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怀古绝唱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金陵怀古,诸公调寄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东坡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其词云:“登临送目……”(王弈清 《历代词话·卷四》 引 《古今词话》 语)
【词例】
桂 枝 香
金陵怀古
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解析】 据 《古今词话》 所言,伴随着王安石的一首 《桂枝香》 有一段轶闻佳话。但时至今日,当年 “调寄桂枝香”而怀古的诸公三十余家为谁人,不得而知; 三十余首《桂枝香》 为何作,不得而见。荆公之作失去了相较的对象,未免遗憾,但惟此作得以千载流传而不朽,亦足证此词之不同凡响,足饗读者于后世,足慰荆公于九泉。
一般认为,这首 〔桂枝香〕 乃荆公罢相退居金陵后之所作。其时,他已是一位败下阵来的政治家,力图改变北宋 “积贫积弱”局面的变法已宣告失败,就个人讲,也已步入人生的晚年。当他 “登临送目”尽览金陵 “澄江”、“翠峰”的自然美景及 “酒旗”“彩舟”的人世盛状之后,固然引起对眼前金陵的赞美之情,但这赞美之情在词人心中只是一掠而过,他随即遥想到历史上在此胜境中相继建都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自然与人世的繁华都挽救不了它们走向灭亡的命运,它们在 “繁华竞逐”之中也相继亡国了。念及往昔,作为政治家的词人该是怎样的思绪翻涌、心潮难平! 但是,他没有滞留在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的思古感叹上,更没有沉缅于个人荣辱升迁的一己感怀之中,而是从有宋一朝的命运着眼,敏锐地攫住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的典型场景,悲慨而今无人记取六朝沉醉于 “繁华”不思治国而导致灭亡的沉痛教训,担忧废尽新法的宋朝会步六朝的后尘,抒发出满怀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忧患情思,显示出这位“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的政治襟抱。唐五代以至北宋词人,哪一个能有此瞻高顾远纵览千古的政治眼光!
词以怀古, 敦煌曲中尚无典型之作。一首〔定风波〕(征战偻㑩未足多),以楚汉相争中的张良项羽为典型,极赞“汉兴楚灭本由他”的张良,描写了项羽“翘据无路”最后“霸王虞姬皆自刎”悲惨结局,以突出“便知儒士定风波”的主题,已现怀古端倪,似可目之为后世怀古词的先声。但它语言直露拙朴,大不同于后世情景相融寄慨遥深的怀古之词。盛唐李峤有怀古 《水调歌》(山川满目泪沾衣),面对永恒的满目山川,慨念历史上富贵荣华不能久持,但这却是其长篇歌行《汾阴行》的最后四句而为乐工所歌唱者,并非独立之作,且其怀古幽情究竟还显得有些空泛。前蜀薛道蕴调寄〔浣溪沙〕的姑苏怀古词 (倾国倾城恨有余),由姑苏而悼西施,由西施而寄托吴越兴亡之慨:“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荒凉凄迷的氛围渲染出的是无论成败终归湮灭的伤感虚无情绪,就其哲理的思辩看,消极意味是相当浓厚的。后蜀欧阳炯有怀古之作 〔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荆公 〔桂枝香〕化用了欧词前五句,欧词亦自有其妙处,空间自金陵延伸至姑苏,时间由六朝推溯到春秋,时空更为阔大,而其所传达的也只是“风景不殊,正自有世事之异”的传统主题。怀古词至北宋荆公之前的张昇,有一首〔离亭燕〕,与荆公词同样咏“江山如画”、“画图难足”的金陵胜境,同样遥想六朝兴亡,然而他的立足点却在“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其间固然也隐透出些许对国事的隐忧,但留给人的是无尽的怅惘与无奈,且其忧患之意亦不如荆公深沉与明犀。与荆公此作几乎同时的坡公的一曲“大江东去”《赤壁怀古》,其词境之博大精深,其气势之恢宏飞扬,其风姿之飘逸潇洒,自有荆公所不及之处,但其向往其解脱,还是沉积于自身一己的功业遭际,在时代历史的观照上,不能不说是逊于荆公的。荆公之后,周邦彦有《西河·金陵怀古》,隐括刘禹锡《石头城》 与《乌衣巷》而不落痕迹,张炎《词源》 赞其“清真最长处,在善融化词句,如自己出”,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更赞其使“介甫〔桂枝香〕独步不得”,但究其思想深度,是“伤心”之情融贯全词,又透出“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的些许冷漠,不越“谩嗟荣辱”的传统怀古情调。总之,无论是思想境界的高迈抑或胸襟怀抱的超远,荆公的 〔桂枝香〕都超越了前作且使后作有所不及。目之为“绝唱”,是极有见地的。词至南宋,民族矛盾的尖锐促成了爱国词派的倔起,众多爱国词人、特别是辛稼轩的怀古之作,忧国之情异常浓烈,其情其感其思应当说与荆公还是一脉相承的。
《桂枝香》被誉为“绝唱”,绝不仅仅是以其思想内容取胜,何况古人之赞誉更未必专即此而发。其词之以美景托出往昔繁盛再反衬出忧国的哀情; 写景之高下相衬、色彩相配、疏密相间; 词句之隽美精警; 化用前人诸多诗句而自然天成; 用事显明而含义深刻……,都如载舟之水稳稳地托起了思想意义的大舟。“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这“水之积”,同样“是不可忽视的,无此“水”,亦不能成其为“绝唱”。
在宋代,王安石政名、文名、诗名均高于词名,其词作亦自不多,但一首 〔桂枝香〕足以屹立于词史,使荆公成为一名当之无愧的词人。其词怀古之作尚有〔南乡子〕(自古帝王州)、《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思想艺术成就均不及〔桂枝香〕,就是同样以“金陵怀古”为题的四首七律,也难于与《桂枝香》 相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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