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无名氏·渔樵记(第二折)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无名氏·渔樵记(第二折)

朱买臣自幼颇习儒业,学得满腹文章,但他空有才学,不为时用。入赘刘二公家,直到四十九岁仍以打柴为生,身处困厄。刘二公恨他偎妻靠妇,不思上进,执意要女儿玉天仙向其讨取休书。休书到手后,便在风雪交加的寒天将他赶出家门,但又暗地资助他盘缠进京应试。朱买臣奋着一口气,一举及第,除授会稽郡太守。到任后,初不肯厮认岳丈和妻子,后知是丈人有意设计,激他进取功名,方和好如初,夫妻完聚。



(外扮刘二公同旦儿扮刘家女上,诗云) 段段田苗接远村,太公庄上戏儿孙。庄农只得刨锄力,答贺天公雨露恩。老汉姓刘,排行第二,人口顺都唤我做刘二公。嫡亲的三口儿家属,一个婆婆,一个女孩儿。婆婆早年亡逝已过,我这女孩儿生的有几分颜色,人都唤他做玉天仙。昔年与他招了个女婿,是朱买臣。这厮有满腹文章,只恨他偎妻靠妇,不肯进取功名,似这般可怎生是好? (做沉吟科,云) 哦,只除非这般。孩儿也,你去问朱买臣讨一纸儿休书来。(旦儿云) 这个父亲越老越不晓事了。想着我与他二十年的夫妻,怎生下的问他要索休书。(刘二公云) 孩儿也,你若讨了休书,我拣着那官员士户财主人家,我别替你招了一个。你若是不讨休书呵。五十黄桑棍,决不饶你。快些去讨来! (下) (旦儿做叹科,云) 待讨休书来,我和朱买臣是二十年的夫妻; 待不讨来,父亲的言语又不敢不依。罢罢罢,我且关上这门。朱买臣敢待来也。(正末拿钩绳、扁担上,云) 这风雪越下的大了也。天啊,你也有那住的时节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我则见舞飘飘的六花飞,更那堪这昏惨惨的兀那彤云霭。恰便似粉妆成殿阁楼台,有如那挦绵扯絮随风洒。既不沙却怎生白茫茫的无个边界。

【滚绣球】 头直上乱纷纷雪似筛, 耳边厢飒剌剌风又摆。 (带云) 可端的便这场冷也呵。(唱) 哎哟,勿勿勿!畅好是冷的来奇怪。(带云) 天那,天那! (唱) 也则是单注着这穷汉每月值年灾。(带云)似这雪呵,(唱) 则俺那樵夫每怎打柴,便有那渔翁也索罢了钓台。(带云) 似这雪呵,(唱) 则问那映雪的书生安在,便是冻苏秦也怎生去搠笔巡街。则他这一方市户有那千家闭,抵多少十谒朱门九不开。(带云) 似这雪呵。(唱) 教我委实难捱。

(云) 来到门首也。刘家女,开门来,开门来。(旦儿云) 这唤门的正是俺那穷厮。我不听的他唤门,万事罢论; 才听的他唤门,我这恼就不知那里来! 我开开这门。(做见便打科,云) 穷短命,穷弟子孩儿,你去了一日光景,打的柴在哪里? (正末云) 这妇人好无礼也。我是谁,你敢打我? (唱)

【倘秀才】 我才入门来,你也不分一个皂白。(旦儿云) 我不敢打你那! (正末唱) 你向我这冻脸上,不俫,你怎么左掴来右掴。(旦儿云) 我打你这一下,有什么不紧。(正末唱) 哎,你个好歹斗的婆娘! (云) 我不敢打你那? (旦儿云) 你要打我那,你要打,这边打,那边打,我舒与你个脸,你打你打。我的儿,只怕你有心没胆敢打我也! (正末唱) 你个好歹斗的婆娘,可便太厉害! 也只为那雪压着我脖项, 着这头难举; 冰结住我髭髟, 着这口难开。 (旦儿云) 谁和你料嘴哩。(正末唱) 刘家女俫,你与我讨一把儿家火来。

(旦儿云) 哎呀! 连儿,盼儿,憨头,哈叭,剌梅,鸟嘴,相公来家也,接待相公。打上炭火,酾上那热酒,着相公 寒。问我要火,休道无那火,便有那火,我一瓢水泼杀了! 便无那水呵,一个屁也迸杀了! 可那里有火来,与你这穷弟子孩儿。(正末云) 兀那泼妇,你休不知福。(旦儿云) 甚么福? 是是是,前一幅,后一幅。五军都督府,你老子卖豆腐,你奶奶当轿夫,可是甚么福! (正末唱)

【滚绣球】 你每日家横不拈,竖不抬。(旦儿云) 你将来波,有甚么大绫大罗、洗白复生、高丽氁丝布、大红通袖膝襕,仙鹤狮子的胸背? 你将来,我可不会裁,不会剪,我可是不会做? (正末云) 我虽无那大绫大罗与你。我呵! (唱) 惯的你千自由百自在。(旦儿云)你这般穷,再不着我自在些儿,我少时跟的人走了也。穷短命,穷弟子孩儿,穷丑生。(正末唱) 我虽受穷呵,我又不曾少人甚么钱债。(旦儿云) 你穷,再少下人钱债,割了你穷耳朵,剜了你穷眼睛,把你皮也剥了。我儿也,休响嘴,晚些下锅的米也没有哩! (正末云)刘家女俫,咱家里虽无那细米呵,你觑去者波。(唱) 我比别人家长趱下些干柴。(旦儿云) 你看么,我问他要米,他则把柴来对我。可着我吃那柴,穿那柴,咽那柴? 止不过要烧的一把儿柴也那。(正末唱) 你是个坏人伦的死象胎。(旦儿云) 穷短命,穷剥皮,穷割肉,穷断脊梁筋的! (正末唱) 你这般毁夫主畅不该。(旦儿云) 我儿也,鼓楼房上琉璃瓦,每日风吹日晒雹子打。见过多少振鼕振,倒怕你清风细雨洒。我和你顶砖头对口词,我也不怕你! (正末云) 止不过无钱也罗,你理会的好人家好家法,你这等恶人家恶家法。(唱)哎!刘家女俫,你怎生只学的这般恶叉白赖。(旦儿云) 穷弟子,穷短命,一世儿不能够发迹。(正末云) 由你骂,由你骂,除了我这个穷字儿。(唱) 你可便再有甚么将我来栽排。(旦儿云) 可也够了你的了。(正末云) 留着些热气,我且温肚咱。(唱) 则不如我侧坐着土炕这般颏搀着膝。(旦儿云) 似这般穷活路,几时捱的彻也。(正末云) 这个歹婆娘,害杀人也波。天那。天那! (唱) 他那里斜倚定门儿手托着腮,则管里放你那狂乖。

(旦儿云) 朱买臣,巧言不如直道,买马也索籴料,耳檐儿当不的胡帽,墙底下不是那避雨处,你也养活不过我来。你与我一纸休书,我拣那高门楼大粪堆,不索买卦有饭吃,一年出一个叫化的。我别嫁人去也。(正末云) 刘家女,你这等言语,再也休说。有人算我明年得官也。我若得了官,你便是夫人县君娘子,可不好那! (旦儿云) 娘子娘子,倒做着屁眼底下穰子。夫人,夫人,在磨眼儿里,你砂子地里放屁,不害你那口碜。动不动便说做官,投到你做官,你做那桑木官、柳木官,这头踩着那头掀; 吊在河里水判官,丢在房上晒不干。投到你做官,直等的那日头不红,月明带黑,星宿眨眼,北斗打呵欠; 直等的蛇叫三声狗拽车,蚊子穿着兀刺靴,蚁子戴着烟毡帽,王母娘娘卖饼料。投到你做官,直等的炕点头,人摆尾,老鼠跌脚笑,骆驼上架儿,麻雀抱鹅蛋,木伴哥生娃娃。那其间你还不得做官哩。看了你这嘴脸,口角头饿纹,驴也跳不过去,你一世儿不能够发迹。将休书来。将休书来! (正末云) 刘家女那,先贤的女人你也学取一个波。(旦儿云) 这厮穷则穷,攀今览古的。你着我学那一个古人,你说,你奶奶试听咱。(正末唱)

【快活三】 你怎不学贾氏妻,只为射雉如皋笑靥开。(旦儿云) 我有什么欢喜在那里,你着我笑。(正末云) 你不笑,敢要哭。我就说一个哭的。(唱) 你怎不学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也则一声哀。(旦儿云) 朱买臣,穷叫化头。我也没工夫听这闲话,将休书来,休书来。(正末唱) 你则管里便胡言乱语将我厮花白。你那些个将我似举案齐眉待。

(旦儿云) 快将休书来。(正末唱)

【朝天子】 哎哟,我骂你个叵耐! (旦儿云) 你叵耐我什么? (正末唱) 叵耐你个贱才。(旦儿云) 将休书来,休书来。(正末云) 这个歹婆娘害杀人也波。天那,天那! (唱) 可则谁似你那索休离舌头儿快。(旦儿云) 四村上下老的每,都说刘家女有三从四德哩。(正末云) 谁那般道来? (旦儿云) 是我这般道来。(正末唱) 你道你便三从四德。(旦儿云) 你说去,是我道来,我道来! (正末唱) 你敢少他一画。(云) 刘家女,你有一件儿好处,四村上下别的妇人都学不的你。(旦儿云) 可又来,我也有那一桩儿好处? 你说我听。(正末唱) 刘家女俫,你比别人家爱富贵,你也敢嫌俺这贫的太煞。(旦儿云) 你这破房子东边刮过风来,西边刮过雪来,恰似漏星堂也似的,亏你怎么住,(正末云) 刘家女,这破房子里你便住不的,俺这穷秀才正好住。(唱) 岂不闻自古寒儒在这冰雪堂何碍。(旦儿云) 你也不怕人嗔怪。(正末云) 哎,天哪,天哪! (唱) 我本是个栋梁材,怎怕的人嗔怪。(旦儿云) 你是一个男子汉家,顶天立地,带眼安眉,连皮带骨,带骨连筋,你也挣扎些儿波! (正末云) 我和他唱叫了一日,则这两句话伤着我的心,兀那刘家女,这都是我的时也,运也,命也。岂不闻“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则这天不随人呵! (唱) 你可怎生着我挣札? (旦儿云) 你也布摆些儿波。(正末唱) 你怎生着我布摆? (旦儿做拿扁担勾绳放前科) (云) 则这的便是你营生买卖! (正末云) 天那,天那! (唱) 我须是不得已仍旧的担柴卖。

(旦儿云) 我恰才不说来,你与我一纸休书,我别嫁个人。我可恋你些甚么? 我恋你南庄北园,南阁西轩,旱地上田,水路上船,人头上钱? 凭着我好描条,好眉面,善裁剪,善针线,我又无儿女厮牵连,那里不嫁个大官员。对着天曾罚愿,做的鬼到黄泉,我和你麻线道儿上不相见。则为你冻妻饿妇二十年,须是你奶奶心坚石也穿。穷弟子孩儿。你听者,我只管恋你那布袄荆钗做甚么! (正末唱)

【脱布衫】 哦,既是你不恋我这布袄荆钗。(旦儿云) 街坊邻里听着,朱买臣养活不过媳妇儿,来厮打哩! (正末云) 你这般叫怎么,我写与你则便了也。(旦儿云) 这等,快写快写。(正末唱) 又何须去拽巷也波罗街。(旦儿云) 你洗手也不曾? (正末唱) 我止不过画与你个手模。(云) 兀那刘家女,你要休书,则道我这般写与你便干罢了那。(旦儿云) 由你写。或是跳墙蓦圈,剪柳搠包儿,做上马强盗,白昼抢夺; 或是认道士,认和尚,养汉子。你只管写不妨事。(正末云) 刘家女,我则在这张纸上,将你那一世儿的行止都教废尽了也。(唱) 我去那休书上朗然该载。

(云) 刘家女,那纸墨笔砚俱无,着我将甚么写? (旦儿云) 有有有! 我三日前预准备下了落鞋样儿的纸,描花儿的笔,都在此。你快写,你快写。(正末云) 刘家女也,须的要个桌儿来。(旦儿云) 兀的不是桌儿。(正末云) 刘家女,你掇过桌儿来,你便似个古人,我也似个古人。(旦儿云) 只管有这许多古人,你也少说些罢。(正末唱)

【醉太平】 卓文君你将那书桌儿便快抬。(旦儿云) 你可似谁? (正末唱) 马相如,我看你怎的把他去支划。(旦儿云) 纸笔在此,快写了罢。(正末唱) 你你你,把文房四宝快安排。(云) 刘家女,我写则写,只是一件,人都算我明年得官。我若得了官呵,把个夫人的名号与了别人,你不干受了二十年的辛苦! (旦儿云) 我辛苦也受的够了,委实的捱不过。是我问你要来,不干你事。(正末云) 请波,请波。(唱)你也索回头儿自揣。(旦儿云) 我揣个什么?是我问你要休书来,不干你事。(正末唱) 非是我朱买臣不把你糟糠待,赤紧的玉天仙忍下的心肠歹。(带云) 罢罢罢。(唱)这梁山伯也不恋你祝英台。(云) 任从改嫁,并不争论。左手一个手模,将去。(唱) 我早则写与你个贱才!

(旦儿云) 贱才,贱才,一二日一双绣鞋。我是你家奶奶。将来我看这休书咱。写着道任从改嫁,并不争论。左手一个手模,正是休书。(正末云) 刘家女,这休书上的字样,你怎生都认的?(旦儿云) 这休书我家里七八板箱哩。(正末云) 刘家女,风雪越大了。天色已晚,这些时再无去处,借一领席荐儿来外间里宿,到天明我便去也。(旦儿云) 朱买臣,想俺是二十年的儿女夫妻,便怎生下的赶你出去。投到你来呵,我称下一斤儿肉,装下一壶儿酒,我去取来。(做出门科,云) 我出的这门来。且住者,这厮倒乖也。他既与了我休书,还要他在我家宿,则除是恁的。呀! 我道是谁,原来是安道伯伯。你家里来,朱买臣在家里。伯伯你到里面坐,我唤朱买臣出来。(再入门科,云) 朱买臣,王安道伯伯在门首,你出去请他进来坐。(正末云) 哥哥在那里,请家里来。(旦儿推末出门科,云) 出去,我关上这门。朱买臣,你在门首听者。你当初不与我休书,我和你是夫妻; 你既与了我休书,我和你便是各别世人。你知道么? 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再若上我门来,我挝了你这厮脸。(正末云) 他赚我出门来,关上这门,则是不要我在他家中。刘家女,你既不开门,将我这钩绳扁担来还我去。(旦儿云) 我开。咦,这等道儿,沙地里井都是俺淘过的。你赚的我开开门,他是个男子汉家,他便往里挤,我便往外推,他又气力大,便有十八水牛拽也拽不出去。你要钩绳扁担,你看着,我打这猫道里撺出来。(正末云) 兀那妇人,你在门里面听者,你恰才索休的言语,在我这心上,恰便似印板儿一般记着。异日得官时,刘家女,你不要后悔也。(旦儿云) 既讨了休书,我悔做甚么! (正末云) 刘家女,咱两个唱叫,有个比喻。(旦儿云) 喻将何比? (正末唱)

【三煞】你似那碔砆石比玉何惊骇,鱼目如珠不拣择。我是个插翅的金雕,你是个没眼的燕雀,本合两处分飞,焉能够百岁和谐。你则待折灵芝喂牛草,打麒麟当羊卖,摔瑶琴做烧柴,你把那沉香木来毁坏,偏把那臭榆栽。

【二煞】那知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你看我似粪土之墙朽木材。断然是捱不彻饥寒,禁不过气恼,怎知我守定心肠,留下形骸。但有日官居八座,位列三台,日转千阶,头直上打一轮皂盖,那其间谁敢道我负薪来。

【随煞尾】我直到九龙殿里题长策,五凤楼前骋壮怀。我若是不得官和姓改,将我这领白褴衫脱在玉阶,金榜亲将姓氏开。敕赐宫花满头戴,宴罢琼林微醉色,狼虎也似弓兵两下排,水罐银盆一字儿摆。恁时节方知这个朱秀才,不要你插插花花认我来,哭哭啼啼泪满腮,你这般怨怨哀哀磕着头拜。(云) 兀那马头前跪着的是刘家女么? 祗候人与我打的去。(唱) 那其间我在马儿上,醉眼朦胧将你来并不睬。(下)

(旦儿云) 朱买臣,你去了罢。你则管在门首唧唧浓浓怎的?(做听科,云) 呀,这一会儿不听的言语 。(做开门科,云) 开开这门,朱买臣你回来,我斗你耍。嗨,他真个去了,他这一去心里敢有些怪我哩。我既讨了休书,也不敢久停久住。回俺父亲的话,走一遭去。(下)



料嘴: 拌嘴。死象胎: 骂人的话。意即坏坯子。颏 (ke 科) 搀着膝:手支在膝上撑着下巴。穰 (rang 攘) 子: 谐娘子。这里用来骂人,指粪便。

夫人: 谐磨眼里的“麸仁”。“桑木官”二句:“官”与“棺”谐音,用作咒语。水判官: 指水神庙里的泥塑判官。贾氏妻: 《左传》载贾大夫貌丑,娶妻美艳,三年不露笑容。后来贾于如皋射中一雉,方笑靥绽开。厮: 相。花白: 抢白、讥讽。拽巷罗街: 骂街闹巷。也波,语助词,无义。跳墙蓦圈: 疑指跳墙跨进牲口圈去幽会。蓦,大步跨越。剪柳: 即剪绺,扒窃钱财。搠包儿: 或作戳包儿,以环物骗取好物。贱才: 谐音“剪裁”。各别世人: 没有关系的世人。道儿: 计谋。唱叫: 争吵。碔砆石: 似玉一般美的石头。八座: 古时将中书令、仆射,加六部尚书称为八座。三台: 古代以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总称三台。日转千阶: 元代俗语,迅速升擢官阶。九龙殿: 皇帝听政的地方。长策: 长篇策问,宋金时用于科举取士。五凤楼: 皇帝住处,梁太祖朱温所建,后指帝王住处。白褴衫: 古时秀才所穿的衣服。琼林: 宋朝苑名,在汴京 (开封)城西,宋徽宗时曾于此赐宴新中进士。插插花花: 古时女子跪拜的姿态。



《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作者是元或明初人,根据《汉书·朱买臣传》和有关民间传说创作而成。剧作以主人公朱买臣命运的浮沉为线索展开情节,描述了他由沦落下层、境遇悲苦,到一举及第、荣升太守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封建文人的生活和心态。

第二折是全剧中特别成功的重场戏。矛盾冲突的焦点是朱买臣的贫贱; 起因是丈人刘二公恨他“偎妻靠妇”,不肯进取功名,要女儿向朱买臣索取休书。作者一气呵成,紧锣密鼓地写出了玉天仙逼休的经过。

朱买臣拿着钩绳扁担,在“委实难捱”的漫天风雪中,呼叫“天那,天那!”他想到渔樵穷汉怎谋生计,穷书生又怎样映雪读书?想到传说中战国时期的苏秦,落魄时去见秦丞相张仪,张仪让他在冰雪堂里吃冷馒头、受尽凌辱的情景。看到“千家闭户”的状况,便联想到“十谒朱门九不开”。作者运用古典戏曲常用的铺排手法蓄势,着力渲染主人公穷愁潦倒的悲凉心境,透露他寄人篱下的窘迫无计。随着他“刘家女,开门来”的呼唤,玉天仙怨气冲天,走来开门,使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紧随着她不问青红皂白,在朱买臣脸上“左掴来右掴”的耳光声,不仅朱买臣发出“不俫”的惊讶声,连观众的心也在跟着悸动。这种快节奏立刻使冲突尖锐起来。当妻子骂他穷时,他处处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我虽穷啊,我又不少什么人钱债”。“我虽无那大绫大罗与你。我呵! 惯的你千自由万自在”。“咱家里虽无那细米呵,你觑去者波。我比别人家长趱下些干柴。”他们一来一往的争吵,富于生活气息,常使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也可以看到朱买臣有应对机辩之才,他并非腐儒一个。当妻子骂他不能发迹,强逼休书时,他攀古援今地劝告,并两次提醒不要把夫人名号白白送了别人。写休书前他故意找借口磨蹭,提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希冀感化玉天仙,但他得到的只有无可奈何的遗憾。他始终没有为将要失去这赖以栖身之所而凄惶哀告,更不愿去打街闹巷。最后,他被迫写了休书,因被玉天仙用欺骗伎俩赶出门外而悲愤难抑,决心“守定心肠,留下形骸”,以求出头之日。

剧中的朱买臣与史书和民间传说是大体一致的,具有一定的可信性。他才学满腹,宽厚忍让而又血气方刚,是一个“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读书人。虽然这个形象写得还欠丰满,有概念化倾向,但他仍一直受到观众的喜爱。在我国戏曲史上则有南戏 《朱买臣》,清初也有同名的 《渔樵记》杂剧。另外,明末清初的传奇 《烂柯山》,昆剧《痴梦》和其它剧种的 《夜梦冠带》、《马前泼水》都源出于此。由于一定的历史原因,读书人的悲愤感叹,希望通过仕进以求显达,是宋元以来戏曲经常描写的题材,这也就是朱买臣的故事历久不衰,至今仍有改编本演出的原因。

朱买臣在社会上和家庭中的遭际,在元代具有代表性。从剧中发自肺腑的深沉叹息和真切入微的生活场面看来,作者可能是当时专门从事民间文艺创作的书会中的落魄文人,借古人以浇自己的块垒。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命运,与科举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始创于隋,形成于唐,发展于宋的科举制,对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社会风气以及知识分子的学风、心态等,都产生过重大影响。“学而优则仕”成了读书人的生活必由之路。然而元蒙统治者自灭金以后,科举考试曾停了八十年之久。两宋期间儒生可以免役的待遇也被取消。统治者划分的社会等级是所谓的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明显地对广大知识份子采取了排斥打击的态度。当时除了极少数大儒得到高官厚禄外,绝大多数知识份子仕进无门,沦落在社会底层。其地位竟在娼妓之下,几与乞丐为伍。朱买臣在第一折中唱道:“十年攻书,半生埋没。学干禄,误杀我者也之乎,打熬成这一幅穷皮骨。”“总饶你司马相如赋子虚,怎比的他石崇家夸金谷。”这难道不是当时读书人满腔悲愤的控诉吗! 朱买臣并非如刘二公所说,是“偎妻靠妇”,“苦恋着我家女孩儿玉天仙,不肯去进取功名”之人。他以每日打柴为生,但仍忘不了写万言长策,以图仕进。在与妻子争吵时,他哀哀呼喊:“这都是我的时也,运也,命也……则这天不随人呵!”这实际就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写照。刘二公索休的话不过是堂皇的借口罢了,也是作者为了后来情节发展的需要而作的主观杜撰。这种细节上的自相矛盾之处,乃是作品的败笔。

据《汉书·朱买臣传》记载:“买臣乘传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饲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剧本结尾虽选用了民间传说中“马前泼水”的情节,但仍不免落入了虚假的大团圆结局,是异于史传之处。不过由于这种艺术虚构表达了知识分子希望摆脱屈辱地位,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在社会上和家庭中都能受到尊重,这种善良的愿望,在当时也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渔樵记》第二折的最大成功,莫过于用动人的说白,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玉天仙这个形象。她伶牙利齿、泼辣尖刻、机智美丽,颇有些爱耍小聪明,具有较浓的市侩习气。在剧中她属于喜剧性的人物。她的许多诙谐的语句,率直而又妙趣横生,不禁使人灿然失笑,使全剧为之增色。作者紧扣戏剧情节,大量提炼民间俗语和成语,充分运用谐音、双关、夸张、排喻等修辞手法,把她嘲弄朱买臣,和朱买臣争吵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朱买臣对她进行说教时,她声称“我儿也,鼓楼房上琉璃瓦,每日风吹日晒雹子打。见过多少振鼕振,倒怕你清风细雨洒。我和你顶砖头对口词,我也不怕你!”像这样押韵合律,念来琅琅上口、流利动人的说白,全折中俯拾皆是。如她针对朱买臣“你休不知福”的话回答说:“甚么福? 是是是,前一幅,后一幅。五军都督府,你老子卖豆腐,你奶奶当轿夫。”幅、府、腐、夫等都谐“福”音,通过这几个谐音句子,尖刻地说明自己无福可享。她骂朱买臣一辈子也不能发迹说:“投到你做官,直等的那日头不红,月明带黑,星宿眨眼,北斗打呵欠; 直等的蛇叫三声狗拽车,蚊子穿着兀刺靴……”一连十五句都指不可能出现的事物,这种常见于民歌的排句,可以增强作品的表现力。作者笔下的玉天仙,一旦倾泻出那放肆而又泼辣的语言,便不可阻遏,滔滔如流水,连朱买臣这个自称为“开书万卷,学成七步之才”的书生也难以招架,只好说“且留着些热气,我且温肚咱”。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元人杂剧以唱为主,白为宾。说白一般不为作家重视,远不如曲辞动人。而本折的说白已达到了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要求,这是难能可贵的。不仅在当时的杂剧说白中属上乘之作,即使今天看来也是毫不逊色的。

作者是从人的自然本性的角度出发来刻画玉天仙形象的。通过这个典型的人物,我们也可以体察到元代封建传统观念的动摇。元蒙古贵族统治中国时期,主要依靠佛教和道教作为思想统治的工具。他们对妇女进行残酷压迫,但并未特别加强精神迫害。他们虽然任用过吴澄、许衡之流的“名儒”,但推行儒教的积极性远逊于前代。宋儒们建立的烈女、节妇之类的观念因此也没有深入元代社会。如玉天仙索休的语言十分自然:“你与我一纸休书,我拣那高门楼大粪堆,不索买卦有饭吃,一年出一个叫化的。我别嫁人去也。”即我只要嫁上高门大户,有现成饭吃,哪怕一年养一个叫化子都不在乎。她对于休书上写什么话也全然不在乎,声称:“由你写……或是跳墙蓦圈,剪柳搠包儿,做上马强盗,白昼抢夺; 或是认道士,认和尚,养汉子。你只管写不妨事。”还说:“这休书我家里七八板箱哩!”这都说明她不看重道德和名节。她并不淫荡,只是有着强烈的物质财富及地位的欲望。她对贫贱的丈夫怨深刻骨,动辄以“你奶奶”自居,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完全撕去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她听到朱买臣“你与我讨一把儿家火来”的话,就假造了“连儿、盼儿,憨头、哈叭”等婢女常用的名字,极力嘲笑朱买臣。是说你穷到这个地步,还摆什么臭架子,难道还要呼奴喝婢来服侍你! 她用“索休”并非“逼休”之法以“曲成夫名”,从剧中描写看,是出于她的本心,这些言行与“三纲五常”相去甚远,反映出在当时社会,程朱理学一旦失去了政治上的支柱,封建传统观念对人们的约束力也就相对地减弱了。

玉天仙这个艺术形象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作者在刻画她时,倾注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既不把她写成正面歌颂对象,也不简单地把她描摹成反面人物。而是多层面地揭示了她的性格内涵,较符合生活的真实面貌。作者写她尖刻、卑劣的市侩习气时,也揭示她直言直道、快嘴快舌、毫不虚伪做作的特点; 写她不甘贫贱,仰慕富贵时,又揭示她做为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所过的穷困痛苦的生活。她所说的“则为你冻妻饿妇二十年,须是你奶奶心坚石也穿”等愤激之语,也并非不能时时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她没有带“人格面具”,作者也不凭空给她添加封建的光圈。她的形象是比较丰满真实的。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戏曲画廊中一个独具特色的小市民妇女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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