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杂剧·第三折
[红上,云]今日小姐着我寄书与张生,当面偌多般假意儿,原来诗内暗约着他来。小姐也不对我说,我也不瞧破他,则请他烧香。今夜晚妆处,比每日较别,我看他到其间怎的瞒我?[红唤科]姐姐,咱烧香去来。[旦上,云]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红云]今夜月明风清,好一派景致也呵!
【双调·新水令】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我看那生和俺小姐巴不得到晚。
【乔牌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见柳梢斜日迟迟下,早道“好教贤圣打”。
【搅筝琶】打扮的身子儿诈,准备着云雨会巫峡。只为这燕侣莺俦,锁不住心猿意马。不则俺那姐姐害,那生呵!二三日来水米不粘牙。因姐姐闭月羞花,真假、这其间性儿难按纳,一地里胡拿。
姐姐,这湖山下立地,我开了寺里角门儿。怕有人听俺说话,我且看一看。[做意了]偌早晚傻角却不来,赫赫赤赤,来。[末云]这其间正好去也,赫赫赤赤。
[红云]那鸟来了。
【沉醉东风】我则道槐影风摇暮鸦,元来是玉人帽侧乌纱。一个潜身在曲槛边,一个背立在湖山下;那里叙寒温,并不曾打话。[红云]赫赫赤赤,那鸟来了。[末云]小姐,你来也。[搂住红科][红云]禽兽,是我,你看得好仔细着,若是夫人怎了。[末云]小生害得眼花,搂得慌了些儿,不知是谁,望乞恕罪![红唱]便做道搂得慌呵,你也索觑咱,多管是饿得你个穷神眼花。
[末云]小姐在那里? [红云]在湖山下,我问你咱,真个着你来哩? [末云]小生猜诗谜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准定扢扎帮便倒地。〔红云〕你休从门里去,则道我使你来。你跳过这墙去.今夜这一弄儿助你两个成亲。我说与你,依着我者。
【乔牌儿】你看那淡云笼月华,似红纸护银蜡;柳丝花朵垂帘下,绿莎茵铺着绣榻。
【甜水令】良夜迢迢,闲庭寂静,花枝低亚。他是个女孩儿家,你索将性儿温存,话儿摩弄,意儿谦洽;休猜做败柳残花。
【折桂令】他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恁的般受怕担惊,又不图甚浪酒闲茶。则你那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打叠起嗟呀,毕罢了牵挂,收拾了忧愁,准备着撑达。
〔末作跳墙搂旦科〕〔旦云〕是谁? 〔末云〕是小生。〔旦怒云〕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末云〕呀,变了卦也!
〔红唱〕
【锦上花】为甚媒人,心无惊怕;赤紧的夫妻每、意不争差。我这里蹑足潜踪,悄地听咱。一个羞惭,一个怒发。
【幺篇】张生无一言,呀!莺莺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絮絮答答。却早禁住隋何,进住陆贾,叉手躬身,妆聋做哑。
张生背地里嘴那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番,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清江引】没人处则会闲嗑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记“西厢下”。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
〔旦云〕红娘,有贼。〔红云〕是谁?〔末云〕是小生。〔红云〕张生,你来这里有甚么勾当?〔旦云〕扯到夫人那里去!〔红云〕到夫人那里,恐坏了他的行止。我与姐姐处分他一场。张生,你过来跪着!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何干?
【雁儿落】不是俺一家儿乔作衙,说几句衷肠话。我则道你文学海样深,谁知你色胆有天来大?
〔红云〕张生,你知罪么? 〔末云〕小生不知罪。〔红唱〕
【得胜令】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你本是个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想去跳龙门,学骗马。姐姐,且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 〔旦云〕若不看红娘面,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起来!〔红唱〕谢小姐贤达,看我面遂情罢。若到官司详察,“你既是秀才,只合苦志于寒窗之下,谁教你夤夜辄入人家花园,做得个非奸即盗。”先生呵,整备着精皮肤吃顿打。
[旦云]先生虽有活人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下][末朝鬼门道云]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红扳过末云]羞也,羞也,却不“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末云]得罪波“社家”,今日便早则死心塌地。[红唱]
【离亭宴带歇指煞】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准备着“寒窗更守十年寡”。猜诗谜的社家,岐拍了“迎风户半开”,山障了“隔墙花影动”,绿惨了“待月西厢下”。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殢雨心,悔过了窃玉偷香胆,删抹了倚翠偎红话。[末云]小生再写一简,烦小娘子将去,以尽衷情如何?[红唱]淫词儿早则休,简帖儿从今罢。尚古自参不透风流调法。从今后悔罪也卓文君,你与我游学去波汉司马。[下]
[末云]你这小姐送了人也!此一念小生再不敢举,奈有病体日笃,将如之奈何?夜来得简方喜,今日强扶至此,又值这一场怨气,眼见得休也。则索回书房中纳闷去。桂子闲中落,槐花病里看。[下]
这折“赖简”戏,表演婚恋当事人崔、张之间的矛盾冲突发展到表面化、尖锐化、白热化的阶段,形成他们爱情之路上的一大新危机,从而,把戏剧又一次推上了高潮局面。
父母双亡、“书剑飘零”的落魄书生张珙,自从佛殿“惊艳”而幸识莺莺以来,因为有好心红娘的热忱撮合,暂且避开了老夫人的直接监管,得以跟莺莺互通书简、互致情愫,正喜滋滋沉浸在好事在即的热切期盼中。然而,他毕竟太书生气了。他难以理解莺莺这位有严母拘管、秉礼持重的相府千金的复杂心性。因而,两人之间的严峻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了。王实甫独具慧眼、独运匠心地捕捉住并展现出人物与环境和人物自身独特的矛盾关系,通过乖违、误会、倒错与夸张等手法,铺演出又一幕新人耳目、引人解颐,并发人深思的绝妙喜剧。
戏一开场,红娘首先俏皮地指出小姐的“假意儿”,从而揭开了矛盾序幕;微妙的是,红娘自己也耍开了假意儿:既不当面戳破,却又要暗中窥觑,这就进一步强化了戏剧矛盾,浓郁了舞台戏味。
莺莺上场时吟咏的“花阴”与“庭院”的一则对偶式诗句,以典雅的语言、形象的描绘,为即将展开的闹剧铺展了特定背景;同时,隐隐流露了她心绪中“深沉”的信息:既要来跟心上人践约,却又不那么畅快轻舒。红娘接着说:“今夜月明风清,好一派景致也呵!”其浅显明朗的用语,固然切合她的身份口吻;其欢欣流畅的气韵,更透示了红娘满以为崔张此夜好事必成的欢乐心境,既跟莺莺之词巧作反衬,又为未来的冲突作了反铺垫。
〔新水令〕自外而内,由莺莺闺房外的夜色初临、寒风轻透,进展到莺莺在室内忙忙地对镜晚妆、以图赴会的情景。
〔驻马听〕由内而外,写莺莺走出闺房、迈向花园时的优美意境。以“睡鸭”安卧于“嫩绿池塘”、“栖鸦”悠处于“淡黄杨柳”,渲染出“自然幽雅”的宁静气氛,反衬出主仆二人夜行时的动态美。——这幅静夜中的仕女轻行图,将恬美的景物色彩跟欢欣的人物心情相映相衬,和谐融汇,从而,把观众吸引到诗情画意的境界,跟剧作家一起感受着崔、张恋爱的优雅韵致。
接着,红娘一句“我看那生和俺小姐巴不得到晚”,圆转自然地把崔、张二人绾合到一起,并通过〔乔牌儿〕描形写意,借曲传声,生动地刻画了崔、张二人盼望时光加速流逝、以期早早幽会的隐微心情。
〔搅筝琶〕演唱莺莺“打扮的身子儿诈(漂亮、体面),准备着云雨会巫峡”——把全身打扮得象朵鲜花,准备着象巫山神女跟楚襄王幽会似地同张生欢聚。前用白描,后借典故,简洁明快而又含蓄雅致地描叙了莺莺的行为心态,也透露了好红娘的欣慰之情。这本是精美的戏剧语言,金圣叹却荒谬地批道:“《西厢》最淫是此二句。”要不是有意为了掩饰作品中张生搂抱红娘以及崔张私合作爱的性感场景,则就是金圣叹迂腐意识的胡乱发泄。
俏红娘妥贴地安置了莺莺在“湖山下立地(立着)”,随即轻巧地借口“怕有人听俺说话,我且看一看”,从而合理地“开了寺里角门儿”,机灵地走到院墙外去“赫赫赤赤”地给张生打口哨、传暗号,通知张生赶快到来。这不仅生动地突出了小红娘勇当“撮合山”的美好形象,而且使戏情更活脱、更机趣,从而增强了舞台的视动感和意氲美。《董西厢》于此却一反红娘的热忱本性,明知张生为践约而来,却首先大惊小怪地“高叫:‘兀谁?’”并气势汹汹地斥责“君瑞好乖劣!半夜三更,来人家院舍。明日告州衙,……须监守得你几夜!”破坏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统一性与完整性,令人不可思议,兴味索然。
张生悄然而至,莺莺默然而立。此时通过红娘之口,唱出了一对情人欲会而尚未会面时一动一静的可喜形态——〔沉醉东风〕:我以为清风摇拂槐树影,惊起了晚鸦在轻轻飞;却原来是张生偏戴的乌纱帽在悠悠晃动。那一个躲藏在曲折的栏杆边,这一个背身站在假山下。他俩还没有交谈,更哪里互问冷暖呢?……剧作家巧妙地以此刻的短暂宁静,为即将发生的小小闹剧而预为蓄势,预作反衬。果然,张生憋不住一腔孟浪之情,为拥抱莺莺而错搂了红娘,遭到了红娘的峻语诟詈;张生也立即谦恭道歉。耐人品味的是,红娘话中突出了“若是夫人怎了?”——是句不可轻忽的潜台词,预伏了后面的戏情关窍。
接下来,通过张生与红娘的对话,一个急于问莺莺何在,一个关切约会之真假;一个再次自诩为猜诗谜的行家、并再度以能干会说的隋何、陆贾自比,满怀必胜信心——其书生加情种的痴狂之态,令人发笑;一个临阵指挥,鼓励跳墙,温语叮咛,喜事在望——其慧心巧算和厚道热肠,令人可亲。加之,随后一连三支曲词的演唱,把崔张欢会前的热切气氛,渲染得浓浓的,跟继之而起“赖简”悲剧的冷峻场景,形成鲜明的反差跌宕,在庄谐杂陈的剧情中,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让人在这乖讹、背理的矛盾冲突中,品尝到喜剧特有的审美情趣,不由得忍俊不禁,发出阵阵笑声。
〔乔牌儿〕设想崔张即将欢会时的环境:虽为花园,却如同布置得极美致的洞房一般。你看那——清疏的云彩笼罩着月亮,就象是洞房里红纸笼罩在花烛上;柳条拂拂,鲜花朵朵,就象是新房里垂挂的珍珠帘幕。大地上细茸茸的绿色春草,就象锦缎褥子铺展在新人的绣床上。
〔甜水令〕进而设想崔张二人即将欢会时的畅美情景,以及红娘的温良嘱咐。(看吧,他俩相亲相偎、无限缠绵)新婚之夜,韶光留连。(空气仿佛凝聚到他们身边)因此,周围的庭院显得悠闲静寂;茂密的花朵压低了花枝,(花儿们也仿佛静气凝神地窃听他俩的甜言细语)……。她是个处女啊,你对她必须性情温柔,软语送爱,心意谦和;不要把她猜做是不正派的(已破身的)女人。
〔折桂令〕继续唱赞莺莺纯洁高雅的身份和热忱可爱的性情,嘱咐张生要尽力地盛情报答。因为,从此结束了你(张生)的相思之苦,你将过着欢快美满的新生活!
在王实甫的笔下,崔张的欢会多么地谐美、温馨、畅快啊!多么地富有诗情韵致啊!这一切,强烈地吸引着观众沉浸在喜滋滋的气氛中。然而,出乎意料,舞台上陡然间乌云突起,剧情急变——正当张生兴冲冲前来赴约、美滋滋拥抱莺莺时,猛然间,一声“是谁”的断喝,把张生震呆了!莺莺小姐反变了脸而赖简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一下子把戏剧推上了高潮。
莺莺赖简的这场戏,历来十分脍炙人口,却也往往众说纷纭。
前人潘庭章之流以为莺莺能假才是贞顺自保的淑女,说什么“不假则为招淫,则为奔越”(董每戡《五大名剧论》上册82页);近人则认为莺莺“糊里糊涂地‘赖’,连她自己要努力控制都没办法控制得住”(同前);有的评论家指出:“赖简是她(莺莺)动摇性最大的一次表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第三册747页);有人并进而认为由莺莺的斗争性、叛逆性与动摇性、妥帖性相组合,可以看出剧作家正确地展示了莺莺的二重性格;但同时,却有人断言:上述“这种观点只看现象不看本质,……就不可能对莺莺性格作中肯的分析”(《名作欣赏》1982年第2期:傅治同《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
我们认为:莺莺的赖简,是她理智清醒并具有自控力时刻的故作之举。她这番有意的耍“赖”行径,既有其独特性格的内在必然性,又有其客观因素的外在催化条件。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她情窦已开;由对老母包办婚姻之不满,因而从发泄“闲愁万种”起,经过佛殿奇逢,巧遇俊秀书生,通过花阴联吟,赞赏张生“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一本四折);复经白马解围,进而感佩张生“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的胆识、才气和恩德,因而,她已认准了张生是自己的终身可托之人,是值得自己为之献出诚挚爱情的“志诚种”。所以,她主动投书送简,暗约张生在“待月西厢下”时幽会。这时,她并未作假,亦未想作假。但是,作为一个出身望族、长于相门,并深受封建思想陶冶的千金小姐,客观环境和自身经历势必养成她骄矜、尊贵、深沉、多疑、娇怯、易恼等等的个性特征,这在前面已有表现,从而使她对爱人的要求和对爱情的表达,自有其相应的独特性。剧中前已表明:她爱的是既“风流”又“聪明”,更“越教人知重”的俊雅书生;她喜的是诗韵相酬、琴音互感、书简传情、花月闲吟等高雅的爱情表达方式。她不可能象劳动妇女或市井女郎那样坦率、热烈而大胆地表达爱情。因而,张生当着侍立于不远处的红娘之面,不仅违背了红娘再三要他软语温存的嘱咐,而且出人意外地孟浪、粗率(连红娘都气得怒骂一顿),那陡然搂抱的轻狂之举,显然其人品、其行为都挫伤了莺莺的自尊心,因而一下子激起了莺莺的反感与气愤,不由得对张生怒责一声:“你是何等之人?!”——这是莺莺真情实感的生动外现。正因为如此,所以明代卓越思想家、评论家李卓吾为此折而作的下列论赞就很引人注意。李卓吾说:“此时若便成交,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是一对淫乱之人了,……有此一阻,写画两人光景,莺之娇态,张之怯状,千古如见。何物文人,技至此乎?”明末的著名评论家陈继儒(眉公)怀着“卓老果会读书”的崇敬心情,在李卓吾评语的基础上,进而对本折的艺术成就赞赏道:“中紧外宽,亏这美人做出模样来,然亦理合如此,倘一逾即从,趣味便尔索然。”清代著名戏曲鉴赏家毛奇龄更强调得尖锐:“李卓吾评《西厢》,了无是处,而独于此折云‘若便成合,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最为晓畅。”毛氏从《西厢记》于赖简中准确传神地刻画崔张性格特征的成功处肯定李卓吾之评语,自是高明的,但说李氏评语别无是处,则太偏激而有失公允了。李卓吾盛称《西厢记》为“千古来第一神物”,盛赞《西厢记》“化工之笔”的高超艺术迥出于《琵琶记》等名作之上,不仅在当时就得到陈眉公等大家的首肯,而且,至今仍闪射着真理之光。莺莺明知是自己预约张生来赴会的,现在却耍赖地反诬对方“你无故至此”,这倒是她“假意儿”的故伎重演。莺莺之所以作假,不仅因为方才张生的无礼行为打破了温馨甜美的幽会气氛,而且,更主要的,是张生的越轨行径触动了莺莺身上最为敏感的神经中枢:秉礼治家的老夫人对自己的严峻威胁而在心灵上投下的深长隐痛!紧张的潜意识导致她脱口而出:“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这句之下的潜台词是:我倒是可以谅解你,但是夫人知道了,怎么交代呢!这跟刚才张生搂抱红娘时红娘斥责他“若是夫人怎了?!”的语意,正一脉相承。莺莺忌讳“夫人闻知”,担心有违世“理”,这正透露了她的两重秘密:一方面,她为追求自主爱情和幸福婚姻,已跟夫人的规范和名教的熏陶作了勇敢的斗争,已在很大程度上有所悖逆,所以,才私传书简,暗约幽期;另一方面,她还未能完全摆脱封建思想和礼教家规的约束,仍在心理上有所顾忌,因而对夫人派来“行监坐守”的红娘,不得不故作防范,所以,突出“你无故至此”的指责,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手法,向红娘作遮掩并开脱自己,以维护自己大家闺秀的风范。同时,强调“若夫人闻知”(而不是自己之见)云云,亦可以暗中向张生作解释与抚慰,让“内性儿聪明”的张生可以意会而不必言明。
接着,通过红娘的〔锦上花〕和〔幺篇〕曲词,演唱了张生的“羞惭”表情,显示了张生“无一言”地“叉手躬身”的恭谨之态。有道是“知耻近乎勇”,这“羞惭”的表情正表明张生本质上不是儇薄的纨袴子弟;这“躬身”的形态,活现出“志诚种”张生憨朴、迂谨的傻相,可笑可怜而又可喜可亲。
红娘的独白“向前搂住丢番”云云,表现了这局外人的道义感和热心肠,传示了她对张生的同情与支持,流露了她对莺莺作假的激愤与轻侮,有力地肯定了崔张爱情于情于理于法的正当性;跟她随后虚张声势地责罚张生时的假戏真唱,形成鲜明的正反比照,妙趣横生。而且,一个“怒发”、一个“羞惭”、一个在旁鼓嘟着嘴仗义负气而指指点点,三人姿态各异,各具情貌,相映相衬,相得益彰,使舞台造型呈现出塑像美。
红娘帮代莺莺责罚张生时,故意问道:“张生,你来这里有甚么勾当?”暗扣着莺莺“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诗句,明处是责问张生,暗里却调侃莺莺,语意双关,一箭双雕,引起观众一阵阵会心的微笑。有的版本于此改为“张生,这是谁着你来?”则更是语含机锋,巧言逗哏而引人发笑。
机灵的莺莺对红娘的暗讽不无领会,于是,她进一步装着生气的口吻说道:“扯到夫人那里去!”这又是弄假意儿。当初红娘告诉她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角”要向她求爱时,她就曾笑嘻嘻地叮嘱“红娘,休对夫人说”,既表明她对爱情的默念、对张生的好感,又表明她跟母亲之间已有矛盾;现在,崔张爱情已臻成熟,她更不肯轻易让“口不应心的狠毒娘”来把“娇鸾雏凤”“厮葬送”。在红娘口虽辣而手实软地“乔作衙”(假做升堂问案的架式)的时候,莺莺说道:“先生虽有活人之恩,恩则当报。”这是真话,因其本乎事实且又合乎礼制道义,所以她直言不讳;而怎么个“报”恩之法,却没有明言,因为彼此可以心领神会而心照不宣。但是,接着说什么“既为兄妹,何生此心?”则又在作假。当初夫人赖婚时,她就强烈反对过:“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用“虚名儿误赚了我”——她心中很明白:正为不承认这“兄妹”关系,所以才暗约张生幽会的;而此刻作假的违心之言,确有难言之衷。所以,她紧接着又一次捧出“老夫人”来敷衍:“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潜台词是:先生何以不避夫人之防范而如此孟浪呢?……莺莺这一系列时真时假、真中有假、假里藏真的言行,维妙维肖地显示了她内心复杂的矛盾冲突和激动情怀。透过她的假处,正昭示着她的真情——对张生爱情的执着和专一。她这动作的意向与动作所表现的矛盾,在于以端严守礼的外在形式,体现着深挚追求的内在本质。
值得品味的是,莺莺向张生赖简时,首先捧出“(若)夫人(闻知)”做挡箭牌,于中又以“扯到夫人那里”为自己掩护;末后再次重申“万一夫人知之”,三番几次地强调“夫人”,而不见她自己的谴责之词,个中奥秘令人不难理会。所以,莺莺的赖简行为,实在是有主见、有决断、善于以理智克制感情的自为之举,是她在向环境作斗争、在头脑中以新我向旧我作斗争时,聪明、机警、深情而细心的完整性格的生动表现。于此可见,王实甫对人物关系、人物心性和戏情冲突的把握与表现,是十分深刻而缜密的。这也是《西厢记》矫《董西厢》之弊而扬己之长的又一艺术贡献。《董西厢》写莺莺板起面孔训斥张生时,一口一声地强调什么“须曾读先圣典教,五常中礼义偏大,弟兄(兄妹)七岁不同席”“岂不以是非为戒”?!而根本不提“夫人闻之,有何理说”之类的客观因素,显见得全是莺莺自身的“秉礼”之言,把一个本是向往自由爱情的纯朴少女,裂变成儒家名教的酸溜溜的封建卫道士。人物性格的不规则的分裂,是艺术尚不成熟的标志。
张生奉简而来却无端受辱,不仅不作反击,而且一字也未道及莺莺情诗的内涵,这就使崔张间的矛盾发展到顶点,同时也使莺莺进而探明了张生为人的敦厚和温善,进而体验到张生对爱情的忠贞和悃愊,从而使崔张矛盾得以缓解,为随后莺莺的问病、酬简(佳期)而铺垫了基础、预示了信息。
莺莺下场后,张生终于愤愤然说道:“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仅此一句,没有象《董西厢》中的张生那样,以“大没礼度”相讥,以“把恩不顾”相责,以“俺也须是你个哥哥”相怨,以“羞杀我也”而“自笑”自嘲)——剧作家巧设一句台词,就声情毕肖地显示了张生独特而完整的风貌:志诚而不怯弱,迂谨而不痴呆,孟浪而不猥琐,狂热而有节制。这就冲淡了他刚才被罚下跪时的酸气,让观众在揶揄的微笑中增添了欣慰的欢情。同时,张生的这一独白,有机地触发了红娘的戏谑嘻闹:“却不‘风流隋何,浪子陆贾,?”并以〔离亭宴带歇指煞〕的曲词,把张生前此得意洋洋地引述的莺莺情诗,分拆开来作了风趣的调侃。那幽默加讽刺、既热辣辣又甜丝丝的语言,传示了红娘活泼而夸张的表演;驱散了传统观念、名教礼义和门阀婚姻制度笼罩在崔张身上的阴影。以诙谐的喜剧热闹场景,逗得观众一阵阵开怀大笑,不仅调换了刚才崔张矛盾时的肃杀气氛,且又催化出张生垂头丧气“则索回书房中纳闷去”的悲剧氛围,使舞台造型张弛有致,始终呈现出强烈引人的艺术魅力。
《董西厢》在莺莺下场后,描叙张生涎皮赖脸地向红娘说什么“咱两个权做夫妻”,随即“红娘道:‘你莽时(立即)书房里去。”——这不仅丑化了“志诚种”张生的俊雅形象,贬损了好红娘“举止端详”的丰姿美韵;而且,斫丧了崔张爱情的诗意光辉,败坏了观众的审美情味。王实甫毅然摒弃了董解元的这些败笔,正是喜剧艺术走向成熟、喜剧美学日益升华的可贵标志。
金圣叹说:“文章之妙,无过曲折。”他认为,《西厢记》乃至一切剧本的审美特性,便是“曲折”二字,《西厢》一剧,大到全剧,小到一折,甚至一言一行之微,无不具备“曲折”的特点。这一特点,在这折“赖简”戏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作者正是在情节的开阖起宕、节奏的动静弛张之中,进一步绘塑与丰富了莺、张、红三人,特别是莺莺的个性特征。正所谓“白易直,西厢之白能婉;曲易婉,西厢之曲能直”(李卓吾语),在曲折之中,揭示人物心理,抒写人物情感。因此,金氏在“赖简”一折总评中,用了近三千字评析莺莺的内心矛盾与思想性格,非常欣赏情节、语言的曲折性以及由此而描绘的人物内心的曲折性,推崇天下曲折之文,无有过于“‘赖简’测一篇”。体现了他对于王实甫创作中所显示的心灵辩证法与艺术辩证法的深刻理解,不愧为戏曲作家的“知音”,“能令千古才人心死”(李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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