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冯梦龙
乌程金生,七十余犹应童子试,为文鄙俚,而高自矜期。人见之,无不笑者,因绐之云:“凡文章令人赞美,尚非其至;若奇快之极,不禁欢笑。古名人之笔,赞美有之,其能发人笑者,即王唐不数数也。”金信之。自是有笑其文者,金亦随之抚掌。尝对人云:“吾某文为某某先生所笑。”以此自炫焉。遇缙绅,辄拜称门生,冀其荐达;缙绅亦利其呈课,以为笑端。适陈令(经正)试士,缙绅预言老童之状。令独标其名为一案,召语之曰:“汝的是奇才,不愧案首。惜汝齿长,留作来生未了事可也。”金逢人辄道令之知而不举,以为忌才,欲持卷讼之学道。众言:“令惜汝才,奈何仇之?”苦谕乃止。
余亲见此老数艺,犹记其“牛羊父母”题破云:“二兽归二亲,弟肆杀兄论也。”“校人烹之”破云:“校人方畜鱼之命,而必熟之焉。”又自言“曾诣友人家,值会课,题为‘闵子骞冉伯牛’,众方阁笔,苦于难破,吾破之曰:‘四贤中二贤,德行中可取也。’友人见我二‘中’字切题,喜极,无不笑倒者”。
——《古今谭概》
金某无疑是一个悲剧形象。八股取士制度仿佛是一种弥散的病毒,浸淫其中者简直沦肌浃髓,以至迷失本性而无可救药。作为白首老童,虽因屡遭挫跌而饱经辛酸冷眼,却仍须不断扭曲和麻醉自己,以重整之精力消磨于令人绝望的场屋之中。应该说,他们一辈子受到科举的戕害而不醒悟,是这个制度最为不幸的牺牲品。但是,换一个角度而言,他们何迷之有,他们清醒地知道,他们终生所搏的是一世的利禄,是整个家族的荣辱。这是那个时代的现实。
鉴于此,我们注意到作者将噱头放在其为文可笑而又自命不凡的反差之上,而不是放在对老童百战不利、然其志愈锐的嘲谑。老童的“高自矜期”之可笑,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才华文章无自知之明;被人捉弄而不自知,同样是对自己的才华文章没有一个较为正确的估价。制艺鄙俚如此,却满腹天生我才、不得世用的委曲,戏谑的效果可想而知。
不过,作者带着某种善意和狡黠的讽刺只是针对一些性格和能力具有明显缺陷的士子,却没有也不可能自觉地批判八股科举制度对所有读书人本性的扭曲。冯梦龙自己屡屡蹭蹬不遇,还是想通过贡途取得仕籍。不仅如此,他还著下不少指导应考门径的书,希望自己在几十年的科场沉浮中积累的经验能对他人有益。如此执迷不悟,才真正充满讽刺意味。从某种意义上说,冯氏自身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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