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草玄堂稿后·〔明〕徐渭》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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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徐渭

始女子之来嫁于婿家也,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裾,语不敢见齿,不如是,则以为非女子之态也。迨数十年,长子孙而近妪姥,于是黜朱粉,罢倩颦,横步之所加,莫非问耕织于奴婢,横口之所语,莫非呼鸡豕于圈槽,甚至龋齿而笑,蓬首而搔,盖回视向之所谓态者,真赧然以为妆缀取怜、矫真饰伪之物。而娣姒者犹望其宛宛婴婴也,不亦可叹也者?渭之学为诗也,矜于昔而颓且放于今也,颇有类于是,其为娣姒哂也多矣。今校郦君之诗,而恍然契,肃然敛容焉,盖真得先我而老之娣姒矣。

——《徐渭集》

这是徐渭为一个晚辈朋友的诗集所写的跋语,主要却是谈自己的诗从早年到晚年的变化,以及他对诗歌美学的一种理解。最后才点到这位“郦君”的诗,与自己晚年风格相契,如此少年老成,令人肃然起敬。这种写法非常自由,无端而来,只顾自说自话,丝毫不受文体的拘束,最后结穴,回顾前文,又一语不落空。徐渭称赞苏东坡的文章“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本篇亦可当此赞语,同属写得精心而读来轻松。

就是谈自己的诗,也不是从诗本身入手,而是用大半文字,写了一个比喻。这是徐渭惯用手法:把抽象的理论问题,化成形象的描绘,再一语点出象征的意义。只是要写得既生动又切合,饶有情趣而不致喧宾夺主,并非易事。文中所要说明的问题,是诗的循规蹈矩与越出规矩,也就是以人为主还是以我为主的区别,所用的比喻是女子初嫁时与年老后的不同情态。这比喻极漂亮。女子初嫁,行止谨慎,装扮细心,不敢有一点放肆,一点轻忽,那是按他人公认的标准学做好女人,极为不自由。初学诗者,也必经过这样一个看别人眼色的阶段。至媳妇成婆,养育子女成人,已是俨然一个“老祖宗”,再不必取媚于人,令由己出,行动随便,遂进入自由境地。这时若要老太太涂脂抹粉,扭腰摆屁股,是极不成话的。诗人到了成熟的时候,不再注重表面的好看,也不屑于旁人的批评,只顾自己任意抒发,也类此模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诗人到后来都会走向“颓而放”的风格,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承认无修饰的美才是真美,徐渭所说的只是他所追求的美。但形象具有直接的感染力,读了这篇文章,你就很容易接受他的看法。

关于“颓放”,还需要作些说明。“颓放”不仅是徐渭晚年诗歌的风格特征,他的书法有时笔墨狼藉,偃蹇横斜,他的绘画常常放纵淋漓,随意涂抹,也都可以用“颓放”来概括。而且,明清两代的艺术家中,具有这种美学倾向的,如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等,为数也不少。所以,这是很值得注意的美学趣味。从徐渭来说,归于“颓放”,首先是以真性为美,为此可以不要技巧,不计工拙,不问成败,甚至根本不必抱着要做好诗(或书画)的念头。但这又并不是真的乱涂一气,而是包含了一个潜在的前提:技巧之类,早已成为内在的、自然的、无须刻意追求的东西。得之于心,即可应之于手。所以“颓放”往往是天才的艺术。

再则,“颓放”也是一种特殊人格的美学形式。《四库总目提要》论徐渭晚年诗歌说:“及乎时移事易,侘傺穷愁,自知决不见用于时,益愤激无聊,放言高论,不复问古人法度为何物。”可以说,“颓放”的艺术,产生于因个性遭受压抑而产生的悲愤与失望,产生于对社会势力既不抱期望亦不甘屈服的态度。而其他倾向于“颓放”风格的艺术家的情况,多少与徐渭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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