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烛影摇红》原文赏析
辜负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梦断人肠,静倚银釭待。隔浦红兰堪采。上扁舟、 伤心欸乃。梨花带雨,柳絮迎风,一番愁债。
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彩。朝弹瑶瑟夜银筝,歌舞人潇洒。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千载。
夏完淳是一位满腔热血的少年奇男子,雄放豪迈,英气逼人,沈德潜称他“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 (《明诗别裁集》)。其诗格“高古罕匹”,然而其词却殊不相类,写闺情离意,春愁秋怨,极为缠绵凄艳,婉美悱恻。
此阕作于陪都南京陷落之后,上阕是怀伊人而愁春,下阕是抚往昔而伤今,通过咏男女情事来寄托家国之悲。词以发议论启篇,议论从眼前春色生起: 烂漫的春光浩深如海,主人公目睹春景却心生感慨: “辜负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天工”,一作“天公”,谓造物者。“自”字寓有深意,谓九重天上自有浩荡春光,不受世事影响,不管人物情绪,总是按节气准时降临。二句似歉似憾,似赞似怨,不自知之际已流露苦闷之意,身世之伤。主人公为什么“辜负天工”呢?原来她在伤怀前事,痴待伊人,故无心赏春,独锁闺房。“佳期一梦”点明此乃男女情事,秦观《鹊桥仙·七夕》词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此用少游词意,写女子追念如梦似幻的前欢,细思眼下的孤独凄凉,柔肠寸断,几不能堪。然而伤心无益, 只好“静倚银釭待”。“待”,是说她在等人; 疑有前约,所以痴心等待。“静”字从侧面衬写女子在等待过程中,感情渐趋平伏的神态。这里,“银釭”这一富有暗示性的小道具,对感情的转化、环境气氛的调节, 颇起作用。“银釭”即银灯,它是闺房的器物,光洁明净,精工富丽,暗示出主人公的身份和室内布置的精心洁净。 抚银釭而怀前欢,倚银釭而恋伊人, 又暗中渲染了伤心过后,女子内中悄悄生浮的柔情蜜意; 银釭入夜燃明, 它还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接下三句乘舟采兰花,闻棹歌而伤心,说明伊人没能赴约。“红兰”,一本作“红莲”,都是男女信物。渡江采兰,檃括古诗采花怀远人之意: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红兰堪采”,又含美人迟暮,青春虚度之情。“兰至秋,色红也。” (《文选》李周翰注)江淹《别赋》云:“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踟躅,意别魂之飞扬。”词融入两重咏意,但藏去后截话语,只说对岸的兰花尽开怒放,已可以采摘。欲语又止,含蓄而动情。伊人不来,花老人衰,路远莫致等种种复杂心事,全借登上扁舟欲去采兰,猛闻得一声渔歌而心伤如摧、涕泪雨下的镜头呈现出来。“欸乃”,棹歌声,用柳宗元《渔翁》诗“烟消日出人不见,欸乃一声山水绿”中词语。前结三句从室内写到室外,从入夜写至次日,感情掀起第二个轩然大波,较之前面更为强烈。伊人不来的意外,给女主人公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她终日孑然伫立,满腔怅惘。茫然四望,触目成愁:带着雨痕的洁白梨花,幻化成了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白居易《长恨歌》) 的啼泪美人,漫天飞舞的蒙蒙柳絮,倏变为“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苏轼《水龙吟·杨花》)的苦命女郎,由此搅生“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横塘路》)似的无尽愁绪,勾萌一怀落寞。伤心人别有怀抱,满眼的美好春色,都成了唤讨愁债的媒介,无可奈何之至。景因人异,愁缘情起。
上阕内容侧重于写景,感情是藉景语透露的,下阕则侧重于直抒人事感慨。“回首”四句,由眼前春色折溯入当年旧事的回忆。“绮楼画阁”是今日女子居所,也是当年欢会之地。当年的重楼小阁,光彩逼人,散溢出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阁中人相伴相守,欢度过一个又一个良宵美辰:朝弹瑶瑟,夜弹银筝,轻歌曼舞,说不出的潇洒风流。这是爱情往事的特写,也不妨看作旧日南都太平繁华的一般写照。“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语气一变,旧梦惊破,跌入现实深渊。满目繁华,转瞬化作子虚乌有,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市朝更改”,一作“变迁陵谷”,意同,指朝代更易。顺治二年(1645)清兵大举南下,屠扬州,陷南京,弘光小朝廷迅速覆灭。“繁华难再”即指此而言。与“回首”四句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对上阕“伊人不来”而言,又是个正面答案,数语道破时代背景,全篇咏意寄托遂和盘托出。山河陆沉,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白骨横野,伊人或亡或走,团圆难再,相聚无望,无怪乎一开篇就如此凄凄惶惶,伤心断肠。“亡国之音哀以思”,盛世不再的时代悲哀渗浸出字面,沉重痛苦,直刺人心。女子抚昔思今,恍如隔世,展望前程,哀伤欲绝。从此后,当是“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千载”,留下只是无穷无尽的亡国遗恨。金钗十二,珠履三千,皆指代旧日繁华富贵。金钗本指髻插金钗的歌妓,语出《谈苑》:“牛僧儒自夸服金石千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白)乐天戏赠云: ‘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珠履本指脚穿嵌珍珠的鞋子的门客,语出《史记·春申君列传》: “春申君客三千人,其上客皆蹑珠履。”词把“金钗十二,珠履三千”与“凄凉千载” 相对并举,结束全篇,意谓旧日繁华眨眼全成了隔世云烟,从此后,只剩下千古的憾恨,时时吞噬亡臣遗民之心。国事如此,个别男女情爱的结局自不待明言。这就由个人的哀伤一跃而推广至时代的悲剧,国家的苦难,大大加深了作品的社会意义,词的意境扩大,蕴旨变得丰厚深广,顿有易水悲歌之悠长余韵。令人读之,不禁与词人一起流下“无限山河泪” (夏完淳《别云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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