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阮大铖·燕子笺(第三十八出奸遁)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阮大铖·燕子笺(第三十八出奸遁)

扶风才子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热恋，霍画了一幅 《听莺扑蝶图》，不料却被装裱匠调错，送至郦飞云处。郦飞云爱恋画中书生的俊俏，题诗于上，诗成被燕子衔去，又为霍都梁拾得。从此，霍与郦各相思成疾。值朝廷开科取士，霍都梁与其友鲜于佶入场应试。鲜于佶贿通关节，调换霍卷为己作。未及发榜，安禄山发兵进攻长安，郦飞云、华行云各都与亲人失散。郦飞云为节度使贾南仲所救，贾主婚将郦飞云嫁给正在军中服役的霍都梁，朝思暮想的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华行云又被郦安道所救，并收为义女。长安收复后，郦安道为主考官，榜出，鲜于佶竟中状元。华行云平素深知鲜于佶无赖，不学无术，以告安道，安道设计严试，鲜于佶终于败露。郦安道改取霍都梁为状元，又与华行云团聚。



(外上唱)

【生查子】 入彀混鱼珠，惭主南宫试。潦草点朱衣，笑破刘蕡齿。

老夫为场中误取了鲜于佶这厮，既负圣恩兼生物议。连日心下十分懊恼。只这节事终无含糊之理，定须再加复试，自己检举方可。已曾着人唤那狗头去了。门官那里? (门官应介) 小人在此。(外) 你听我分付： 鲜于佶若到了，便请到书房坐下; 说我出衙门后，身子不快，到晚间出来相陪。有封口的帖一通，叫他亲自拆看。是要紧的几篇文字，烦他代作代作。他要回去时，你说我分付的，恐他寓中事多，就在此做了罢。门要上锁，他倘若不容你锁门，你也说是我分付过的，恐闲人来搅扰，定要锁了。凡事小心在意! (门接帖介) 理会得。(外) 欲防曼倩偷桃手，先试陈思煮豆吟。(下介) (副净上，唱)

【前腔】酣饮玉堂回，浓抱龙阳睡。相府疾忙催，想订红鸾喜。

今日同年中相邀，饮了几杯，与一两个惫赖莲子胡同的拐子头，睡兴方浓。这些长班连报说郦老爷请讲话，催了数次。我想老师请我，没别的话讲，多分是前日央他亲事一节，接我对面商量。老师也是个老聪明老在行，自然晓得我的意思了。郦飞云，郦飞云，你前日那首词儿，被那燕子衔去的，倒是替我老鲜作了媒了。我好快活快活! (长班) 禀爷，到了郦老爷门首了。(门)老爷分付，状元爷到，径请进书房中坐。(副净笑介) 这个意思就好起，比往常不同，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进书房介)(门) 老爷拜上，这一会身子被缠倦了，说晚间出来相陪。有一个封口帖子在此，请状元爷亲行开拆。(唱)

【一盆花】 老爷呵，连日衙门有事，刚转回私署，少息勤劬，待晚来剪烛话心期。这封书特烦亲启，便知就里端的。(副净接书，笑介)(唱) 自然相体，果然作美。一见了这“亲开”二字，不胜之喜!

怎么说亲手开拆，想必是他令爱庚帖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待开来。(开看，做认不得字，惊介) 这却不象庚帖，是些什么? 唠唠叨叨，许多话说，我一字不懂得。(问门官介) 你念与我听听。(门) 你中了高魁，倒认不得字，反来问小人。(副净) 不是这等说，我因连日多用了几杯了，这眼睛矇矇淞淞的，认得字不清楚。烦你念与我听了，就晓得帖中是甚么话题。(门念介) 恭慰大驾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注》叙一首。老爷分付的，这三样文章是要紧的，烦状元爷大笔代作代作。(副净慌背语) 罢了，罢了。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不料撞着一件飞天祸事来了。这却怎么处? 有了，门官，你多多禀上老爷，说我衙里有些事情回去。晚间如飞做就了，明早送来何如? (门) 老爷分付过的，恐怕状元爷衙内事多，请在此处做了回去罢。文房四宝现成安排在此。(移桌拂椅介) 请，请。(副净叫疼介) 不好，不好。我这几时腹中不妥贴，不曾打点得，要去走动走动来方好。(门) 不妨事，就是净桶也办得有现成在里面。(作锁门介) (副净嚷介) 门是锁不得的! (门) 也是老爷分付过，叫锁上门，不许闲人来此搅乱状元的文思。(副净) 怎么只管说老爷分付分付的?你们松动些儿也好。(门) 可知道，前日该与我们旧规，你也何不松动些儿么? 那样大模大样，好不怕杀人，今日也要求咱老子。(作锁介) (门下介) 合了黄金锁，单磨白雪词。(副净跌足介) 这却怎么处? 我从来那里晓得干这桩事的么? 苦苦 (唱)

【桂坡羊】 【桂枝香】 从来现世、文章不济。今朝打破砂锅，好待直穷到底。我心中自思，只得逾垣而避。上天无翅。不免爬过墙去罢。(作爬墙，跌下介) 爬又爬不过去，怎生好? 我想这桩事也忒杀欺心，天也有些不象意我了。【山坡羊】 知之，青天下可欺。那恩师，变卦为怎的?

(门捧茶酒上介) 未见成文字，先请吃茶汤。(敲门介) 状元爷，你来你来。(副净喜介) 谢天地! 造化造化! 想是开门放我出去了。(做听介) (门) 你来门边来。老爷里面送出茶壶手盒在此。恐怕你费心，拿来润笔，差小人送在此。你可在转盘里接进去。(副净) 你说我心中饱闷吃不下，多谢不用了。(门官)吃了肚子里面有料。(笑介) 这样好酒好茶不吃，待我拿去偏背了，如何如何。(笑介) 他的放不出来，我的收将进去。(下介) (副净唱)

【前腔】【桂枝香】茶汤频至， 并无只字。 分明识破机关， 故作磨笼之计。真无法可施，真无法可施，被龙门误事。我想墙是爬不过去的了，只得往狗洞剥相一剥相何如? (斜视介) 腌臜得凶，这里不是我写到所的所在。没奈何，要脱此大难，也顾不得了。把犬门偷觑。【山坡羊】 且钻之，王婆烟一溜儿。(内犬吠介) (跌足介) 偏是这东西，又哰哰吠怎的!

(做钻过，狗咬跌倒，起来又飞跳下介) (门上) 怎么狗这样叫得凶，甚么缘故? 呀! 这洞门口的砖块，缘何塌下许多来了?(作开门寻不见介) 状元老爷那里去了? 想是作不出文章，在这所在溜过去的。老爷有请。(外)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春魁捉笔慌。状元文字完了不曾? (门跪禀介) 【锦堂月】 小人传宣台旨，请状元代作文章。见他意思有些慌，说自不曾受这般刑杖。(外笑) 做文章怎么是刑杖? 可笑，可笑! (门) 他脚踏梅花树上，攀枝要跳东墙。吊下来又往大门张，(指大门介) 溜走了不知去向。(外) 原来竟日不成一字，场中明白是割卷无疑，定要上疏检举了。快叫写本的伺候。(杂上)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小的写本的叩头。(外) 我为文场中误取榜首，要上检举疏，可取文房四宝来，起稿则个。(写介) (唱)

【黄莺带一封】 造次主春闱，被奸徒赚大魁，自行检举难回避。那霍都梁呵，是扶风大儒，将三场割取，明珠鱼目须更易。售奸欺，负恩私，请罢斥昏庸归故里。

这本稿已写完，你们可分定扣数，连夜写了，明早就拿个帖子，送与管金马门内相，说我有病，叫他上了号簿，作速传进便了。(杂) 理会得。

珊瑚铁网网应稀，鱼目空疑明月辉。

不是功成疏宠位，将因卧病解朝衣。

(同下)



入彀： 彀，使劲张弓。入彀，原指进入弓箭射程以内。这里是说鱼目混珠，科举被录取。南宫试： 指礼部尚书主持的进士考试。南宫，南方星宿，借指尚书省。 刘蕡： 唐朝昌平人， 曾在科举时敢于直言论政而落第， 后官至秘书郎，被诬陷致死。曼倩偷桃手： 曼倩。东方朔字。相传他曾三次偷食西王母仙桃，遭惩罚。陈思煮豆吟： 建安时期著名诗人曹植封陈王卒谥曰思，故称陈思王。他的七步煮豆诗广为传诵，后喻才思敏捷。龙阳： 战国时魏王的男宠龙阳君。此处指男色。惫赖： 泼皮无赖。剪烛话心期： 促膝谈心。典出唐李商隐 《夜雨寄北》。 磨笼：比喻锻练。 这里有消磨时间之意。 剥相： 即“白相”，吴语游玩意。割卷： 指古时科举考试偷换试卷号码。春闱： 唐代礼部在春季举行的考试。金马门： 汉代宫门。这里泛指宫门。内相：指掌权的太监。珊瑚铁网：用铁网捞取海底珊瑚，比喻指收罗人才。



《燕子笺》，在明末清初是一部很轰动的剧作，故事情节曲折动人，文笔流畅清新，在当时靡靡亡国之音泛滥成灾的情况下，令人耳目一新。清朝的梁廷枏《曲话》卷三云：“《燕子笺》 一曲，鸾交两美，燕合双姝，设景生情，具征巧思。”杨恩寿也在 《词馀丛话》中指出：“圆海词笔，灵妙无匹。”可见当时的文人墨客对阮大铖的文笔是很佩服的，我们不能因人废言。

《奸遁》一出，与表现全剧中心人物的关系不大，较为独立。写鲜于佶在科举考试中作弊，被点了头名状元。后来被郦安道发现，巧设机关，严加考核，使这个冒牌货原形毕露。作者运用喜剧的夸张手法，把鲜于佶的丑恶心理和卑劣行径描绘得淋漓尽致。鲜于佶一上场，刚中状元，春风得意，“相府疾催，想订红鸾喜”。按照世俗的理解，金榜题名后该是相府招赘了。这个假状元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行为胆怯，而是想要做郦安道的乘龙快婿，便喜滋滋地做起美梦来。当门官请他到书房中时，他想到“比往常不同，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看到相爷留下的封口帖子，也会耽想一番：“怎么说亲手开拆，想必是他令爱庚贴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由此可见，他的心态准则就是娇妻美妾，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进一步推想，整个封建社会文人的进仕目的，大都类同与此。打开帖子后，鲜于佶认不得字，猛然惊赅，由兴致亢奋的幻想高峰跌进情绪的低谷。但骗子自有他的高招，他镇定自若，又来招数，让门官代念。当明白是要写几篇文章时，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知道自己的丑事迟早要败露，几次寻找理由逃脱，但终未得逞。到后来，他也顾不得新中状元郎的体面，只想着如何逃遁。爬墙，墙太高。这可委屈他了，也嫌不得肮脏，也顾不得狗咬了，竟钻狗洞逃跑。戏到这里形成喜剧高潮。朝廷堂堂的状元郎，为躲避写文章，竟钻狗洞逃遁，这真是莫大的讽刺。鲜于佶开场的“喜”上眉头的高兴和钻狗洞的悲哀，形成强烈的反差，把这个冒名顶替、滥竿充数的假状元的丑态暴露无遗，让人捧腹大笑。透过戏剧的表现形式，我们可以发现，不管作者的用意如何，这些情节本身超越了原来的意义，传达出一种情绪： 对封建社会取仕制度的大胆嘲讽! 一个目不识丁的无赖鲜于佶，竟能贿通关节，调换试卷，从而高中状元。鲜于佶正想着如何享尽荣华富贵，考官设计严试，他上天不成入地不能，只得从狗洞逃走，这属世间之罕事! 怪也哉，不怪! 易名为 《状元钻狗洞》的昆曲、京剧，几百年来屡演不衰，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如果仔细推敲这出戏，便能发现很多纰漏。比如假状元鲜于佶拿到帖子，打开看时却一字不认得，这未免夸张过分，令人难以信服，再说郦安道给他的三道题也并不算难，一个门官都能认识和懂得其中的意思，鲜于佶却只字不识，这样似乎与生活逻辑不符; 再说鲜于佶与霍都梁是学友，共同入试，怎可能变成一个文盲呢。其二，鲜于佶是被锁在书房里写文章答卷的，怎么能跳墙、钻狗洞呢?这出戏固然有许多瑕纰，但我们须整体考察，作品的用旨是通过这些“道具”的设置，运用夸张手法，从而达到对鲜于佶丑态的揭露。西方文论家苏珊·朗格说过：“艺术家的任务自始自终是制造符号”。我们对 《奸遁》的把握也应该基于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