜”,第三句写“他日”,第四句又写到“今夜”,也就是说,在时间上是从“今夜”写到“他日”,又回到“今夜”;而如果从空间着眼,这三句诗是从巴山写到长安,又回到巴山。

诗人在写这首《夜雨寄北》诗时,使他愁心如织的是“问归期”与“未有期”的矛盾。这一矛盾,在客观上、在现实中本无从解决,也难以摆脱,而深深陷入这一矛盾之中的诗人又冀求有所解脱。这就把他引入了身、心两相分离的状态:在时间方面表现为面对当前之景而心思未来之事;在空间方面表现为身在巴山而神驰故里。其诗笔之所以如此跳动变换,其诗情之所以如此缠绵往复,原因可能在此。何焯称赞此诗为“水精如意玉连环”(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何景明在《与李空同论诗书》中也以“辞断而意属”为诗文“不可易之法”。这首《夜雨寄北》诗可说达到了这一要求。诗中所写,忽而此时,忽而彼时;忽而此地,忽而彼地。句与句间似相隔绝,而又是一意回环、暗中相连的。

这首诗写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李商隐滞留巴蜀期间,寄给留在长安的妻子王氏的。从这首诗,可见他们夫妻平时的感情之笃、别后的忆念之深。但三年后,在大中五年(851)的夏秋之交,王夫人不幸病逝。诗人于当年冬季又赴东蜀,行经散关,遇上大雪,途中忆念王夫人,写了一首情辞哀婉的悼亡诗,题为《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夜雨寄北》诗表达的还只是生离之苦,这首诗表达的则是死别之恨了。这时,李商隐还不到四十岁。中年丧妻本是人生一大痛事,何况他一生仕途坎坷,在悼亡后又为生计而孤身远行,再加上时逢寒冬,又遇大雪,其旅途凄凉之状、身世零丁之感,是可以想见的。

这首诗的一、三两句:一叙远行之事;一写中途之景。“剑外从军远”一句,叙说此行是远赴剑外,参佐戎幕;“散关三尺雪”一句,描写途次散关,展现在眼前的是积雪盈尺、前路茫茫的景象。穿插在一、三两句之间的二、四两句:一叙实情;一写幻境。为征人寄寒衣,在唐人代征夫的妻子立言的闺怨诗中是一个常见的题材。诗人此行是“从军”,又在途中遇雪,自然想到寒衣,也会想到已无人为他寄寒衣。正如冯浩在《玉谿生诗集笺注》中所说:“赴桂,赴徐,闺人固在。今则失偶而出游也。”诗的第二句“无家与寄衣”,既与第一句所写的“从军远”相承,又与第三句所写的“三尺雪”相连,展示的是一个人生悲剧。句中的“无家”两字,写出了诗人征途遇雪所触发的真实感受,也写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两个字的分量,在诗人说来是重若千斤的。如果诗篇到此为止,只看这前三句,虽然在叙事、写景、抒情方面写得很真切、很沉痛,但还没有显示李商隐作品的深与曲的特色。显示这一特色的是最后“回梦旧鸳机”一句。它在篇终处展现了一个如龚自珍在《浪淘沙·写梦》词中所描摹的“是仙是幻是温柔”的境界,情迷离恍惚,令人寻绎不尽。

纪昀说:“‘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思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此诗对面。”(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这一句中的“回梦”两字,是写诗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个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王夫人犹自在长安故居中坐在布机前呢?还是追忆当年情景,心情迷惘,深感前尘如梦呢?这是留待读者去驰骋想象的。但不管是实写梦境或是只写如梦之感,有了这一句,就把诗人的缠绵悱恻的相思、刻骨铭心的哀痛,写得更婉曲,也更深刻了。这一结句也是诗情和诗笔在时、空两方面的跳跃。从空间看,它与《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句相同,都是从旅居之地跳回长安故里。从时间看,它与“何当”句相反;后者是由现在到未来的跳跃,这一句则是由现在回到过去,回到王夫人未亡时的日子里去了。这一跳跃,虽然远远离开了前三句所写的时间、地点,而它又是与前三句所写的远行、遇雪、无家寄衣这些情事相贯串、相连属的。

李商隐的作品,往往显示其独具的感情色彩、特有的风格面貌。从以上两首寄内、悼亡诗,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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