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庵书话》序|原文|翻译|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我写《书话》,开始于1945年的春天, 当时抗日战争尚未结束,蛰居上海,有时披览书籍,随手作些札记。最初给我以发表的光荣的是柯灵同志主编的《万象》。不久,柯灵同志被敌宪逮捕,感谢友情的支持,我从别人口里得到他间接带出来的消息,仓皇离家。一面以“王晦庵”名义,从龙华弄到一张“居住证”,一面又在寓所附近另外找个安身的地方,独自住了下来。刚刚开始的《书话》,就这样宣告中断了。

这一阵风声很紧张。留居上海的熟人,一个个决定分头出走。我的离寓暂避, 目的也是为了等关系。长夏缓缓地消逝了。到8月, 日本投降, 大家离沪的计划又纷纷打消。有一个时期,我因忙于别的工作, 形成了与“书”无缘的局面, 当然也无从“话”起。至于再次为《书话》执笔,则是出于《文汇报》编辑的敦促,他们指《万象》上的文章为例, 约定每天一段, 长短不拘。我于是又动起手来。其实发表的地方也不限于《文汇报》一家,先后登过《书话》的还有《联合晚报》以及杂志如《文艺复兴》、《文讯》、《时与文》……等。不过登载数量最多、时间最长的, 还是《文汇报》。计算起来, 大约写了100篇光景。后来又突然中断了。这次中断也有一个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内幕。1956年, 当《读书月报》约我续写《书话》的时候,我曾在《开场白》里交代过。现在就把它摘录在下面:

……有一次, 我的《书话》终于碰痛了一个大特务。他在汪伪时期担任过伪中央大学的教授,在上海开过旧书铺。利用书店做他鬼鬼祟祟的工作。“八一五”以后, 国民党官员“从天上飞过来, 从地下钻出来”,到处“劫收”。这位“教授”兼书店老板摇身一变,居然成为红极一时的“要人”。我在《书话》里揭破了他过去的历史。他请《中央日报》总主笔来找我,要我在《书话》原地更正。否则的话,他手下有300名全副武装的“豪客”,随时随地可以枪毙我。人要活命,这是不错的, 可是人也要有能够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我写的既然都是事实,事实又怎么能够更正呢?主笔劝我和他当面谈谈。我想, 我诚然闲得发慌,却还没有“吃讲茶”的工夫, 便决定由他去。乱世人命,这一点我很懂得, 只有坐以待“毙”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终于没有执行这个枪毙的判决。倒是《文汇报》编辑爱惜我,从此就不再来逼我写《书话》了。天下可做的事正多, 我也乐得趁此放下这副担子。……

《书活》在解放前就是这样结束的。解放后为《读书》月报写的也不多,大约连载了三、四期,我又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了, 刚开头就煞了尾。去年起重新执笔, 则是登在《人民日报》的副刊版上。当时曾经公开声明, 没有时间不写, 有时间写一批, 陆续刊出。几个月来,或断或续,一共写了二十几篇。北京出版社要我编个集子,我觉得数量太少, 旧稿又大都散佚, 只能就手头剪存的部分选改十几段,合成41篇。即使如此, 它还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小册子。

中国古代有以评论为主的话、词话、曲话, 也有以文献为主,专谈藏家与版本的如《书林清话》。《书话》综合了上面这些特点, 本来可以海阔天空, 无所不谈。不过我目前还是着眼在“书”的本身上,偏重知识, 因此材料的记录多于内容的评论,掌故的追忆多于作品的介绍。至于以后会写成什么样子,那是将来的事, 不必在这里预告。说句老实话,我并没有把《书话》当作“大事业”, 只是在工作余暇,抽一支烟,喝一盅茶,随手写点什么,作为调剂精神、消除疲劳的一种方式。因此我也希望读者只把它看做是一本“闲书”。当你们工作后需要休息的时候, 拿来随便翻翻,如果居然能够从中看到一星有用的东西, 那么,你们的任何一点收获同时也将是作者的收获。

至于文章的写法,我倒有过一些考虑。我曾竭力想把每段《书话》写成一篇独立的散文:有时是随笔,有时是札记,有时又带着一点絮语式的抒情。通过《书话》,我曾尝试过怎样从浩如烟海的材料里捕捉使人感到兴趣的东西,也曾尝试过怎样将头绪纷繁的事实用简练的几笔表达出来。我现在可以向读者坦白:我是一个和文字结了缘的人, 不得不时时探索这些问题, 《书话》是我的描红本, 它给我以锻炼笔头的机会。十几年来,所以一直没有放下《书话》的写作,这就是惟一的秘密。艺术无止境。自然,我的尝试是失败的,这个小册子就是一个失败的标本。有什么办法呢?虽然白发偷偷地爬上两鬓,而我还在为自己的描红本感到害臊。

1962年4月于北京

(《晦庵书话》,三联书店,1980年版。)

赏析 唐弢先生是一位作家、学者,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他有诗曰:“平生不羡黄金屋,灯下窗前常自足。购得清河一卷书,古人与我话衷曲。”其实,在唐弢先生的藏书中,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从30年代辛辛苦苦、节衣缩食地收集、购买的现代文学图书资料。他认为做学问必须重视第一手资料,必须认真地读原作、读杂志。他有边读书边做笔记的好习惯。他的书话就是他读书、研究的意外收获。早在1945年,这些书话随写随发表于柯灵主编的杂志《万象》,后来扩展到《文汇报》、《联合晚报》,也在《文艺复兴》、《文讯》、《时与文》等杂志发表。解放以后,他的书话又在《人民日报》上连载过。这些作品竟然有了200多篇。

《晦庵书话》是大手笔写下的小文章,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这些文章熔史料的缜密考证与历史家的真知灼见于一体,写法自由,轻松自在,谈论的问题充满智者的悟性和学者的渊博。这篇序言最早是1962年唐弢先生为自己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书话》写的序言,1980年上海三联书店再次出版《晦庵书话》,序言又收入该书。

序言介绍了他写书话的缘起和经过。读者可以了解到,书话的写作不仅是读书人的黄卷青灯、焚膏继晷之事,也有因为书话引起的生命的危险。这足以使我们对这些书话刮目相看。也就是说,从这些书话中我们可以读到中国的社会史料,文学史料,作家的创作史料,心灵史料。

作者说,他并没有把写书话当成“大事业”,写作就是一种“调剂精神,消除疲劳的一种方式”。这正是书话这种古已有之的文体的写作方式。我们不必正襟危坐地读,却也能得到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这当然不算是无聊的“闲书”,而是可以在闲时看的好书。

作者说是闲书,也表示了书的一种文体特点。“我曾竭力想把每段《书话》写成一篇独立的散文:有时是随笔,有时是札记,有时又带着一点絮语式的抒情。通过《书话》,我曾尝试过怎样从浩如烟海的材料里捕捉使人感到兴趣的东西,也曾尝试过怎样将头绪纷繁的事实用简练的几笔表达出来。”这是表明书话的写作要洒脱,要有情致,要讲究趣味性。这些方面正是《晦庵书话》的风格,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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