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无名氏·挡马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无名氏·挡马

北宋时，杨业 (杨令公) 部将焦光赞 (即焦赞) 的堂弟焦光普，在抗辽战斗中不幸失落辽境，虽已结婚生子并开酒店为业，却因厌恨辽国的黑暗统治而渴望奔回宋营。某日，偶见一匆匆南驰的青年将军，因起疑心而上前挡马，并邀入酒店相问，因而发生误会。经过一番冲突，方知将军乃是宋朝的杨八姐，化装潜来，刺探军情后正待南归; 焦光普亦欣然坦露了自己真实身份。但因关门严守，八姐难出，焦光普遂热忱献计并为之巧作安排。



(副上)

【急口令】笑呵呵， 笑呵呵， 一心要做一个打喇哥。 好不噜! 闸马草，喂骆驼，装袋烟儿，伏事这个，伏事那个。若有些儿不称意，鞭子打了无其数。靴尖踢了几百多。仔细思量起，再也不做这个打喇哥!

家住南朝数十秋，撇却爹娘两泪流。生在中华长胡地，柳叶镇上做酒头。咱焦光普，只因那年杨家八虎闯幽州，大破唐二府，将俺失落此地，被萧太后拿住，带到泥鳅殿上要将我斩首。那时我心生一计，就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娘娘问道：“临斩的孩子，为何又笑又哭?”我说道：“哭的是舍不得家中老母; 笑的是可惜我这一双好手。”娘娘又道：“好手要他仔么?”我说道：“好手，好手，能造清香的美酒。”那时娘娘龙心大悦，赏了俺五十两银子，叫俺在这柳叶镇上开一个酒店。天色已明，不免打开铺面。

【披子】 听得笼鸡报过三声晓，惨惨昏昏天又明。家家户户开了店，个个人家开了门，来来往往都是小蛮子，并没有南朝一个人。我将那招牌挂在门儿外，字字行行写得清。上写着羊羔共美酒，下写着腊白共元红。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怀抱琵琶拦门坐，等待南来北往人。

(旦上)

【前腔】 杨八姐打马过北关，地北天南总一般。来来往往都是萧邦汉，女娘怀抱着小婴孩。耳边厢忽听得琵琶响，我且打马儿闯过了关。

(副)

【小曲】 昔日昭君和北番，怀抱琵琶在马上弹; 一心舍不得刘天子，声声哭出了雁门关。

【又】 雁门关，雁门关上无人家，多见树木少见花; 前面几棵酸枣树，后面儿棵桃杏花。乌里咦呀里古罗咱不儿哇。

【披子】 耳边厢听得鸾铃响，丢掉了琵琶往前行。焦光普举眼抬头看，见一个将军年少人。我上前挡住了将军的马，请问将军往那里行? (旦) 我是萧后娘娘钦差将，差我关外去探军情。(副) 你既是萧后娘娘钦差将，且请你下马饮杯巡。(旦) 我和你又非亲来又非故，怎好无故扰店东? (副) 将军说话理欠通，自古道： 山在西来不在东，五湖四海皆朋友，人生何处不相逢? (旦) 听得此言就下了能行马。(副) 我将马儿拴在马棚中。

(旦) 低头进酒店。(副) 将军四下观。(旦) 上边有佛像。(副) 供奉关大王。(旦) 两傍挂古画。(副) 刘海戏金蝉。(旦) 壁上有丝弦。(副) 不敢，不敢，小弟会顽顽。将军见礼! (旦) 你为何把我搂这么一搂? (副) 将军，你南礼也不知，番礼也不晓。上前一抱，是个满礼，深深一恭，名为南礼。(旦) 如此，只行南礼。(副) 将军请坐! (旦)

【前腔】 上面坐下杨八姐。(副) 焦光普提着酒壶瓶，满满的斟上一杯酒，叫声将军，与你接个风! (旦) 我这里端起一杯酒，自幼不饮第一钟。(副) 将军，你道我这酒有毒么? 我每满洲人的良心最好，我就吃与你瞧! (吃介) 我这里忙忙的再斟上第二杯酒，叫声将军，你请饮杯巡! (旦) 呀! 我这里不吃二杯酒，辜负东家一片心。只得干了这杯酒，叫声店家我要行。(副) 叫一声将军你且住，姓甚名谁说我听。

(旦) 你且不必问我，我且问你。(副) 咱姓焦吓! (旦)姓高?(副) 焦。(旦： 敢是姓赵? (副) 哟，将军不懂我的话么? 我说这么一个比方儿你听： 红红果儿，绿绿叶儿，放在锅里背罗就脆，罗罗，胡罗就焦，罗罗。(旦) 如此，姓焦? (副) 着，将军，到底你姓什么?

【前腔】非是我店家盘问你，国舅单查外来人。光普睁开双凤眼，仔细看看这将军：他在马上似一个男儿汉，下马来分明是一个女佳人;进店门一阵脂粉气，耳朵上还有两个大窟窿。莫不是宋朝的杨——

(旦) 住了。 (拔剥介) 什么“杨”!(副) 我说羊皮袄儿反穿着，请将军吃个羊羔美酒。(旦) 店家说话须要小心! (副)

【前腔】 我这里一个“杨”字未出口，他那里明明白白扯出了钢锋。呀! 自古道： 胆小难把将军做，贪生怕死是庸人。你莫不是宋朝的杨八姐? (旦) 呀! 大胆的哥儿走了风! (杀介。副) 叫声将军你且休动手，我也是南朝一个人。(旦) 你既是南朝，家住那里? (副) 我家住大国三原县，焦家庄上有声名。(旦) 你叫什么名字? (副) 我名儿唤做焦光普。(旦) 可认得焦赞么? (副) 那焦赞是我的叔伯兄。(旦) 你不说焦家犹自可，提起焦家我有亲。听说焦家有了后，我喜在眉梢笑在心。请问焦二哥因何来到此? 你把情由说我听。(副) 我本待要把真情来告诉你，又恐怕墙里说话墙外有人听。我且关起了鸳鸯门两扇，同你到后面去说分明。上前便把小妹问，你到番邦有甚情? (旦) 只为父兄身有难，来到幽州探听情; 遇着萧兵来战败，因此上假装番将出关门。(副) 八妹，饶你纵有千般智，只恐怕难出这关门。我朝军师观星斗，说是南朝落下一将星。二国舅造下了排门册，要捉杨家一满门; 有人拿着杨家将，一两骨头一两金。

(旦) 如此，二哥救我! (副) 我有一计，又恐说我讨了八妹的便宜。也罢!

【前腔】焦光普跪在尘埃地，对了苍天把誓盟; 上有神来下有神，日月三光作证明。焦光普若有三心并两意，死在千军万马营! 要你把青丝来剃下，打个辫子坐在我店中存。(旦) 二哥说话不中听，叫我剃掉青丝万不能。(副)你若不把青丝来剃下，教我如何救你身?

(旦) 既如此，但凭二哥计议罢! (副) 那年大破唐二府，将俺失落在此地，娶了一个老婆，养下一个儿子，叫做焦立子，是个哑吧子。如今将他杀了，你却装做我儿子，住在此间，再作道理。(旦) 话虽这等说，岂有为了救我，杀你的儿子，做此忍心之事? (副) 我真心救你，那顾得儿子? (旦) 这个断难为情。(副) 我且与你到后面去见了嫂嫂，再作商议。(旦) 如此，二哥请! (副) 八妹请! (同下。)



打喇哥： 蒙古语对酒头、酒保的称呼。闸： 铡。中华： 这里指中原。

胡地： 这里指北方的辽国之地。“杨家八虎”句： 传说中杨家八将率众攻击辽地幽州。幽州： 今河北省蓟县、涿县、北京一带。萧太后： 萧绰，辽朝皇后。982年其子圣宗即位，她始摄国政，执政期间，多次跟宋国交战。小蛮子： 对少数民族的蔑称。腊白、元红： 均为美酒名。昭君： 又名王嫱，西汉元帝时宫妃，曾被送到塞外和匈奴君主单于结亲。雁门关： 关名，一名西陉关，在今山西省代县西北雁门山上。“乌里咦呀”句： 全句是象声词，无实义。鸾铃： 系在马颈上的铃铛。饮杯巡： 饮酒。拔剥： 冒火，恼怒。



宋元以来杨家将故事在舞台上久演不衰，这出 《挡马》小戏，则因别开生面，精悍机巧，富于情趣，而脍炙人口。它显著的艺术特色，是将引人入胜的情节和丰富精彩的动作，有机地融汇在一起，从而塑造出鲜明生动的舞台形象。

焦光普一上场，连续两声“笑呵呵”，以富于动态感的唱词，一下子活跃了舞台气氛，唤引观众进入了特定戏情。人们以为他是个喜事多的幸运儿，却不料他接着诉说自己失落辽邦受气挨打的不幸遭际，话语中充满了委屈和怨恨。这就以特殊矛盾在观众心目中逗起了戏剧悬念。在他诉说来历时，竟又悲中寓喜，出人意料地“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其又笑又哭的怪异之举，既是人物独特心理的生动外化，又是舞台视觉艺术的鲜明展现; 既令人耳目一新，激发了观众的欣赏兴味，又与开场时 【急口令】 似喜实悲的曲词一脉相承、前后呼应，使人感觉其转捩自然。由又笑又哭导入“开酒店”这一重要关目，于诡奇惊险中包蕴着生活逻辑，亦显得熨贴无痕。再由酒店之设而合乎事理地生发出新的戏情： 既开酒店就须招客而饮，因此“怀抱琵琶拦门坐”就成为戏中应有之戏; 而由此时的“拦门”到随后的拦马 (本剧又名 《拦马》) 则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为后面戏剧冲突的发展，不仅铺排了背景，而且预伏了底线。可见剧作具有环环相扣而又微波迭起的妙趣。

这个酒店所在地是专等“南来北往人”的市街路口，则“杨八姐打马”上场而一径来此，正是戏中必然之举。女主角开篇唱词突出了“杨八姐”的角色姓名和“打马过”的舞姿身段以后，作品干净利索地省略了其他的过渡与交代，在描摹人物所观所感所言所动的过程中，迅速推进剧情的发展。于此可见剧作家深通紧凑性、集中性这戏剧艺术之三昧。值得玩味的是： 唱词中“萧邦汉”云云的冷诮口吻，正隐约透露出她女扮男装，只身入辽的特殊身份; 而“女娘怀抱着小婴孩”，以景传情，借曲显性，亦逼肖她的女性特征。——女人们对“女娘”与“婴孩”往往过目留情。这些看似寻常写景曲文，正是剧作家细针密线而又圆润精工的神韵之笔。

焦光普的两支 【小曲】，上承【披子】 的“琵琶”一语，继续就“琵琶”而联想并咏赞着昭君思汉的故事，因为历史上的昭君正是以弹琵琶的美姿幽韵而首先引人注目的 (参见元代杂剧《汉宫秋》)，所以这里的转接可谓毫无凿痕，益见作者构思遣词之缜密。随即，由昭君出塞相应地道及雁门关的荒凉之景，并借此特定之景以反衬人物自己的故国之思，使曲词既潜含着角色要背辽南归的意蕴，又与琵琶声声的乐音一起，形成低缓幽咽的氛围，同后面紧张激昂的冲突，形成跌宕反差的意境，使舞台的戏味更浓烈。

从焦光普上前挡马，邀请杨八姐进店饮酒起，戏剧情节进入发展阶段，并一步步迅捷地向高潮推进。这其间，杨八姐所谓奉萧后钦差去关外探军情的解释，令焦光普似信非信; 而焦光普对杨八姐先搂抱后鞠躬的举动，既有窍夺其腰牌以图出关的暗意，又有向其表达通常礼节的明示，则使杨八姐感到亦假亦真; 杨八姐的一句“只行南礼”，在不知不觉中微露了自己的独特身份和特有心情，遂使戏剧矛盾略显转机; 焦光普敬酒时先自“吃介”，终于感动得杨八姐“只得干了这杯酒”，进而使人物间的关系趋于明朗化; 本为焦光普先问对方“姓甚名谁”，不料对方竟以攻为守，反问起焦光普; 焦光普居高临下，已见端倪，故而敢于直陈姓“焦”; 杨八姐急于出发，心绪不宁，偏又几番听错，……。短短几分钟的戏，剧作家铺排得新奇活脱，声情并茂。这虚实相生、疏密有致的戏剧流程，不由得令人拍手解颐而频频颔首。

焦光普归心似箭因而认友心切，在自谓验测对方已颇有把握时，禁不住于紧张中伴带着欣喜之情竟脱口说出“莫不是宋朝的杨——”，一下子掀起了剧情的高潮： 杨八姐拔剑而出，几乎要血染酒店! 观众的心也一下子被提到了喉咙口。杨八姐的应急之举，正是她机警、刚烈而又心虚的反映，恰好暴露了她身份的真实谜底。所以焦光普则坦然表白：“我也是南朝一个人”。这就使尖锐冲突的高潮戏，很快地滑向下坡，合情顺理地导致了杨八姐“到幽州探听情”的回叙，机杼自转地触发了焦光普关于辽邦“要捉杨家一满门”这一严峻形势的披露，从而又引发了戏剧的新悬念。但因戏剧矛盾已变换了性质，加以角色情貌已展示得相当鲜明，故而预示了它将有新的解决途径。

在戏情新矛盾的解决过程中，有两点值得品味： 一是要杨八姐“把青丝来剃下”。在险峻环境的应急处理，对一般人来说，这不是件难事。但所面对的，却是“进店门一阵脂粉气，耳朵上还有两个大窟窿”的“女佳人”形象，猛然间要她剃发，这就在艺术上产生了很强的震颤力，并生动地凸现出杨八姐柔美而又刚毅的性情，有力地激动着观众的心灵。二是焦光普为救英雄要杀子以代。这种言行在今天观众的心目中也许不以为然。其实，大义灭亲、舍身成仁、苦己利人，往往是古人英雄气概的典型体现。元代伟大悲剧 《赵氏孤儿》 中的程婴，就是以己子去换孤儿而完成千秋大业、赢得万古美名的。相比于元明以来戏剧舞台上屡屡嘲讽的卖身求荣、害人利己者的丑恶形象，焦光普令人感佩的刚勇之行，正是剧作家为他崇高壮烈的爱国之情而挥洒的闪光之笔。更为巧妙可喜的是： 杨八姐说了“这个断难为情”足显其诚挚温善的话之后，紧接着焦光普说道：“我且与你到后面见了嫂嫂，再作商议。”喜剧于此戛然收结，留无限悬念和无穷意味于观众的想象、联想与评品之中，形成蕴藉而深隽的审美感染力。

这折小戏的艺术生命力，主要在于人物形象的独特鲜明，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戏情的生动性和新颖性。

杨八姐这个形象，虽然早在明人所编 《杨家将演义》 中已经出现，但是，仅把她视为配角，在描写她积极参战的同时，却又渲染她因智勇不足而陷于“渐渐衰危”的悲剧情境，由于穆桂英“催兵杀入”，才被“救出”。(《令婆攻打通明殿》) 形象并不突出鲜明。本剧既呈现她勇敢、泼辣、机警的豪爽英姿，又展示她深情、温雅、柔善的丰满心境，这就使她的舞台造型翩然鲜活、蔼然可亲，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也许由于本戏 (产生于清代乾嘉年间以前) 成功开创的影响所致，后来地方戏中遂有 《杨八姐闹馆》 (见陕西省文化局编《陕西传统剧目汇编》)、《杨八姐游春》 (见《河南豫剧团演出本》) 等剧目的产生。

焦光普这一形象，更可谓是本剧的独创。在现存元明杂剧以及明代小说《杨家将演义》等作品中，虽曾描写过焦光赞 (焦赞)，却未见什么焦光普的活动。而且，以往作品及随后的地方戏，在刻画焦光赞疾恶如仇、勇于拚杀的同时，却大都渲染了他粗卤莽撞，每每因冒失而惹祸。在小说《杨家将演义》中，他于战斗失利时竟然“雄心顿消，十分慌乱”(《穆桂英擒六郎》)，最后因冒险争功而被孟良误杀(《真宗大封征辽将》)。相比之下，这出《挡马》戏中的焦光普，与他那声名远播的乃兄焦光赞，则形神迥异、风貌不同。这里的焦光普不仅爱国有志、勇毅坚贞，而且老练深心，沉着机敏; 既诚朴敦厚，又热情风趣。对杨八姐，他不作油滑轻浮之举，毫无庸俗卑琐之态;他在劝其剃发之前，对天发誓，词情恳切; 劝而遭拒绝，则惇惇然引其与妻子相会。这些表演不仅不温不火，恰当自如，且都独秉情性，声容俱美，从而使这位热诚、笃实而又豪雄磊落的市井好汉，光彩照人地活现于舞台上。

由于《挡马》之剧着意开掘人物独特而丰满的性格，依循性格的逻辑规律而生发剧情，巧妙将焦、杨各自的自身矛盾，焦、杨之间的矛盾，与焦、杨跟辽国之间的矛盾交织在一起，以前两组矛盾作为后一组矛盾的伏脉与先声，以后一组矛盾作为前两组矛盾的契机和关捩，从而使戏情的推展既曲折跌宕、紧拽人心，又情谐理应而耐人咀嚼; 加之它注意锤炼戏剧语言，以鲜明的可视性和丰富的动作性，更增强了戏剧形象的雕塑美，并给演员们提供了再创造的良好条件，所以，它至今仍不愧为赞颂性、谐趣性喜剧的珍品，仍葆有引人赏鉴的艺术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