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

作者： 王喜洪 【本书体例】

曾衍东

曾衍东(1750—1825)，字七如，又字青瞻，号七道士，山东嘉祥人。屡试不第，在江西、湖北等地作幕僚。乾隆壬子年(1792)四十三岁时中举，五十岁时被荐为湖北江夏县令。后被罢官，流放到浙江温州。遇赦后却贫老不能回乡，卒于温州。工诗及书画，著笔记小说集《小豆棚》十六卷，成书于乾隆乙卯年(1795)，另有《七道士诗集》等。

维扬汪本，以手谈自诩。尝游京洛缙绅间，曾见赏于吴桥某大司马，因称“棋汪”。由是一枰之上，方罫(huà画)之间，闻汪生之风者，可以不战而先馁。

一日，游三楚，寓武昌。太守张公，高手也，癖于木野狐。因与汪弈，三战三北。汪胜气临之，太守衔汪，因欲得一胜汪者，可以不恨，而卒寥寥。

张于静夜灯前，复汪胜局，反复凝思，计无所出。一婢年十五，名翠柳，慧而能，捧茗在张公侧，久立，乃曰：“莲漏三滴，犹抱石子不寐，夫人将不耐等矣!”张不答。翠柳指局曰：“但此间争一着先耳!”张恍然，遂命与弈，终局翠胜。张大喜，抱之膝间曰：“可儿明日当与汪弈，为我一洗前辱。”

晨起，请汪及众宾至，复布局曰：“今日有小女子学步者，愿先生教之。”汪漫应焉。张公呼翠柳出，汪视之，披髫(tiáo条)丫髻，儇婢也。立案前，入局即持白子曰：“棋让一先，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前驱胜我也。”汪颔之。甫三四着，汪色变。翠曰：“先生面赪(chēng称)矣。”翠上下嬉顾，略不经意；而子落枰间，一坐皆惊。翠又曰：“先生汗出矣。”汪赪颜沉思，下子愈迟。翠随手掷之，疾若鹘(hǔ胡)落。既而，翠柳棋声，乃与笑声丁丁格格相酬答；汪若木偶，子更无着处。翠以手自捏其凤翘曰：“先生坐，亦知立者苦否?”众粲然。而汪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忽为翠柳于西北角上劫去十数子，如方塘一鉴，白鹭数点而已。翠乃以长袖自掩其口，胡卢曰：“先生负矣，先生负矣!”零碎莲步以入。汪目望洋，不知所为，是局固未终也。

汪蹩躄(bié bì别避)返寓，明日遂行。

(选自《小豆棚》卷十三)

扬州府汪本，以下围棋自夸。曾经交游于京洛官宦之间，受到原籍吴桥的某大司马赏识，于是被称为“棋汪”。由此，围棋界听到汪生的名字，就不战而先自胆怯了。

一天，汪本游访湖北一带，住到武昌。太守张公，是个围棋高手，日日浸沉于棋盘，好似着了迷。与汪本下棋，三战三败。汪生胜气凌人，太守对汪生愤愤不平，想着能找到一个胜过汪生的人，可以无憾，而终究这样的人稀少。

晚上张公在灯前，重摆汪生胜他的棋局，反复思考，还是想不出办法。有个婢女，年方十五，叫翠柳，聪慧精明，捧着茶站在张公旁边，站了很久，就说：“已经三更，还在下棋不去休息，夫人将不耐烦等待了!”张公不答。翠柳指着棋局说：“只是这里谁先落子罢了!”张公恍然大悟，就让她与自己下起来，结果翠柳胜了。张公大喜，把她抱到膝间说：“你这个能人明天可以和汪生对弈，替我洗去先前耻辱。”

早晨起来，请汪生和众宾客来，重开棋局，说：“今天有个学棋的小女孩，请先生教教她。”汪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张公叫翠柳出来，汪生看看她，是一个披着短发、打着丫结的小丫环。翠柳站立在棋案前，入局就拿起白子说：“下棋让个先手，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先行赢我呀。”汪点头答应。刚三四着，汪生脸上变色。翠柳说：“先生脸红了。”翠柳上下左右嬉笑回顾，漫不经心；但是子落棋盘，在座的人全都吃惊。翠柳又说：“先生出汗了。”汪生红着脸沉思，下子更迟。而翠柳仍是随手下子，如鹰扑狡兔一样迅速准确。不久，翠柳的棋声与笑声丁丁格格相呼应；汪生则如同木偶，更不知子往哪里下。翠柳用手捏着她凤翘般的足尖说：“先生坐着，也知道站着的人辛苦吗?”众人大笑。而汪生神气沮丧，乱了方寸。忽然，被翠柳在西北角上打劫吃掉十几个子，空下的一片空格中点缀着几颗白子，象清澈如镜的池塘上落着几只白鹭乌一样。翠柳用长袖掩住嘴，笑着说：“先生输了，先生输了!”于是迈着碎步进里面了。汪生目送着她，只好无可奈何地望洋兴叹，不知所措，这局本来还没结束。

汪生踉踉跄跄地回到住处，第二天就离开了武昌。

作者在《小豆棚》自序中说：“我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或于行旅时，见山川古迹、人事怪异，忙中记取；又或于一二野史家抄本剩录，亦无不于忙中翻弄；且当车马倥偬，儿女嘈杂之下，信笔直书……把那些闲情、闲话、闲事、闲人，竟成一部闲书于我这忙人之手。”然而《翠柳》这篇小说，读完后，让人感到的不仅是消闲，而且更给人以启迪和警策。

这篇小说写的是翠柳同汪本进行围棋对弈的故事。通过这故事，使人悟出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即使技艺高超，也不可自满自大，骄气傲人；否则，只有丢人现眼，让人嘲笑。故事中的汪本，以下围棋自诩，且屡败高手，号称“棋汪”，竟使人闻风而气馁，但偏偏翠柳这个小姑娘不惧不怯，于嬉笑间漫不经意地战胜了他，使他大惭，原因何在?强中更有强中手，骄傲使他败北。

这篇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故事结构上却别具匠心。作者善于烘托气氛、作铺垫。故事一开头先介绍了汪本的情况和大胜围棋高手太守张公的情况，使人觉得汪生就是技艺高超，不易战胜。这就为翠柳的出场作了铺垫。汪本越强，越显出翠柳技艺之高。翠柳上场，谈笑风生，轻取汪本。由此，较好地塑造了翠柳这个人物形象。

作者在刻画人物形象时采用了对比手法。是这篇小说的突出特色。作者把翠柳与汪生进行对照刻画，鲜明地映衬突出了主题。作者着力通过语言描写刻画翠柳，通过神色描写刻画汪生。当张公介绍了翠柳后，汪生是“漫应焉”，显示出他的自矜。但是，一开局，翠柳就说：“棋让一先，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前驱胜我也。”汪生竟然是“颔之”。弱女子胸有成竹，放人一马；围棋高手则是对执黑先行点头答应。刚三四着，“汪色变”，翠柳则说：“先生面赪矣”，轻描淡写地揭出了汪本的窘态。再继续，汪生已是脸红手迟，翠柳又说：“先生汗出矣”，进一步嘲讽汪生。不久，翠柳于嬉笑间出手如风，而汪生呆若木偶，子无着处。翠柳再挖苦他“先生坐，亦知立者苦否?”竟要收局了；而此时汪生已是“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待打劫成功，翠柳掩口笑道：“先生负矣，先生负矣!”迈着碎步进里面了；而汪生二目“望洋”，不知所为，只好“蹩躄返寓，明日遂行”。故事到此结束，也完成了对人物的刻画。天真烂漫、风趣可爱、身负绝技的翠柳和狂傲自负、终归败北的汪生形象也已栩栩如生。